錢理群印象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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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讀書》(2000年第12期)上看到劉再復先生《獨語天涯》關於童真的片斷性文字,猛然想到了錢理群老師。這段文字現在我已經記不太清了。不過我深深地知道,只有懷抱著高度的生活熱情並完成了人性的完整體驗,才有可能寫下這段文字。對大多數人而言,只有在飽經人世患難之後才能返觀童心的美麗與寶貴,才能使迴歸童心成為真正的人生嚮往與道德要求,才能意識到在一個必然邂逅骯髒醜陋的世界中,保持個體生命純潔的艱難與幸福。

純潔的艱難與幸福是相對我們這些在複雜的生存環境中打滾、欲罷不能的人而言的。正是因為太多的人無法去恢復孩童的視野,所以我們才感受到更高更真實的生存的艱難與近乎沉醉的幸福,我一直以為自己能看到童心的可貴已數不易,這已數不易的背後實際上帶有沾沾自喜的心態--我畢竟能較早地接觸到人性的幽暗與醜陋!我一向感到人性的脆弱與幽暗,於個體而言,社會是個骯髒的染缸,只要是人就難逃被汙濁的命運。在給南朵姐姐的一封信中我這樣寫道:只有在童年我才單純熱烈地生活過,當我意識到人性骯髒醜陋的必然性時,我已經無力擺脫。我這樣說彷彿我已經盡得世間之常相了似的。只有在見了錢理群老師後,我才明白,對人性,我還沒有一個真正客觀的把握。就可以有人以赤子之心,直愣愣地張著眼睛面對人間的大困惑。

拜訪錢理群老師已經是一年前的事了,曾經在網上看到這樣一條關於錢老師的回帖:在道德方面,錢理群在北大確實木秀於林。我也正是把錢看成道德偶像後帶著極為崇敬的心情邁進錢的家門。因為作為一個底層求知者,我深深地感到上層知識精英的冷漠與高傲。我個人認為一個不能與底層建立具體的精神聯絡的學者根本稱不上大學者。在這之前,我被摩羅的《恥辱者手記》復燃了生活的'激情,義無返顧地選擇一種高貴的精神生活,絕不被平凡瑣屑淹沒!我多麼希望找到被我視做精神導師的摩羅啊!可是那時的我環境太過閉塞,想找摩羅簡直和大海里撈針一樣。我嘗試了我所能做到的各種辦法,但是都失敗了。在我萬念俱灰的時候,我想起了北大的錢理群,於是我把電話打到了北京大學中文系,可是沒有人知道他的具體聯絡方法,我想北大那些電話員是無法理解錢的聯絡方法對我有多麼重要的,索性就寫封信吧。萬幸,這封只能寄到北大中文系的信終於轉到了錢老師手中,我也由此得到了摩羅的聯絡方法。

那是一天晚上,朋友把一封很大的牛皮紙信封交到我手中,上面赫然地署著北大燕北園。這不正是他給摩羅作序時署下的地點嗎?我激動的心鼕鼕直跳,高興得一蹦三尺。“錢理群給我回信了!”我在心中默默地高喊,那種幸福真的無以復加。我相信錢老師的人品,只要他收到我的信,一定會回覆我,可是事情發生的時候,我還是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高興得發暈。

及至暑假,匆忙地收拾行裝,我便踏上了拜訪北大錢理群之行。我的心情是複雜的,錢老師是真名士,是大學者,而我只是個中專還未畢業的學生,我們能正常地交流嗎?但是無論怎麼樣,我還是鐵桿要見他,哪怕只是單向地表達我對他的祝福與崇敬也足夠了。在我看來,每個時代都有令人景仰的人物,錢老師就是這樣一個,如果這樣的人健在於世又給了我交往的機會,我能交臂失之嗎?

當我踏進燕北園時,才發現自己還沒買什麼東西,可是四下竟也沒什麼可以買的東西,我們當時說好了3點鐘準時見面,時間不早了,我只好提著兩個哈密瓜硬著頭皮按響了他家的門鈴。一個穿著大褲衩、上身套著有些發黃的背心的慈祥可愛的老頭哈哈大笑著為我打開了他的家門。

“請進,請進,我等你一會了呢。”

上樓時我還有點忐忑,看到他臉上洋溢著顯而易見的接待熱情,我的不安被他爽快的笑聲一掃而光。進屋後我被讓到了客廳裡的長沙發上坐下。他看到我手裡提著兩個哈密瓜,於是又說:“我什麼也不缺,你給我帶這幹什麼啊?”說實話我感到有點不好意思,這些東西實在是拿不出手啊。我一下又不知道說什麼好,也跟著他笑了起來。他坐在我右側的單人沙發上,我們沉默了一會兒,因為我不知從何談起。是他先打破了沉默,主要問了我一些讀書的情況。他一邊問一邊笑,笑聲真是太清脆太爽朗了。我也漸漸進入了狀態。我告訴他我喜歡劉再復和林崗的《傳統與中國人》以及與劉相關的主體性哲學,當我談到北宋的張商英並問了一些我在讀主體性哲學時的疑問時,他一個勁兒地擺手,而且很嚴肅地說:“這是我不知道的,你說的很多都是我不知道的,但是我願意做你的傾聽者。”

我百分之百地相信錢老師的真誠,於是滔滔不絕地大談自己的學習心得。談著談著,他的電話響了。“我接個電話啊?”錢老師用的是那種徵求的口氣,我趕緊說您快接吧。這個電話接了至少20分鐘,他在電話中不住地勸慰對方。是關於學術破綻方面的,看著他循循善誘的熱情,我以為是他的學生呢。接完電話我問:“是餘傑吧?”他告訴說:“不,是趙園,趙園,你知道吧?”我當時很是詫異,我心想趙園也是學界前輩啊,沒想到仍需要錢老師的勸慰。我們接下來又談了很多,他向我介紹了兩套書。一套就有使我日後受益匪淺的《新語文讀本》。就是在那套書裡,我才發現作為一箇中國人,最致命的精神缺陷在哪裡?中國人是不理解愛的,博愛的愛。這真是中華民族的文化悲劇,說的太多了還是回到正題上吧。他先給我挑了幾篇文章讓我讀,我很投入,他也跟著我激動起來,於是和我坐到了一起,他那肥碩的大腿就壓在我的腿上,一股暖流悄悄地傳遍我的全身。我偷偷地看著他,他則把注意力全投入到對書中那些美文的解讀上。一本書放在我們兩個人的手中讀,他的手不停地指指點點,而我卻深深地被這個老人的熱情感動了。這是一個多麼慈祥可愛又帶著十足孩子氣的老人啊!

走的時候,我的手裡提著他的《周作人傳》、《壓在心上的墳》、《心靈的探尋》,還有一套他主編的文學讀本。我真是盛情難卻啊,好不容易我才拒絕了他要送的《魯迅全集》,他還一再提醒我一定要讀魯迅,要買那套《新語文讀本》。要是買不到,再跟他聯絡。關於《新語文讀本》,因為他只剩下了一套樣本,所以才未能割愛。送書時,他一邊哈哈笑著,一邊耐心地在那些書上一本一本地簽名留念,我無法選擇拒絕,這不是簡單的饋贈,這些書對我來說比金子還貴重,這是一個人的真性真情啊!

誰能不為這樣一個人所感動呢?那些生活在錢老師周圍的人真幸福啊,因為我相信每個真心向善的人都會為這個可愛的老小孩所感動。他就是我們在現實生活中擺脫世故、率性弄情做人的活標本。生活在這樣一個真性真情的人周圍怎麼能不選擇一種純潔的生存方式呢?

身教重於言教,錢老師的一面使我更能理解身教的內涵與外延。所謂的身教其實就是對人性真實與堅守的一種自然擁有。而這種擁有需要怎樣一種博大的胸襟啊?當我,或者說我們被人性的弱點刺傷,漸漸地世故起來的時候,就去看看錢理群吧。他的性情在告誡我們,無論歷經怎樣的磨難,“別丟掉那真!”

今天我也有了對童心的真誠嚮往,迴歸童真成了我人生的最大凱旋,就要像一個孩子一樣活著。不過我只能選擇一種迴歸的方式,可是錢老師選擇的是一種永遠的、堅守人性之真的人生姿態。熟悉錢老師的人都知道他內心的感情世界有多麼複雜和細膩;知道他無論生存經歷還是感情經歷都遭受過巨大的磨難。他這種含垢納汙的雅量絕非源於傳統文化的修身養性之功,可是他又確實懂得世故,在電話中我一時興起追問他這種人生姿態的思想背景時,他就告訴過我,他其實很懂世故,可是他就如一個孩子一樣真實地走過來了。

掛下電話,我在心裡咀嚼著他其實很懂世故,久久不能平靜。是啊,他怎麼能不懂呢?洪應明說:“智巧機械,知之為高,知之而不用者為尤高。”正是這種知之而不用的胸襟使錢老師在過去的風雨中,保持了生命由始至終的純潔狀態。我想起了那些為保持生命純潔狀態而自殺的詩人們,其實保持生命的純潔狀態還有另一種選擇,那就是永遠不失其赤子之心。我終於明白了,錢老師為什麼喜歡做一個傾聽者。因為不失其赤子之心,他對整個世界充滿了好奇與衝動,每一件新事物在他視野裡出現總能帶給他獵奇的快感。

就在寫這篇文章之前,南朵姐姐知道我拜訪過錢老師,強烈要求我寫一篇錢理群印象記。可是我當時實在無從下筆。我只是感覺到錢老師實在是太可愛了。我發自肺腑地喜歡他。可是他多麼令我難以定位啊。慕名拜訪之前他在我心中的形象是真名士大學者,可是見了以後他竟和小孩一般。我能把他寫成一個老小孩嗎?現在我懂了,劉再復先生閱盡滄桑後對人世的觀察體驗與思考訴諸文字後調整了我的視角。錢理群就是個孩子,一個面對人間大困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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