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站(四)

來源:才華庫 2.28W

 

商采薇

“說實話,章老師的這個舉動震動了我。事實上,這兩天,章老師總是使我震動。我覺得他有一些屬於精神上的東西,在不知不覺中感染著我,使我對他的看法發生了很大轉變。我不能說喜歡他,但最起碼可以做到敬重他了。”他深深凝視了柳笛一眼,懇切地說,“柳笛,你說得對,章老師不會去傷害別人,他居然臉報復都不願意去做。”  

“謝謝你對他的評價,”柳笛輕微地點了點頭,“你能說出這樣的評價,也配去做章老師的科代表了。”  

文俊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倉促地,他接著往下敘述:  

“批完了作文,我又幫章老師寫了一份辭職報告--是由他口述,我筆錄的。報告上只有兩句話:‘因體罰學生,我請求辭職。’短短十個字,竟承擔了所有的責任。寫完後,他簽上了自己的名字,讓我把它送到校長室。我第一次看到章老師寫字。我發現他雖然看不見,但字寫得很灑脫,很漂亮。高校長就在校長室。他接過報告,什麼也沒說,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回到了辦公室,章老師已經準備回家了。我們一起下了樓,他依然不用我攙扶,走得很穩健,很從容。走到校門口,他突然對我說:‘文俊,謝謝你這兩個月來對我的幫助。’我突然覺得臉上發燒,心中慚愧極了。每次中午批作文,我都是帶著一肚子的詛咒和怨氣,現在想起來。突然覺得那麼後悔。章老師向我揮了揮手,就在這時,我驚訝地看到,他的臉上竟露出了一絲微笑。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那微笑,就像從滿天的烏雲中透出來的一絲陽光,那樣溫暖而明亮。我不禁呆住了,痴痴地站在那裡,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一片蒼茫而冷峻的秋色中。我萬萬沒有想到,一個小時後,他真的就在這個世界上,永遠地消失了……”  

文俊說到最後,聲音竟哽住了,眼裡閃動著淚花。柳笛的臉色蒼白到了極點,她一動不動地坐著,像一個石膏雕像。蘇老師的雙手輕微地顫抖著,似乎在竭力抑制著又一次襲來的痛楚。高校長面色沉重,他環視了一下整個屋子,就在一片靜默之中開口了:  

“是的,車禍在一個小時之後發生的,就發生在他等車的車站上。據說是他聽錯了聲音,走下了人行道,正好被一輛飛馳而來的摩托撞倒。我接到通知的時候,他已經被送往醫院了。我趕到醫院,他還剩最後一口氣,似乎就是為了等著我,他才拼命維持著這口氣。他只留下了三句遺言:第一,不追究肇事者的一切責任,用自己的工資和保險金支付醫療和喪葬費用;第二,委託蘇文教授把他的骨灰撒入大海;第三,他所有的藏書,包括竹吟居的藏書,全部遺贈給柳笛。”  

高校長結束了他的敘述。一時間,室內靜得出奇。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柳笛身上。柳笛仍然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似乎在努力地想著什麼。她很安靜,安靜得讓人心慌,安靜得讓人恐懼,安靜得讓人痛苦。  

高校長第一個忍不住了,他大步走到柳笛面前,沉痛而自責地說:“柳笛,這就是全部真相。是的,文俊說得對,這次車禍與前面發生的事不可能沒有任何關係。如果不是遭受這樣沉重的打擊而神思恍惚,章老師不可能聽錯了聲音。如果你要埋怨,就埋怨我吧。我不應該把纖纖那個班分給章玉,作為校長,我應該想到纖纖那個脾氣,早晚會跟章玉發生摩擦。我這個校長,事情發生前不知道預防,發生後又束手無策,天,”他輕聲唸叨著章老師父親的名字,“一白,我不僅害了你,而且連你唯一的兒子也沒有保住!”  

文俊也走到柳笛身邊,誠懇地說:“柳笛,我要告訴你,這件事發生前,我對你們之間的傳聞深信不疑;發生時,我將信將疑;發生後,我全盤懷疑;現在,看到了你,我則一個字也不信了。我覺得,你們與下流卑鄙,不知廉恥根本挨不上邊。即使你們之間真的有愛情,那也是極其純潔而美好的情感。相信我,自從章老師出了車禍以後,幾乎沒有人說那些風言風語了,許多人甚至主動出來闢謠,大家都很同情你們。對不起,我又用了‘同情’這個詞。我的意思是,大家都相信你們之間的感情是單純而真摯的。我們可能一時被一些小人矇蔽,但不能永遠矇蔽。人性雖然有許多殘忍冷酷的東西,但也有許多美好善良的東西。”  

柳笛輕微地動了一下,她舔了一下早就沒有血色的嘴脣,似乎想給自己增添一些活力。然後,她終於開口了,聲音低沉而平穩:“我不埋怨任何人,我只埋怨命運。章老師一生都在和命運抗爭,雖然他失敗了,但他沒有屈服。即使是人生的最後幾步路,他也走得那樣漂亮!我不敢埋怨命運的不公平,因為章老師從來沒有發出過這樣的埋怨,即使命運對他實在苛刻。我只埋怨命運為什麼不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和章老師一起挑戰黑暗。我知道我們註定要失敗,但我寧願被捲入無邊的黑暗!寧願和他一起轟轟烈烈地去死!”  

所有的人都被柳笛這番話震動了。文俊第一個衝上來,握住柳笛的手,說:“柳笛,我真羨慕章老師,他居然能夠得到這樣純潔、深沉而強烈的愛情,他死而無憾!”  

高校長也誠懇地、真摯地、深刻地對柳笛說:“柳笛,你感動了我們,讓我們在你和章老師的感情面前,覺得自己庸俗而渺小。可是,你不要難過。你願意被捲入黑暗,可是章老師未必願意讓你遭受這份摧殘。所以,你就把這次車禍,當成上天成就他心願的一種方式吧!”  

柳笛的嘴角微微地掠過一陣痙攣,她輕輕掙脫了文俊的手,低柔而堅決地說:“我想獨自到操場去走一走,你們誰也別跟著我。”  

操場上很安靜,甚至連上體育課的班級都沒有。柳笛迎著秋風,一動不動地站在操場邊上,凝視著空曠的操場,凝視著南邊的教學樓,凝視著那兩扇足球門之間的“危險地帶”。恍惚間,她似乎又感受到了每次扶著章老師經過那裡時的恐慌,多麼甜蜜的“恐慌”啊!一陣秋風吹來,捲起漫天黃沙,迷濛中,柳笛似乎看到了那個夏日的中午--那篇最終被批為零分的作文,那平淡而揪心的敘述,那主動伸過來的手臂,那相互攙扶著走進風沙中的身影,還有那飄渺而清晰的歌聲:  

“伸出你的手,  

讓我來攙扶,  

走過蒼茫孤寂的沙漠,  

尋找渴望以久的綠洲……”  

哦,章老師,如今,您一個人在黃泉路上孤獨地行走,可曾有人攙扶著你嗎?  

秋風漸止,黃沙散淨,柳笛突然發現,在校園西北角的一棵梧桐下,坐著一個瘦小的女孩。她呆呆地坐著,手裡拿著一個作文字,臉上的表情相當複雜:無奈、後悔、不甘、悲哀、痛苦、反抗、倔強……柳笛從沒看過這樣一張矛盾的臉。她顫動了一下,臉上立即罩上一層嚴霜,沒錯,一定是她!她輕輕走過去。女孩恍然不覺,梧桐金黃的葉子落了她一身,她竟連拂都不拂。  

“我想,你就是韓纖纖吧!”柳笛問她,聲音冷得能凍成冰快。  

“我知道你就是柳笛!”女孩一下子站了起來,毫不畏懼地盯著她,臉上滿是戒備和反抗,“不錯,我就是纖纖,是我在課堂上痛罵章玉,是我讓父親把章玉趕出校園,是我拔了章玉視如心肝的茉莉花,你準備把我怎麼樣?”  

“不怎麼樣,我只是想看看你究竟是怎樣一個人!”柳笛的聲音仍然幽冷倨傲。  

“好,那你看吧,從頭到腳的看吧!”纖纖的聲音高亢而倔強,“你好好看看,我不是凶手,也不是罪人,章玉的死和我毫無關係。難道他被車撞了,難道他丟了性命,我就應該受到譴責,受到攻擊嗎?是我讓摩托車去撞他的嗎?他打我就是不對!他就是不應該在學校教書!這幾天我受夠了,大家都指責我,好象我成了屠殺章玉的劊子手,而章玉倒成了無辜者。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就是因為章玉死了!誰不同情死人?誰去說死人的壞話?他死了,大家就都把他的好處想起來了。你知道嗎?章玉用一條命挽救了你,否則,你在別人心目中,永遠是個不乾淨的女人!現在,你們倆的感情倒純潔了,我呢?難道章玉死了,他就沒有過錯了嗎?錯的永遠是錯的!”她突然高聲地喊起來,“他就是不應該打我!就是不應該教書!就是應該捲鋪蓋走!我沒錯!我爸爸沒錯!我們都沒錯!是他錯了!是他錯了……”  

纖纖喊著,不停地,任性地,反抗地喊著。可是,在一聲又一聲的呼喊中,柳笛卻聽出了一絲壓抑在心中的悔恨。這個小女孩,是在用這種極端的方式,拼命維持著自己的虛榮和驕傲,掩蓋和抑制著良心中的懺悔。如果沒有聽出這些,柳笛也許早就打她的嘴巴了。等她喊累了,柳笛才冷冷地說:“聽說你有一個98分的作文,讓我看看好嗎?”  

纖纖的鬥志又高漲了起來,她劈手把手中的作文字摔給柳笛,抗拒著喊:“你看吧,隨便看!不要以為提起98分,就能引起我的犯罪感,你做夢!大家都說章玉心胸寬大,以德報怨,什麼以德報怨!我得98分,是因為我作文寫得好,他不得不給我高分。你看吧,看我的作文哪裡不值98分?”  

柳笛沒有理會她的喊叫。她默默地看了一遍那篇作文,然後問纖纖:“你還記得那位救你性命的大哥哥的樣子嗎?”  

纖纖愣住了,她沒想到柳笛會提出這個問題。思考了一下,她說:“我想我不大記得了,那時我很慌亂,很害怕,只想著要逃命。不過,我永遠記得那雙眼睛,在火光中那樣明亮而深邃,堅強而鎮定。如果我能再見到他,就憑那雙眼睛,我也會把他認出來的。”她突然警覺起來,“怎麼,這與你有什麼關係嗎?我告訴你,這是實實在在發生過的事,決不是抄的!”  

柳笛不動聲色地從懷裡掏出一張照片,拿到纖纖的眼前,聲音冷得如同一潭微波不起的湖水:“你看,那個救你的人,是不是他?”  

纖纖一下子驚呆了。她仔細端詳了一會,突然把照片奪過來,緊貼在胸口,抬起頭來,滿眼都是激動和喜悅的淚水。“正是他!正是他!”她高聲喊起來,“那雙眼睛,那雙眼睛……沒錯,正是他!別人不可能有那樣一雙眼睛!”她突然握住柳笛的手,瘋狂地說:“告訴我,他是誰?他現在在哪裡?求求你,告訴我!我要見他!我一定要見他!”  

望著這張瘋狂而喜悅的臉,柳笛的心裡真不知是什麼滋味。章老師,您那麼高傲又那麼善良,甚至對一個曾無情地傷害過您的人,都不忍心讓她的良心有絲毫不安。纖纖看到柳笛這個樣子,突然感到一陣恐懼。她拉著柳笛的手,哀求地說:“我知道你恨我。你打我,罵我都可以,可我求你把這個人的名字告訴我,讓我見見他!他,是我的救命恩人那!”  

“你曾經見過他,可你現在見不到他了。”柳笛冷漠而悲哀地看著纖纖,“他,就是你曾經辱罵並傷害過的章老師!就是在那次火災中,他失去了眼睛。”  

說完這句話,她飄然而去。  

 

十八  

傍晚,柳笛又來到了那個熟悉的小車站上。  

高大的金絲柳已經開始落葉了,柔軟的枝條上掛了一樹的金黃。丁香樹的葉子早就落光了,細細的枝條在秋風中瑟瑟擺動著,彷彿是在做春天的夢。那個鐵皮站牌依然孤零零地立在那裡,迎接著一輛又一輛的公交車。一切都還是老樣子,似乎什麼也沒有發生過--沒有車禍,沒有血,也沒有逝去的靈魂。  

柳笛坐在小花壇的邊沿上,呆呆地看那水泥方磚的小徑上遍佈的落葉。落葉被秋風捲起,在地上打著旋,發出簌簌的響聲。哦,那不是風,是章老師,在踩著落葉,來回地踱著步,傾聽著秋天的聲音。她似乎又聽見了那低低沉沉的聲音:“落葉不香,但是每一片落葉,都有太陽的味道!”“章老師!”她低低地,做夢般地叫著。沒有人回答,章老師不能回答了,永遠也不能回答了。只有秋風在嗚咽,落葉在低吟,然後,就是靜寂,死一般的靜寂。以前,她和章老師在等車時,通常也是默默無語,可是總覺得彼此的心靈在交流著一些更真誠的語言。而如今,章老師到另外一個世界去了,只把她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車站上,她,又和誰去交流呢?  

晚風輕輕地吹來,送來了不知從哪家視窗飄出來的飯菜的香味。三三兩兩的學生揹著書包,從柳笛身邊經過,撒下一路歡歌笑語。這是太熟悉太熟悉的景象了。曾經,這是柳笛一天中最輕鬆最愜意的時刻,因章老師而輕鬆,因章老師而愜意。如今,章老師走了,帶走了輕鬆,帶走了愜意,剩下的只有孤獨,孤獨,無人分享的孤獨,殺死靈魂的孤獨!  

夕陽正緩緩地向下沉,柳笛注視著天邊的晚霞,那霞光依然燦爛!居然燦爛!為誰燦爛?霞光映著落葉的金黃,居然又渲染出了那種悲壯的美!為誰而悲?為誰而壯?柳笛看著那霞光,看著那落葉,耳邊,依稀傳來章老師那低沉而富有磁性的聲音,在吉他的伴奏下,在那裡唱著那支《All Kinds of Everything》:  

“夏天、冬天、春花和秋樹,  

山河可變,海水可枯,  

日月可移,此情不變,  

萬事萬物,萬事萬物,  

都讓我想起你--不由自主。”  

哦,萬事萬物,萬事萬物,都存在著,都因章老師而存在著。那金絲柳,那丁香樹,那鐵皮站牌,哪一件沒刻下章老師的身影?哪一件沒記載著章老師的回憶?恍惚中,柳笛彷彿又看見章老師帶著她在樓洞裡避雨;看見章老師雪夜在站牌下一動不動的等她;看見章老師用金絲柳的枝條輕觸著自己的臉,說著“春天真美”;看見章老師在雨中到考點的車站下等她,手裡拿著一把沒有開啟的傘;看見章老師在用雙手“看”著她,緊緊地擁抱著她;看見章老師伸出車窗的那張陽光般燦爛的笑臉……她看見了往昔的歲月,看見了歲月中所有不能磨滅的點點滴滴。而這一切,居然都成追憶!都成追憶!哦,太不公平!這世界太不公平!萬事萬物都存在,章老師為什麼不能存在?章老師,他那麼熱愛生命,那麼出類拔萃,那麼堅強剛正,那麼錚錚傲骨,為什麼會消失了?為什麼?車禍嗎?為什麼那該死的摩托會撞到章老師?當她知曉了自己的愛情時,曾那麼堅定地認為沒有誰會把她和章老師分開,可是,她如何去跟命運爭?如何去跟死神爭?她不能不埋怨命運!命運,你太不公平!  

太陽已經落山了,天邊的晚霞,逐漸由嫣紅變成絳紫,又變成黛青了。暮色降臨了,黑暗從四面八方包圍了過來。哦,黑暗,那是章老師永遠的敵人。屬於盲人的黑暗太沉重了,柳笛今天才知道什麼叫“沉重”,而這份沉重,章老師竟體會了五年。她曾天真地幻想幫助章老師戰勝黑暗,能戰勝嗎?可能性太小了,甚至沒等去“戰”,她就被拖入無邊的黑暗!可她願意!她寧願失去名譽失去前途,只求和章老師並肩站在一起!可命運。居然連這個機會也不給她!  

“是命運不給你機會嗎?”突然,一個很小的聲音,從她心底冒出來。她嚇了一跳,這是誰在問?是她的潛意識在問。她知道自己的潛意識中,總存在著一種懷疑。懷疑什麼?她不知道。可那種懷疑總以各種方式悄悄地鑽出來。是啊,究竟是誰不給她機會?是命運嗎?柳笛突然想起了纖纖的話:“章玉用一條命挽救了你,否則,你在別人心目中,永遠是個不乾淨的女人!”怎麼想起了這句話?這句話中的觀點似乎很熟悉,似乎從哪裡見過。柳笛猛然想起,是《海天寄語》中的一段話:  

“在現實生活中,人們不容易體諒活人,卻很容易體諒死人。對於活著的人,人們很容易想起他的壞處,而對於死去的'人,人們很容易想起他的好處。”  

是的,這段話說得太對了,如今,章老師死了,人們不僅相信了他的清白,也相信了柳笛的清白。他們本來清白,命運卻用這樣的方式來成全他們的清白。能說命運公平嗎?能說命運不殘忍嗎?能說命運給她機會嗎?章老師既已失去了生命,要清白何用?沒有用嗎?真的沒有用嗎?對於死去的人來說沒有用,對於活著的人來說也沒有用嗎?是誰給了她這份清白?是命運嗎?柳笛又想起了高校長的話:“你願意被捲入黑暗,可是章老師未必願意讓你遭受這份摧殘。所以,你就把這次車禍,當成上天成就他心願的一種方式吧!”是嗎?章老師,您真的不願意嗎?柳笛在心裡問著,反覆地問著。然後,像回答她似的,一個低低沉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她純潔清新得就像這盆茉莉花。如果把她禁錮在一間黑暗的屋子裡,她還能生長和開花嗎?”  

柳笛突然驚跳起來。章老師,您在告訴我什麼?在告訴我什麼?然後,她又聽到了那個低低沉沉的聲音:“我正在努力,讓她不要愛上我。”哦,章老師,您是愛我的,愛得那麼深沉而強烈。正因為愛我,您才不想去害我,而把這份愛封閉了那麼久。當您發現,那份屬於您的沉重的黑暗,已經把我的名譽和前程拖入命運的漩渦時,您毅然辭去了賴以生存的職務,,只為了讓我不再受摧殘。您總是儘自己的所能,把最好的東西給我,包括您留給我最後的形象--那陽光般璀璨的笑容。柳笛慢慢地坐下了,心中一陣淒涼。高校長說得對,命運雖然待章老師苛刻,卻用這樣一種方式,成全了章老師的心願。哦,多麼殘忍的“成全”啊!  

一個身影突然擋在她的面前。柳笛抬起了頭,她看到了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太婆。老太婆用昏花的老眼仔細看了她好一會兒,才問:“姑娘,你是經常送那個盲老師來等車的女孩嗎?是叫柳笛嗎?”  

柳笛無聲地點了點頭。經常,多麼奢侈的字眼,今後,不會有那個“經常”了。然後,她出於禮貌地問了句:“大娘,您怎麼認識我和章老師?”  

“我在對面煙亭賣煙,你們不認識我,我可經常看到你們來這裡等車。後來,你有兩個多月沒來了吧,那個老師就一個人等車。我還看到了那場車禍,哎呀,實在是慘極了,滿地是血……”  

“行了,大娘,別說了!”柳笛捂住了耳朵。讓她去聽這些,實在太可怕了。  

“不過,”老太婆皺了皺眉,“那一天他很奇怪,一個人在花壇邊上坐了能有一個小時。三輛2路汽車開過來,他都沒有上,反而是一輛摩托車駛過來,他倒走下了馬路。以前他可不是這樣。那輛摩托車開得真快,可是老遠就能聽見聲音,他怎麼就沒發現呢?看來,那天他有什麼心事。”  

豈止有心事?柳笛悽楚地想。可是,三輛2路車過來,章老師居然沒有發現,這實在反常!難道……  

“而且,”老太婆突然壓低了聲音,神祕地說:“他在出車禍之前,還燒了一封信。”  

“一封信?”柳笛哆嗦了一下,“什麼信?他怎麼會寫信?”  

“是啊,我也奇怪。可他真的燒了一封信,我看得清清楚楚。他拿出那封信,沉思了好一會兒,終於借了行人的一個打火機,把它給燒了。”老太婆說得很肯定,“不過,他沒有燒乾淨,燒了一半,就扔到了地上。他畢竟看不見啊!後來出了車禍後,我很好奇,就把那封信撿了起來,看到信封上有‘柳笛 ’兩個字,我猜這就是你的名字,因為這三年除了你,我沒看他和別人交往過。於是,我把剩下的那一半信收藏起來,等著你回來給你。不知怎的,我覺得這個老師出了車禍,你一定會回來的。”她摸索著從懷裡掏出了一個燒焦了的信封:“給你。裡面的內容,我可一個字都沒看過。”  

柳笛哆哆嗦嗦地接過來,雙手竟顫抖得打不開信封。天哪,章老師居然給她寫信!為什麼要寫信?寫了些什麼?為什麼又燒掉?她的頭腦中,突然閃過了一句話:“所有的琴絃在崩斷的時候,都會發出一聲撕裂的呼喊。它不甘心在沉默中死去。”難道,他知道自己要崩斷?知道自己要“死去”?天,柳笛不敢想下去了,一種幾乎是驚悸和恐懼的神色飛進了她的眼底。她覺得潛意識中的那份懷疑在明朗,在擴大。她顫慄地展開了信,信已燒掉了大半,只剩下一個結尾了。柳笛瞥了一眼那上面的字。沒錯,是海天的字,章老師的字!儘管有些稀疏,有些生澀,柳笛還是能認出來。然後,她去看內容。那上面只有這樣兩句話,而這兩句話的每一個字,都像爆炸般地在她耳邊響起,震碎了她每根纖維,每根神經:  

“柳笛,今生我能給你的,只有一個清白的名譽和一個美好的前程而已。可是,如果有來生,如果來生我能有一雙明亮的眼睛,我會在這個車站上--等你!”  

 

尾聲  

這是煙臺的一個不知名的海濱。海邊沒有沙灘,都是大片大片的岩石,嵯峨聳立,高接入雲。這些岩石不知存在了幾百萬年,每一塊岩石都傷痕累累,但仍然頑強而倨傲地挺立在這裡。站在岩石上,可以看見很遼闊的海面--茫茫大海,蒼蒼雲天。  

冬天的大海,寒冷,空曠,寂寞,蒼涼。大多數的時候,灰藍色的天空接著灰藍色的海水,天水相接之處,是一片濛濛的混沌。而現在,那裡正懸著一輪巨大的落日。它就像一顆燃燒的心臟,放射出滿天滿地璀璨而輝煌的光芒,染紅了灰色的海水,染紅了灰色的天空,也染紅了久久佇立在一塊高巖上的兩個黑色的身影。  

柳笛一動不動地看著那輝煌而鬱悒的落日,任憑海風吹亂她的頭髮,掀起她的衣衫。幾個月前,她看過這種景象,是在一幅巨大的油畫上。那時,油畫的作者就在她身邊,為她講述著神奇的大海。如今,她又看到了這種景象,而那個作者……淚水順著她白皙的面頰劃落下來,一滴一滴,滴在手中那個冰冷的骨灰盒上。  

她的耳邊,彷彿又傳來了章老師那低低沉沉的聲音:“海是最堅強的,它能包容所有的痛苦和不幸。”  

“章老師,”柳笛喃喃地說,“您不是一直想看大海嗎?如今,我帶您來了,來了……”  

她顫抖地開啟骨灰盒,把潔白的骨灰,一捧捧地撒向大海。隨著骨灰而飄向大海的,是從蘇老師手裡撒出的,無數潔白的茉莉花瓣。海浪排擊著岩石,湧上來又落下去,似乎在迎接歸來的遊子,那個潔白的靈魂。  

章玉,又名海天,這個有著大海般淵博的知識,大海般深湛的思想,大海般寬闊的胸懷,大海般堅強的性格,和大海般偉大的靈魂的青年,如今,終於和他心愛的大海融為一體了。  

柳笛默默地注視著海浪中漂浮的茉莉,似乎在追尋著章老師的靈魂。她的心情,如海潮般洶湧而激盪。哦,章老師,您這麼年輕,生命竟在您28歲的年齡上,無情地畫上了休止符。可是,這短暫的人生,您竟活得如此精彩!您曾用筆書寫著世界,您也在用血淚書寫著人生。甚至,當不幸的命運降臨到您頭上時,您竟毫無畏懼地同命運抗爭到底。您不僅勇敢頑強地維護了自己的人格與尊嚴,還毫不猶豫地用死亡為代價,從命運的手中奪回心愛的人的名譽和前途,用生命詮釋了您一生中唯一的愛情!您的文章,或有敗筆;您的人生,絕無敗筆!最後的五年,是您人生最悲壯最輝煌的篇章。而您同命運最後的一次交手,是您人生最大的手筆!  

夕陽已經被海浪吞噬了一半,但依然頑強地燃燒著。大片大片絢爛而亮麗的晚霞潑灑在天際,把整個大海輝映成一座輝煌的聖殿。海風颳起來了,帶著一股擋不住的寒意,蘇文教授脫下自己的風衣,輕輕地披在柳笛的肩上。“柳笛,不要難過了,”他勸慰著,“你還年輕,今後的路還很長。你會重新擁有一份屬於你的情感。你,應該快樂起來。”  

柳笛轉過身來,深深地凝視著蘇老師,誠懇而堅決地說:“您放心,我會快樂起來。我的名譽和前途,是章老師以生命為代價換來的,我能不去好好珍惜它,好好創造我的未來嗎?我說過,我的生命和靈魂,已經與章老師的生命和靈魂融到了一起。現在,我就是章老師,章老師就是我。他沒有寫完的文章,我替他寫;他沒有實現的夢想,我替他實現;他沒有走完的道路,我替他走;他沒有創造的輝煌,我替他創造!我要為他而活得快樂,活得崇高,活得精彩!我要和他一起走出黑暗,走向光明!”  

蘇老師的心靈震動了,他看著柳笛,這個小女孩那樣堅定、勇敢、自負、頑強、高傲地站在那裡,眼裡燃燒著一份如火的激情。那份激情,似乎能把腳下那萬年的岩石燒化。他一陣眩惑,似乎覺得面前站立的不是柳笛,而是海天!不,是柳笛和海天融合到一起的生命和靈魂!柳笛長大了,她不再是那個天真幼稚的小女孩,現在的她成熟而自信。年少已成為過去,成長,就在這磨難之後悄悄的來臨了。“不過,”他拉住柳笛的手,感動而慈愛地問,“柳笛,你今後,真的不準備……”  

柳笛搖了搖頭:“我不會去愛任何一個男人了。我的生命和靈魂已經與章老師融為一體,又怎麼能容得下其他男子呢?您聽說過融合在一起的靈魂會分開嗎?我不再埋怨命運,我感謝上天給了我一份人間最深沉,最強烈,最純潔,最高尚,最執著,最長久的愛情。多少人窮極一生,也得不到這樣的愛情,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她又注視著那漸漸墜落的紅日,輕聲地念著高爾基的詩句:  

“美終究是美,  

即使在它凋謝的時候;  

我們的愛終究是愛,  

即使在我們要死的時候。”  

蘇老師不再勸慰了。這樣的愛,能忘卻嗎?能斬斷嗎?能背叛嗎?  

“其實,”柳笛深深地凝視著蘇老師,眼底是一片感動而眷戀的深情,“您應該為我們高興,您看見我,也就是看見了海天。我是海天送給您的女兒,我會和海天一起,在您面前進孝,和您共享天倫之樂。您說呢?爸爸!”  

兩股熱浪迅速地衝進了蘇文教授的眼眶。他默默攬住柳笛的肩,什麼也沒有說。此刻,任何話語都是多餘的了!他的兒女都是那樣出色,他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海風漸漸地緊了,風吹揚起柳笛的風衣,吹揚起她白色的圍巾,使她看起來飄然欲仙。她看著滔滔波浪一層層地翻滾著,傾聽著大海奔騰澎湃的潮聲,漸漸地,那潮聲似乎化做了一個低低沉沉的聲音,在她耳邊輕聲地訴說著:  

“柳笛,如果有來生,如果來生我能有一雙明亮的眼睛,我會在這個車站上--等你!”  

柳笛輕輕地,喃喃地自語著:“章老師,您等著我,我一定會來找你!一定!”  

遠處,那輪落日已經沉入大海,而滿天的晚霞依然璀璨,依然絢爛,依然無悔地燃燒在海天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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