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芳的早期創作和《秋天》的抒情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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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其芳是我國著名的現代派詩人。30年代初登詩壇,就以詩集《預言》引起廣大讀者的關注和喜愛。他早期的抒情詩,以表現青年的夢幻、個人的哀樂為主要內容,書寫個人微妙的內心世界,師法法國象徵主義的表現手法,繼承中國古典詩歌的優秀因子,成功營造了一個具有強烈的抒情氣息、似夢似煙的詩歌藝術世界。

何其芳的早期創作和《秋天》的抒情藝術

一 “我時常用寂寞這個字眼,我太熟悉它所代表的那種意味、境界和那些東西了,從我有記憶的時候到現在。”(《一個平常的故事》,參見《何其芳研究專集》,四川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150頁。)寂寞可能是青年何其芳的核心生活感受。1912年,何其芳出生於四川萬縣一個封建意識濃厚的地主家庭。由於偏居川東鄉下,青少年時代的何其芳並沒有受到多少革命思潮的影響。相反,由於祖父堅信皇帝會再出現,科舉會再恢復,何其芳早早被送進私塾。壓抑的家庭生活和乏味的私塾生活使他的童年過得非常暗淡。他從12歲起就養成了自己讀書的習慣。沉溺於唐詩宋詞的何其芳,甘心把自己關閉在孤獨寂寞裡,與古書做伴。直到14歲,他到縣城和重慶上中學,才漸漸開始接觸新文學作品。他後來在《寫詩的經過》一文中談到:“……冰心是我愛讀的作家,……也讀了泰戈爾的《飛鳥集》和《新月集》……”他常常感動於安徒生的《海的女兒》:“我非常喜歡那用來描寫那個最年輕的人魚公主的兩個外國字:beautiful和thoughtful。而且她的悲慘的結果使我懂得了自我犧牲。”(同上,第142頁。)他在這些作品的薰陶下開始寫詩。美、思索、為了愛的犧牲,這三個思想支援他走過青年時代漫長寂寞的道路,並對他早期的創作產生了重大影響。

1930年,在上海中國公學預科學校就讀了一年的何其芳同時考上清華大學外文系和北京大學哲學系。這年秋天,他進入清華大學學習,但很快由於沒有高中畢業文憑而被學校開除。在北京度過了幾個月的失學生活之後,他於1931年秋走進了北大校門。1931至1935年大學時期,成為何其芳寫作的一個高峰時期。他在這一時期創作了大量的抒情詩,收入《燕泥集》。稍後,他又寫下了“篇篇珠玉”的散文名篇,在1934年輯集為《畫夢錄》。一詩一文,均表現出高度的藝術想象力和豐富的形象創造力。悽婉中見衷情,輕盈中孕深沉,綺麗典雅的辭藻,婉轉自如的比喻,鮮明的色彩,清新的格調……年輕的何其芳成功營造了一個具有強烈的抒情氣息、似夢似煙的文學藝術世界。

30年代初,大革命失敗的陰影籠罩全國,日本帝國主義的鐵蹄踏上東北大地,而這個一味沉溺於書籍的南國遊子,卻仍然在寂寞中低低吟唱著屬於自己的孤獨的歌。“我給自己製造了一個美麗的、安靜的、充滿著寂寞的歡欣的小天地,用一些柔和的詩和散文,用帶著頹廢色彩的北平城的背景,用幻想,用青春……我寫著一些短短的詩和散文,我希望和我同樣寂寞的孩子也能從它們得到一點快樂和撫慰,如同在酸辛的苦澀的生活中得到一點糖果。”(《一個平常的故事》,參見《何其芳研究專集》,四川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143頁。)1932年夏,正是他寫詩入迷的時候。與表姐楊應瑞的戀愛由於遭到父親的嚴厲反對而夭折,這不幸的愛情很可能是他這一時期創作的動力。但是,生活圈子如此狹窄,再加上性格又如此內向,決定了他的創作源泉只能是年輕的幻想和書本的觸發。在北大,何其芳不僅廢寢忘食地閱讀了大量中譯外國文學作品,而且直接閱讀英文原詩,稍後他又墮入對法國象徵派的迷戀,同時也傾心於晚唐五代“精緻冶豔的詩詞”:“我喜歡那種錘鍊,那種色彩的組合,那種鏡花水月。我喜歡讀一些唐人的絕句。那譬如一微笑,一揮手,縱然表達著意思但我欣賞的卻是姿態。”(《夢中道路》,參見《何其芳研究專集》,四川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165頁。)這使他在自己的創作中表現出中國的古典詩歌意境和西方現代詩歌技巧的融合。這一時期,他信奉著“文藝什麼都不為,只是為了書寫自己,書寫自己的幻想、感覺和情感”的美學見解;“傾聽著一些飄忽的心靈的語言”,“捕捉著一些在剎那間閃出金光的意象”。他沉醉於追求詩歌的意境美和形式美,沉醉於詩歌語言的錘鍊。這樣,這一時期,他寫出了許多光彩奪目、膾炙人口的愛情詩名篇,如《預言》:“這一個心跳的日子終於來臨!/你夜的嘆息似的漸近的足音……”;《秋天》(一):“說我是害著病,我不答一聲否。/說是一種刻骨的相思,戀中的症候……”;《歡樂》:“告訴我,歡樂是什麼顏色?/像白鴿的羽翅?鸚鵡的紅嘴?……”這些愛情詩具有隱喻、含蓄的風貌和婉轉多姿的情態,體現了何其芳式的獨特感受和表達方式。

二 比較而言,何其芳寫於1932年9月的詩作《秋天》(二)較少被評論者論及,這可能與詩的題材有關。而《秋天》(二)其實也自有它的獨特之處,這首詩被選入中學語文教材,題為《秋天》。它有些遊離於同時期詩作的愛情主題,也沒有陷入同時期詩歌纖細哀婉的情調,甚至也走出了古典詩詞中“悲秋”的主題,而是在對大自然秋景的細緻描繪中,體現出詩人這一時期少有的歡欣愉悅的情緒。它在詩歌意象的選取、意境的營造和詩歌的抒情手法上,依然鐫刻著早期的何其芳式抒情藝術的深深烙印。

在詩歌意象的選取上,青年時代的何其芳由於生活圈子的狹窄,以致他的第一本詩集《預言》中很少有社會性的意象。這個一度沉溺於“晚唐五代時期的那些精緻冶豔的詩詞”中的青年詩人,更善於捕捉秋天、黃昏、月夜……這樣的季節和時間,也更為鍾愛睡蓮、幽蘭、簷雨、蘆笛、白鴿的羽翅、白楊的落葉、板橋上的白霜、棲滿烏鴉的城樓等與中國古典詩歌一脈相承的詩歌意象。詩人把這些意象用多種方式加以組合,展現出一個寂寞縹緲的青春的心靈。《秋天》仍然與同時期詩歌一樣,無社會性意象,而多靜態的自然與生活意象:露珠、幽谷、蘆蓬、船槳、蟋蟀、笛聲……這些晴朗中略顯寂寞、滿含著夢幻色彩的意象,也是中國古典詩歌中常見的意象。何其芳用這些人們熟悉的充滿意蘊的靜態意象,營造出一個清朗遼遠又生動可感的秋天的意境。

在詩歌的抒情手法上,何其芳既繼承了中國古典詩歌的抒情方法,也吸收運用西方現代詩的象徵主義手法。這明顯表現在他重視詩歌的音樂美和大量採用通感、暗示等技巧上,如第一節:“震落了清晨滿披著的露珠,/伐木聲丁丁地飄出幽谷。/放下飽食過稻香的鐮刀,/用揹簍來裝竹籬間肥碩的瓜果。/ 秋天棲息在農家裡。”清晨滿披著露珠,一個擬人的手法,使人可以聯想到秋日的清晨在薄薄的霧氣中慵懶地打著哈欠的情景;而伐木的聲音丁丁地響著,像露珠一樣清新,鏗鏘有韻地敲響在我們心裡,秋天的旋律也立刻佔據了讀者的心底。鐮刀飽食的是稻香氣息,這個通感的`手法讓人一下子聯想到金黃的稻田,農家的豐收。在此時此地,秋天是歡悅的,她邁著露珠般清新的腳步而來,與平常的農家共享著豐收的喜悅。

何其芳在詩歌中追求著一種能引起讀者感情震動的內在的節奏感和詩句本身的波動性,使詩歌具有一種動人心絃的音樂效果。在這首詩中,秋天“棲息在農家裡”“遊戲在漁船上”“夢寐在牧羊女的眼裡”,詩人在這樣的秋天中所感到的明朗欣悅的內在情緒溶注在基本上以四節、三節為自然停頓的詩行中。每一節詩中自然節頓的對應使詩人在秋日裡歡欣愉悅的情緒清晰地體現在節奏和諧而不死板的詩句中。這一首詩分為整齊的三節,詩人在每一節裡都反覆吟詠著秋天這一主題,頗似古詩詞中一唱三嘆的手法,形成了音樂般迴環往復的旋律,在詩句中自然地流轉。秋天從棲息在農家裡,遊戲在漁船上,再到牧羊女的眼眸裡,彷彿演奏著一曲關於秋天的深情的變奏曲。

短短的十五行詩裡,何其芳熟練自如地運用了通感、暗示、比喻等表現技法,展現了一個生動活潑、明朗可人的秋天的景觀。“飽食過稻香的鐮刀”“蘆蓬上滿載著白霜”“滿流著夏夜的香與熱的笛孔”,這些獨特的想象、比喻,溝通了人們的多種感覺功能,讓人產生豐富、自由的聯想。何其芳的詩雖然多用象徵的手法來表達各種感受,但是他的詩卻並不給人晦澀之感。如這首《秋天》在整首詩中用露珠、幽谷、蘆蓬、船槳、蟋蟀、笛聲等意象渲染一種寧靜悠遠中滿含歡欣的情緒,但詩中每句的形象都是鮮明的。這樣,整首詩既讓我們感覺到詩人朦朧的內心情緒,又沒有流於晦澀難懂,而是具有很大的回味的餘地。何其芳的抒情詩正是這樣。比起同時期許多直露簡單的抒情,他的詩更富有啟發性和包容性,更有令人回味的餘地,同時,朦朧而又不晦澀。何其芳把他獨特的想象、比喻,成功地和音樂性及古典詩歌的表現手法融合起來,形成自己獨特的精緻細膩、搖曳多姿的抒情個性。有論者以“似夢似煙”來評價他的詩歌風格,其抒情個性之鮮明,可見一斑。

附:何其芳《秋天》

震落了清晨滿披著的露珠,

伐木聲丁丁地飄出幽谷。

放下飽食過稻香的鐮刀,

用揹簍來裝竹籬間肥碩的瓜果。

秋天棲息在農家裡。

向江面的冷霧撒下圓圓的網,

收起青鯿魚似的烏桕葉的影子。

蘆篷上滿載著白霜,

輕輕搖著歸泊的小槳。

秋天遊戲在漁船上。

草野在蟋蟀聲中更寥闊了。

溪水因枯涸見石更清洌了。

牛背上的笛聲何處去了,

那滿流著夏夜的香與熱的笛孔?

秋天夢寐在牧羊女的眼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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