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學與高山仰止(錢鍾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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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塵

從小就對“學問”一詞心懷敬意,繼而對能“做學問的人”也充滿仰慕。

後來上了大學,老師說:“現在的文科生國學底子太差,將來很難做學問。”

只因老師這一句話,便去圖書館抱來一堆孔孟程朱,發憤讀了一通--我當然屬於

“現在的文科生”卻又對“學問”很神往--結果是囫圇吞棗,有如“風過驢耳”。

於是老師又提示:不妨讀讀錢鍾書。潛臺詞的意思很明白,錢老就是個大學問家呵!

而老師本人則是位“錢學”研究者,且有專著面世。再試一回,效果仍不理想,一

番自嘲之後遂不再做“學問”的夢想。有意思的是,錢老的書雖未能“點化”我的

榆木腦袋,可有關“錢學”的大量研究著述倒讓我讀出了一種治學心態--可遠觀

而不可褻玩。

前幾天在街上看到一本書,封面上大大印著四個字:文化崑崙。心裡怦然一跳,

誰有這麼大的頭銜?當年郭沫若稱讚毛澤東也不過是天上有兩個太陽而已。再一細

看原來是錢鍾書,這是一部研究錢老的論文集,且撰寫者大都是有頭有臉的學界精

英,很權威,絕非一般毛頭百姓的跟風起鬨,儘管通篇讚揚、溢美之辭撲天蓋地。

也難怪,王朔誰都敢罵足夠勇敢吧?但我們似乎還未聽他有一言半語沾過錢老。由

此我想起了另一句話:高山仰止。這與“可遠觀而不可褻玩”是同一種心態。那座

山究竟有多高?能引得無數文人盡折腰?《圍城》無疑是這座山峰最堅實而廣大的

基礎,看的人多,評的人也多;半山腰是《談藝錄》、《七綴集》,已經是有點兒

在雲中霧裡了;而山頂上就是那號稱壁立千仞的《管錐編》,正是這部鉅著成就了

山頂一派金光籠罩。

我也買了一套《管錐編》,卻只能把它當字典用,因為它的確是廣博、甚至是

雜博的。而“博學”恰恰是“樸學”家的一大特色。樸學即考據學,發端於明末清

初的大儒顧炎武、黃宗羲等。當時巨大的社會動盪使顧、黃等一干儒士反觀宋明理

學,以整肅典籍為己任,反省自身;以經世致用為宗旨,窮經研史,由此開一代學

風之先。其出發點是對宋明理學的批判,其學術目的是“摒宋復漢”,治學方法上

有些近似於波普爾對柏拉圖的批判:波普爾將其證偽學說應用於社會歷史的研究,

通過對柏拉圖《理想國》的駁斥,剝下柏拉圖所披著的蘇格拉底的外衣,以還蘇格

拉底的本來面目。樸學的真正興盛是在乾嘉之世,注經注詩之風蔚為大觀,著作與

才子也層出不窮。但由於滿清嚴酷的文化統治以及知識分子自身的文化惰性,治學

漸由“經世致用”轉而鑽進“象牙之塔”,原本由疑古而引發的探求真理之舉至此

已經背離了其所追求的目標。掉書袋式的賣弄、僻典僻字的發掘成了文人治學的時

尚。以至清一代的學問僅限於“考據”,乾嘉學派的學術貢獻止於部分古籍文獻的

整理與發掘。

而《管錐編》無疑是乾嘉註疏餘波之集大成者,錢老的治學方向與態度可說是

將這一學風發揮到了極致。如《宋詩選注》,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下錢老的選本確實

是最好的了,注得亦精彩。可是一到點評就差強人意,拿一本袁中郎的《隨園詩話》

一比較,便可見錢老掉起書袋來頭頭是道,自己的觀點卻全無出彩之處--須知真

正的學問不在字句上,而在於思想。又 如《談藝錄》,一條“文不必如其人”亦可

見錢老的治學之道。 興許錢老胸中積聚的資料實在太多了,不釋放出來就會爆炸,

於是乎洋洋數十卷《管錐編》終於出爐了。錢老學到了乾嘉學派的治學方法,但卻

未能弘揚其最初的治學精神,即由懷疑而溯本求源的精神。老先生可能是注順了手,

隨便抓一本古書便注。然而,即便以錢老的廣博,有些領域恐怕也是進不得的吧?

如《易》經,如《焦氏易林》。我曾向一位《易》學專家請教錢老的《易注》,他

的回答令我哭笑不得--錢老注《易》就好比說:這本數學書的平仄不太合韻譜 。

錢老的最大優勢是用典,不論小說、散文還是隨筆,典故的運用比比皆是。尤

其是詩歌,錢詩的用典恐除黃庭堅、吳梅村外無出其右,只是忘記詩原本為何物了。

袁中郎《隨園詩話》雲:其隸事不隸事,作詩者不自知讀詩者亦不自知,方可謂之

真詩。《圍城》的用典更可謂豐富繁雜,可惜過分缺乏節制,大量的.典故和書袋如

泉噴湧,雖也有趣,但妨礙了行文的節奏和流暢,使敘述語言顯得格外囉嗦,甚至

影響到小說的整體結構。有些用典亦太直白,如方鴻漸便是典出《易》之“漸”卦,

單看卦象即可知小說的故事脈絡了。所以我一直認為,如果《圍城》繼續寫下去,

方鴻漸的結局應該是奔赴延安才對,其餘人物均典出有據--在西方,如茨威格,

如昆德拉,這些作家很容易就是一個思想家,而中國的文化大師更多的則是比賽誰

的記憶力好,誰知道的典故多。這似乎也是一種傳統?舊時一個文人如果不知道一

些奇怪的士林祕聞、學界趣談,僅有個人的看法,那是混不下去的。清朝的張之洞

該是個開明人物,但手下的官僚若對士林祕聞和文化典故所知不多,大都沒好日子

過--有關這方面的缺憾,哈佛大學博士趙一凡先生曾作專門研究,並有文章見於

讀書》,不必我在此多聒噪。

無意詆貶錢老,以我的學識也斷不能對錢老的學問說長道短。我想說明的是:

懷疑與批判的態度卻是每個學人都應具備的。“高山仰止”、“可遠觀而不可褻玩”

作為對一位有成就的學者的崇敬不僅是可以的,而且應當提倡,但若變異為一種治

學態度和精神就不僅滑稽,且十分有害。古宅鬧鬼,樹老成精,一門學問最終可能

演繹成一個妖怪。尤其在錢老已被樹為“文化崑崙”、“錢學”於世的今天,治學

態度和治學精神的任何偏離都會導致“錢學”研究陷入謬誤,並給我們的學風帶來

負面影響。如是,錢老固然還是錢老,但“錢學”的研究者們就難逃“拉虎皮做大

旗”之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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