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嘴東美文摘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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鷹嘴東美文摘抄

像採涼山裡別的村莊一樣,這兩年,鷹嘴東差不多也空了。小賣部、磨麵坊、衛生站相繼塌鍋,因為還有十幾個走不了的唸書娃娃,學校就暫時還留存著。和小嫻想象的一樣,宿舍簡陋得不能再簡陋,除了一張不知修補過多少次的桌子,就是一口大甕了。一進門,它就直逼你的眼睛,霸氣,蠻橫,讓你無法忽略它的存在。老陳說它是存水用的,又掀起上面厚厚的木蓋子讓她看,水盛得滿滿的,快要溢位來的樣子。

“這麼大的水甕?”小嫻想笑,沒敢。

“從前還有比這更大的呢。”老陳如數家珍地講起了這甕的來歷,早年作為存糧的器具如何擺放在財主樑萬倉的堂屋,如何被一日三遍擦得油光鋥亮,土改那年主人吊死在房樑上後又如何充了公。“這甕如今村子裡也沒剩幾口了,我摸了一下底,全村滿打滿算也就三口了,你這兒一口,學校伙房一口,還有一口在村委會。”

“這樣啊,都能進博物館了。”

老陳忽又記起了什麼。“想好了?真的要留下來?”

“當然,來了就沒打算走。”小嫻說。

不久前,戀了8年的男友,從美國加洲發來了一封電子郵件:對不起小嫻,我愛上了師妹莉亞,她也如痴如醉地愛著我。我覺得我和莉亞更合適。請原諒我的直率,忘了我吧。

這簡短的幾十個字,對還沉浸在愛情幻想中的小嫻無疑是當頭一棒,最難過時她甚至想跳樓,後來聽說學校有個支教名額,也沒多想就報了名。校長正為派不出人而焦頭爛額,聽說她願意下去,當即組織了一個隆重得可以載入校史的歡送會,稱她是學校的功臣,也是他本人的救星。對校長的力頂,小嫻什麼也沒說,她知道自己還沒那麼崇高。她不過是想找個陌生而安靜的地方,為自己療療傷,不再瘋狂地去愛罷了。

因了這一種想法,小嫻的適應能力就強,連差不多成了土著的老陳都有些吃驚。老陳是個獨身男人,多年前離了婚後一直沒有再娶,他是這個縣的老模範,紮根山區教育的事蹟曾被廣泛宣傳。沒想到你這城裡來的女娃這麼能吃苦,老陳豎著拇指說,啥都不講究。小嫻淡淡地一笑,哪能跟您比呢,我是來向您學習的。說歸說,其實她並不喜歡老陳,一開始就不喜歡,她覺得這個人在某些事上表現出的偏執很讓人費解。比如,她每天早晨洗臉時,老陳總是裝做碰巧經過她的宿舍,看起來很散漫其實很專注地盯著她的盆子看,看得她不好繼續,只能草草收場。她不知道晚上自己洗漱時,這個人是不是也會在外面探頭探腦,真要那樣就太恐怖了。

“你那是用啥東西洗臉?”大概也覺得這樣有些不禮貌,有時老陳轉過來時,會沒話找話地說幾句,“看著不像香皂呀。”

“當然不是,是洗面奶。”

小嫻本可以不回答,可因為心裡對這個人反感得很,就有意這麼糾正。

“這就是洗面奶?”說話時,老陳兩隻眼睛睜得像鈴鐺,鼻子一抽一抽的,可能全身的每個毛孔都張開了,在使勁地嗅,“我說咋這麼好聞呢。”

一看他這樣,小嫻心裡對他更為厭惡了。假如這是在城裡,或者另一個地方,她肯定會對他毫不客氣,但這是在鷹嘴東,是在一個叫鷹嘴東的小山村,她不能跟他太較真。就當他什麼世面都沒見過吧,她想。

“啥牌子的?”老陳還沒個完。

“陳老師不會是要做這個生意吧?”小嫻譏諷道。

老陳摸了摸後脖子,“不是不是,我只想長點見識。”

“既然您對女性化妝品這麼感興趣,那我就替這牌子做個廣告吧。它叫雅芳,雅緻的雅,芬芳的芳。”說到最後,小嫻幾乎一字一頓了。

“有意思,”老陳說,慢慢咧開嘴笑了,露出幾顆黃板牙。“對了,我們鷹嘴東有個姑娘也叫雅芳,人長得好看,清清爽爽的,也會說話。沒想到這牌子也叫雅芳,真是有意思啊。”

小嫻卻不覺得多有意思,連天高雲淡的話也懶得跟他說了。待老陳唸叨著走了,她憋不住地一陣大笑,笑得肚子都有些疼了。老半天,才想起還沒有化妝呢,便拿起了眉筆,可她還沒有畫,便有一個小女生進來了,立在那裡定定地看她。小嫻知道她叫麥芽兒,常過來抱作業本什麼的,是班上的學習委員。麥芽兒身子站得工整,目光卻說不出的放肆,幾乎是直勾勾地看著鏡子裡的她。小嫻給她看得心裡發毛了,扭過頭也看著對方。

“作業本沒抱走?”

“抱、抱走了,”麥芽兒好像這才醒過神來,吭哧吭哧地說,“我來端你的洗臉水。”

小嫻驚得鼻子都歪了,“什麼?端我的洗臉水乾嗎?”

“往,往教室裡灑呀。”

“那,不會再找些清水嗎?”

“清水?老師,你不知道的,不能用清水呀。清水還等著喝呢。我們從不用清水灑地,能用上洗臉水就不錯了。我們陳老師說啦,用清水灑地是浪費,是敗家子行為。”

“你是說我在浪費?”小嫻沒好氣地說。

“老師我沒,我是說我們這裡缺水。”

“再缺也不能拿洗臉水灑地啊,這不衛生,很不衛生的。”

“老師,我們陳老師從沒說過這不衛生呀。”

小嫻注意到,麥芽兒幾乎是一口一個“我們陳老師”,看來,老陳在他們眼裡才算是老師,而她不過是一個外來客。

“老師,你就讓我端走吧,是我們陳老師讓我來的。”

“不行,誰說了也不行,你就說我不同意。”

“老師,你不要為難我。”麥芽兒幾乎要哭出來了。

為難?小嫻有些哭笑不得了。她瞪了麥芽兒一眼,指了指盆子,又衝她揮了揮手,意思是快端走吧。她覺得這個麥芽兒簡直不可理喻,她懶得和她說話了。麥芽兒得了救似的,端著洗臉盆匆匆地出門,因為走得急,水在盆裡聳起了貓背,有幾點就濺落到地上了。麥芽兒自然也看到了,立刻放慢了步子,好像端的不是洗臉水而是油,灑了就會受到他們陳老師的呵斥。小嫻看著稀奇,遲疑了一下,也跟著走,立在教室窗外看。

再看,麥芽兒進了教室,就把那盆水放到了講臺上,然後拿起教鞭,很響地敲著身邊的黑板,問今天誰沒洗臉。臺下的學生便做鬼臉,熱烈的起著哄。麥芽兒有些火了,再沒有了剛才的拘謹,跳下去走到兩條炕之間的通道上,挨著個兒地檢查,先是查他們的臉,接著是脖子、耳朵根,最後是手背。有個男生忽然壞壞地一笑,報告,我的屁股沒洗,用不用檢視一下?麥芽兒也沒好話,我又不是你奶奶,沒洗屁股回家洗去。鬨堂大笑。小嫻像是聽到了不該聽的話,臉先漲紅了,心說這山裡的孩子真是太野了,連女生都這麼野。就扭過頭去,卻見身旁多了個老陳,也不知他什麼時候站過來的。

小嫻退不得也進不得,就硬著頭皮豎在那裡。

麥芽兒還在進行著她的工作。幾個臉上有汙點的男生,很快被她揪到過道里示眾了。然後,她就監督他們清潔了。一個男生邊擦臉邊嚷嚷,這水好香,老遠就聞著香味了。另一個男生使勁抽抽鼻子,真的是好香,好香。麥芽兒有些不耐煩了,催促道,快洗快洗,老師馬上就進教室了。等幾個孩子洗完臉,麥芽兒這才端起盆子往教室地上灑水,灑得很小心,很均勻,那樣子像是天上的仙女向凡界潑灑瓊漿玉液。

孩子們使勁在空氣中嗅。“老師的水好香,好香。”

“不準亂說了,”麥芽兒沉下臉來,“趕緊背書,小心老師進來罰站。”

“新來的女老師好香,好香。”孩子們哪裡肯聽她的話。

“多嘴,”麥芽兒大聲呵斥,“新來的女老師當然好香。”

聽著教室裡的七嘴八舌,小嫻對這個麥芽兒也生出了厭惡,待她端著盆子出了教室,小嫻並沒讓她送回宿舍,卻就近把她堵在花池前——以此說明她的不信任——不耐煩地搶過了盆子,什麼也沒說,騰騰騰地回了宿舍。發了會兒呆,驀地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怎麼能這樣呢?麥芽兒又不懂事,要怪就怪那個老陳吧,他是始作俑者,是罪魁禍首,沒有他的指使,誰會進來端她的洗臉水呢?就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後夾著課本進了教室,讓一二年級學生背誦《秋天來了》,三年級學生朗讀《楓葉紅了》。

學校有兩個教室,小嫻和老陳各管理一個。小嫻負責的這個有兩條大炕,一條炕坐兩個低年級班,另一條炕坐一箇中年級班。雖然代著三個班,總共也不過八九個學生。這就是所謂的複式教學。老陳那個教室也有兩條炕,一條炕坐一箇中年級班,另一條坐兩個高年級班,合起來也是八九個學生。也就是說,整座學校,沒超過20個學生。

“娃們越來越少了,再過幾年會更少,更少。”有時,老陳免不了會感嘆幾句。

小嫻早覺出了這一點,但還是聽他說下去。

“知道為啥嗎?窮,留不住人啊。都跑出去打工了,在城裡混上個三年五載,能混出個樣兒的,都把孩子接走了。”說著說著,老陳就會長嘆一聲,“唉,等哪天沒了學生,這裡就不需要我了。”

小嫻聽出他有點傷感,也不知該說什麼。

老陳好像也不知該說什麼了,再嘆口氣,就去看他的驢子了。西南角有一間驢棚,老陳一下課就會鑽到棚子裡去忙活,給驢子添草,喂水,出圈裡的糞。小嫻覺得老陳對那頭驢子比對學生娃們都親,一提到驢子,兩隻眼睛就燈泡似的亮了,語調裡透出一種愛憐的味道,像一個父親提到他的兒子。驢脖子上還掛了個鈴鐺,一走動,就發出清脆的叮噹聲。驢子總是很安靜地吃草,但偶爾也有不安分的時候,往往這邊上著課,那邊突然“哇嗚哇嗚”地叫起來,學生們便笑,小嫻憋不住也跟著笑,教室裡一下子就成了歡樂的海洋。一開始,小嫻以為驢子是老陳的個人財產,圈在學校是為了方便飼養,慢慢才知道是公物,是學校的財產,老陳養著它不是用來耕地,拉莊稼,而是為了給學校拉水的。

每隔幾天,老陳就會趕著驢子出去拉一趟水。走前,總會交待小嫻幾句,讓她幫著看一下班。出去時也總是那個程式,給驢子披掛上繩套,駕上轅,然後“駕”的吆喝一聲,慢慢趕著出校門。車上放著個大水罐,“咣噹”“咣噹”地響,聽到這響動,學生們就知道他們的陳老師又要去拉水了,一張張臉都往玻璃上擠。小嫻注意到,每每這個時候,麥芽兒就會站起來,板著臉訓斥那些不守規矩的學生,都坐好,誰不好好學習,等陳老師回來,我就告他。

小嫻覺得老陳很寵這個麥芽兒,不是一般的寵,幾乎什麼事都讓著她。她不知道這其中的緣故。有一次,小嫻當著老陳的面故意提起了麥芽兒,老陳好像沒聽到她的話,看了她一眼,就去做別的去了。他越這樣,小嫻越覺得好奇,心說一定有什麼事。私下向一個男生打問,這個男生一開始怎麼也不肯說,再三動員之後,男生先開了個條件——不準把他的話告訴陳老師。待小嫻點頭答應了,他才道出了一個天大的祕密——麥芽兒是李煥梅的女兒,李煥梅是老陳的夥計(村子裡的土話,野女人的意思)。

“老師,知道李煥梅是誰嗎?她其實常來我們學校的呀。”男生神祕兮兮地說,“她男人死了好多年了,她一直不肯嫁,知道為啥嗎?等著我們陳老師娶她呢。”

“那你們陳老師為啥不娶她?”

“我們陳老師才不稀罕她呢,她是個爛貨。陳老師對她那麼好,她還要跟別的男人好,知道嗎,麥芽兒就是她跟別的男人的野種。老師,你說麥芽兒有多可憐啊,她都不知道自己的親爹是誰。”

“野種?”小嫻心一沉,搖搖頭制止了這個男生,“別說了,回去上課吧。”

知道了這一點,小嫻注意到確實有個女人常來學校看老陳的。那女人看起來挺勤快的,總也閒不住,不是給驢子飲水,就是幫著老陳做飯。她一來,老陳那張蛛絲滿布的臉好像就舒展開了,看得出他很滿足很幸福。學校有一間伙房,卻僱不起炊事員,這麼多年老陳一直是自己做飯。一開始,老陳是把小嫻的飯也一塊做了的,可吃了幾頓,小嫻就吃不下去了。老陳口味太重,炒的菜味道也重,不是太鹹就是太辣,可他自己卻渾然不覺。味道重就不說了,老陳還摳門,一天三頓都是白菜煮豆腐,鍋裡連個油花也漂不起。堅持了半個月,最後她總算找了個藉口,跟他分了灶。分了灶很久,老陳好像才明白了什麼。那個女人一來,老陳可能覺得飯食有了較大的改善,有福應該同享,就跑過來邀她入夥。小嫻躲都躲不及,又哪裡肯去湊這個熱鬧呢,無論他怎麼說都不肯。看著老陳委屈的樣子,小嫻幾乎有些心動了,但一想到他和那個女人不明不白的',就不為所動了。

那個女人一般是早晨來,下午就走了,但有一天她下午也沒走,夜裡竟在學校住下了。那間房子閒置多年了,聽說過去有個民辦教師住在這裡,後來不知怎麼死了。儘管老陳和那個女人看起來規規矩矩的,沒有一點圖謀不軌的跡象,小嫻依然覺得說不出的彆扭。這叫什麼事呢,怎麼可以留一個身份模糊的女人住宿?心裡彆扭,夜裡就怎麼也睡不著,老覺著會有什麼陰謀發生,剛剛有了點睡意,卻聽得那房子傳出一陣劇烈的乾咳聲,像要咳破胸膛,要把身子骨咳散架似的。沒一會兒,老陳躡手躡腳地出來了,捏著嗓子問話,好像是問要不要緊,是不是忘了喝藥。那個女人怎麼應答,她就一句都聽不清了。老陳一直站了很久,一直到那個女人的咳嗽緩解了一些,才又躡手躡腳回去了。這一夜,小嫻一直沒睡踏實,臨明時睡著了,卻做了個夢,夢見老陳鑽進那間房子去了,鑽了那間房子不說還要鑽她的房子,她尖叫了一聲醒了,一身虛汗。

早晨起來,小嫻感覺自己病了,頭重腳輕,渾身疼困,一天的課都是撐著上的。下了課,免不了要和老陳打個照面,一看到老陳,她就覺得噁心,想吐。心裡盤算著這學期一結束,就趕緊離開這個地方。支教時間是一年,她半年也挨不下去了。這個小山村並非她想象中的世外桃源,也會發生些偷雞摸狗的事,她幹嗎要留在這裡療傷呢。眼不見為淨,她走了,他們愛怎麼就怎麼去。可不管她怎麼想,心裡那塊石頭就是放不下,老想著老陳和那個女人的關係,一個不娶,一個未嫁,合到一塊兒過不好嗎?不就是個結婚嗎,結個婚能把你們累死?她真的很想找老陳談談,可每次就要開口了,看著他一本正經的樣子,就又把話咽回去了。

於是,日子只能這麼彆彆扭扭地過下去。

轉眼就是深秋。

老陳也忙活起來了,一有空兒就趕著車去拉水,看得出他想在冬季來臨前多攢點水。據說每年都是如此。伙房裡不光有一口大甕,還有一個大水倉,能存不少水。

這個週末,小嫻原打算回城看看,卻錯過了車,心裡悶得慌,不知該怎麼打發時光。窗外,老陳正忙著套車,看那樣又是要去拉水了,她遲疑了一下,也出了門,想跟著去看看。在鷹嘴東呆了兩個多月了,她還不知道在哪裡拉水呢。老陳疑惑地看著她,來回得小半天呢,你走得動嗎?小嫻心裡來了氣,怎麼走不動?長腿就是為了走路的嘛。老陳看了一眼她的鞋,又讓她回去把高跟鞋換了,說這走不了路。小嫻懶得聽他聒噪,前邊先走了。老陳不再吭聲。

走著走著,小嫻就落到了後邊。幾乎一直行進在山溝裡,七拐八彎的,越走越覺得艱難,走一段路她就得停下來,靠著樹幹或坐在石頭上抖落灌進鞋裡的沙子。總算到了目的地。抬眼看去,那邊的坡樑下蹲著幾個人,可能是在等水吧。看到老陳過來,就有人招呼,老陳悶悶地點點頭,停了車也蹲在旁邊等。有人讓他先來。老陳擺擺手,意思是不急,蹲在那裡抽菸。排上行了,老陳才蹲到小坑邊舀水。

是一眼泉,水從泉眼裡冒出,聚在邊上的小石坑裡。石坑蓄滿了水,老陳便用一個小缸子往瓢裡舀,舀滿一瓢,水坑便見了底。老陳就繼續吸菸,看著石坑滿了,再舀,水桶滿了,再倒進水罐裡。瞅著那坑,看著泉水一點點地滲出,小嫻忽然覺得有些內疚,對不住老陳,怪不得他一看到她用水就神經兮兮的,原來這樣啊。

水罐滿了,老陳看了她一眼,便趕著車往村子裡走。

曲裡拐彎的山溝,又拉了滿滿一罐水,逢著上坡,驢使勁,老陳也跟著使勁,臉憋得紅紅的。小嫻也想幫忙,腳下的鞋卻不聽話,走著走著又落在後面了。每上了坡,老陳就停下來抽支菸,歇緩一陣子。

“這些年您就這麼過來的?”小嫻搭訕說。

“不這麼過,還能咋過?”老陳淡淡地一笑。

“就不打算成個家嗎?”

“你是不是聽到啥了?”

“沒、沒有呀。”小嫻搖搖頭。

“肯定是,肯定是聽到啥了。”老陳看了她一眼,又把目光移向遠處的山巒去了,“我自然也想成個家,可到了這個年紀,都五十多了,又沒啥積蓄,誰肯嫁給我呢?”

“那個李煥梅不是對你挺好的嗎?”小嫻拭探著問。

“李煥梅?”老陳盯著她,臉突然漲紅了,“你該叫她梅姨。”

小嫻心裡就直罵自己,怎麼能這樣不小心呢。一路上,不管她怎麼賠笑,怎麼討好著說話,老陳那張臉始終繃得緊緊的。小嫻就覺得委屈,至於嗎,犯得著這樣死陰著個臉嗎?不就是提了提她的名字嘛。好心當成了驢肝肺,你愛怎麼就怎麼吧,她心裡對自己說。

回了學校,看到那個女人又來了。

這幾天,那個女人好像來得很勤,來給老陳做飯,拆洗行李,宿舍門前厚的薄的晾了一繩子。

老陳把水倒進伙房,又趕著驢車走了。

小嫻也懶得去跟他了,把自己關在宿舍裡,生悶氣。那個女人卻來了,說要幫她拆洗行李。小嫻心裡有些感動,卻忙不迭地說,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行。女人卻固執得很,堅持要幫她。小嫻拗不過,只得由了她,一邊幫著提水,倒水。兩個人一邊忙乎,一邊閒聊,話題後來就扯到了老陳身上。

“他也真是苦啊,連個家都沒有。”女人嘆道。

“你為啥就不嫁過來呢?我看你倆就挺合適的。”小嫻忽然笑了。

“可不敢這樣說,”女人臉上有了淡淡的紅暈,“我不能再拖累他了。”

“你拖累他?看不出來啊。”

女人就講了一件舊事。20年前,這學校除了老陳,還有一個叫張鐵的民辦教員。那年冬天,他們得到了一次考試轉正的機會,考試的前一天,張鐵瞅瞅他們的衣服好久沒洗了,就去套車拉水。老陳也張羅著要去。張鐵攔著沒讓他去,說你數學沒我好,再複習一會兒吧。張鐵這一走就再沒回來。等老陳在後山溝裡找到他時,張鐵早死了,凍得硬邦邦的。前一夜下了雪,他從坡樑上滑下去了。

“知道嗎,張鐵是我男人。”女人眼裡有了淚。

“你男人?”小嫻驚呆了。

“是,每年他生日這天,我都要來他宿舍住上一宿。”

“原來這樣啊。”

“明年怕是就來不成了,麥芽兒的嫂子要坐月子了,她哥過些天要來接我。”

“你走了,麥芽兒呢?”

“也得走啊,她哥讓她進城唸書去,說城裡的學校條件要好一些。麥芽兒不想走,她捨不得老陳呢。這些年,老陳幾乎把她當親閨女看了。可我不想再拖累他了。老陳離婚其實也是因為我。他常來照顧我,他妻子受不了,想讓他離開鷹嘴東。他不肯,兩個人就鬧,鬧到最後離了。”

“他既然離了,”小嫻覺得她並不像別人說的那樣,可麥芽兒又是誰的孩子呢,“按說你們就該結婚啊。”

“一開始是老陳不肯,說要讓他老婆看看,他和我根本沒那個意思。後來他有意思了,我兒子也長大了,我怕人們說三道四,不想再嫁了。”女人重重地嘆了口氣,“這都是命啊。”

沒幾天,就下了場大雪。

聽說那眼泉的四周也結了冰。老陳拉水更困難了,天氣稍好一點時,拉回來的還是水,不好時,拉回的就是冰了。怕把冰弄髒,老陳從罐子裡取冰時,總是用一個乾淨的塑料袋子套好,再小心地放入水甕。宿舍裡生著火爐子,卻也不怎麼暖和,甕裡的冰就消得慢,是水和冰的混合物,冰就在水裡浮著。燒水時,先在鍋裡添點水,等水開了,再把冰從甕裡撈出放進去,慢慢才能消融。

小嫻越來越感到了日子的艱難。

她覺得自己的傷療得差不多了,也該離開了。

就要放寒假了,偏偏又下了一場雪。

伙房的水甕和水倉積攢的水見了底,小嫻宿舍的那口大水甕也快見底了。老陳急了,這天吃過早飯,他給驢餵了草料,又從甕底搜刮出點水給驢飲了,就套了車張羅著去拉水。

“路滑,”小嫻不放心他去,“還是再等幾天吧。”

“等不得了。”老陳搖搖頭說。

“那我也去,幫著你推一把。”

“這不行,”老陳一擺手,“都去了,學生咋辦?”

老陳說完就趕著驢車走了。

快正午時,還沒見老陳回來。小嫻沉不住氣了,去找。學生娃們好像也曉得了什麼,也跟著找。滿山都是雪,有的路段踩成了堅硬的冰。小嫻心裡懸懸的,擔心老陳會出事,沿著山溝找了半天,終於看到了那輛車,躺在溝裡,車轅翹在半空。驢倒是沒事,在車邊走來走去的。小嫻趕緊地往前走,心跳得像擂鼓似的,她不知老陳有沒有事。水罐子滾到了離車幾步遠的地方,罐口掉出一些碎冰,白花花的晃眼。小嫻奔過去時,見老陳正坐在雪地上,一塊一塊地撿冰。

“看我,真的是老了,”見小嫻和學生來了,老陳憨憨地一笑,“你們還都愣著幹嗎,快幫我撿啊。”

小嫻沒動,淚水禁不住奪眶而出。

半個月後的一個上午,梅姨來學校叫麥芽兒進城,順便跟老陳和小嫻道別。聽說這就要走,麥芽兒看了一眼老陳,“哇”的哭出聲來。老陳拍拍她的肩頭,說別哭了,走吧,還是城裡的學校條件好。麥芽兒越發哭得厲害了,說再好也不如陳老師待她好。正拉扯著,麥芽兒的哥哥找來了,可能是等不及了。麥芽兒就往教室裡跑,卻硬是給拉走了。

老陳嘆了口氣,怔怔地看著車開過校門口,朝遠處去了。

中午,小嫻早早做了飯,讓老陳也過來一塊吃。

老陳看她炒了好幾個菜,從宿舍拎來了一瓶酒,還問她喝不喝。小嫻搖搖頭。老陳說你不喝那我就一個人享用了,邊吃邊喝,漸漸就醉了。醉了話就分外的多,將一些陳年舊事都勾了出來,怎麼來的這學校,怎麼和張鐵一塊教書,又怎麼在後山溝裡找到的張鐵,等等。

“知道我這麼多年為啥非要留在這裡嗎?”老陳忽然說。

“因為你是個勞動模範,境界高啊。”

“不對,那是報紙上的說法,”老陳搖搖頭,“其實我是留下來療傷的。”

“療傷?”小嫻叫出聲來。

“沒錯,”老陳點點頭,“我覺得我心裡有殘疾,需要像狗一樣找個沒人的地方,自己為自己療傷。”

“心裡有殘疾?”

“對,”老陳又喝了杯酒,“當年,轉正的事卡得挺死的,一個學校只給一個名額。所以,那次張鐵說要去拉水,我攔都沒攔,他考好了轉了我就沒戲了。我也知道夜裡下了雪,去了肯定危險,可是我沒攔他,甚至盼著他去。你說我多自私,心裡多陰暗啊。張鐵死後,我怕煥梅責備我,就編了好多話哄她,其實他數學並不比我好。我考上了,如願以償了,可心裡並不好受,一閉上眼就是他躺在溝裡的樣子。轉正了,本來可以調走的,可我沒走。我知道我不能走,得留下來照顧好他的妻子和兒女,這樣才心安點。”

“那這下,”小嫻老半天才說,“這下梅姨她們走了,您總可以走了吧。”

“往哪兒走?”老陳又搖了搖頭,“我惟一擔心的是,將來村子都走空了,連一個學生娃也沒了,我該去哪裡?連個療傷的地方都沒了。”

“還要療?”

“沒錯,這也許是我一輩子的功課了。”老陳嘆了口氣,“上午煥梅把麥芽兒領走後,我覺得我的傷口又疼了起來,知道嗎,麥芽兒是我的女兒。”

“麥芽兒是您女兒!”小嫻驚呆了。

“沒錯,”老陳眼裡有了淚,“那年我和我老婆離了後,煥梅可能覺得這是她的過錯,越發對我好了。有一天我喝醉了,我們同了房,結果呢,結果她懷上了——其實我們都不想要這個孩子。我沒勇氣陪她去醫院,她就自己喝藥,可最終還是沒打掉。生下麥芽兒後,她怕影響了我,對誰都不說是我的。你說她要忍受多少屈辱,而我心裡的殘疾有多重啊,不該留下來繼續療嗎?”

“怎麼會這樣呢?”小嫻心裡說不出的震驚。

老陳又抓起了酒瓶,小嫻哪敢讓他再喝下去,硬扶他回了宿舍。

但沒多久,老陳就又跑了出來,搖搖晃晃地在校園裡走,走著走著,突然蹲下來,抓起牆根下的雪往頭頂上揚,天女散花似的。玩夠了,又撿起根木棍,一下一下地往地上杵——這個動作似曾相識,聽學生們說,老陳喝醉了就會在校園裡打井。好像這也玩夠了,又搖搖晃晃地在校園裡走,驀地記起了什麼,竟一頭撞進了那間空房子,把自己結結實實地關在裡面,嗚咽。

這一切,小嫻自然都看在了眼裡,卻不知再怎麼勸了。她也不知道該不該離開鷹嘴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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