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城》的再解讀

來源:才華庫 2.59W

在美麗的湘西,有著美麗的故事。下面小編給大家帶來對《邊城》的再解讀。希望大家喜歡。

《邊城》的再解讀

美麗與哀愁——對《邊城》的再解讀

《邊城》是沈從文最負盛名的代表作,也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文壇風格別緻的代表性作品。它寫的是“平凡的人物,平凡的夢,平凡的坎坷,可是卻表現了不平凡的美”①。自作品問世至今,其精湛的藝術技巧不知傾倒了多少讀者。為什麼這篇作品具有如此巨大的藝術魅力,引得那麼多讀者不斷流連低迴?我想,除了作品本身那獨具的湘西地方色彩以及濃郁的抒情詩氣氛之外,作品所呈現出的古樸的人情人性美以及蘊涵其中的令人嘆惋的悲劇感也是一個重要原因。本文正是試圖透過作品表面的“美麗”來發掘其中隱伏的深深的“哀愁”,把握其美與悲的雙重意蘊。

《邊城》構築的是一個田園牧歌式的詩意世界。清澈透明的碧溪咀,寂靜和平的茶峒城連同那個熱烈歡快的端午節,都呈現出一種令人神往的古樸美。美麗的邊城與生活在其中的所有生靈,構成一幅動人的天然圖畫。這裡所有的人,無論貧富貴賤,幾乎都是淳樸善良、可敬可愛的。他們總是待人以誠、與人為善,信守著靈魂的純潔與天真。作品中的老船伕勤勞本分,仁愛慈祥。撐船擺渡幾十年,風雨無阻,而且他把這視為本分,額外之財分文不收。當有人塞錢給他作為答謝時,他會以儼然吵嘴時的認真神氣予以拒絕。實在盛情難卻時,就去用這些錢買些茶葉和草煙。將茶峒出產的上等草煙掛在自己的腰邊,過渡的客人有誰需要這東西必慷慨奉贈。茶葉則在六月裡放進大缸裡去,用開水泡好,給過路人解渴。他那爽直豁達的性情,輕利重義的品德,助人為樂的精神,以及對孫女無微不至的關懷,都集中體現了茶峒人的美德。掌水碼頭的順順也是個大方灑脫的人,他喜歡交朋友,慷慨而又能濟人之急。“他明白出門人的甘苦,理解失意人的心情,故因船隻失事破產的船家,過路的退伍兵士以及遊學文人,凡到了這個地方聞名求助的,莫不盡力幫助。”而他的兩個兒子,天保大老和儺送二老,都結實如老虎,卻又和氣親人,不驕惰,不浮華,不倚勢凌人。所以,這父子三人在茶峒邊境上都是有口皆碑的。這裡的商人也不見利忘義。老船伕去買肉時,屠戶不願意收錢,實在拗他不過,稱肉時總選最好的一處,且故意把分量加多。就連此地的駐兵也從不擾民。除了號兵每天上城吹號玩,使人知道這裡還駐有軍隊以外,其餘兵士皆彷彿並不存在。而由於邊地的風俗淳樸,便是做妓,也永遠那麼淳厚。她們“既重義輕利,又能守信自約”,“常常較之講道德知羞恥的城市中人還更可信任”。沈從文筆下的邊城是一片未被現代文明汙染的桃源世界。這裡的一切莫不極有秩序,人民也莫不安分樂生。這裡,鄉村與城鎮、士兵與百姓、過客與市民,甚至人與動物皆能和諧相處。生活在這裡的人們,“除了家中死了牛,翻了船,或發生別的死亡大變,為一種不幸所絆倒覺得十分傷心外,中國其他地方正在如何不幸掙扎中的情形,似乎就永遠不會為這邊城人民所感到。”所以說《邊城》是有美皆備的,它“簡直就是一部證明人性皆善的傑作”②。然而我們發現,沈從文一方面竭力在作品中挽留湘西的神話,另一方面已經預見到湘西世界無法挽回的歷史命運。所以,小說結尾寫到那座作為小城標誌的白塔在雷雨之夜轟然倒塌的情景。白塔不僅關係著小城的風水,而且已經成為湘西世界的一個象徵。塔的倒掉因此預示著一個田園牧歌神話的必然終結。

其實三十年代的湘西地區並非世外桃源。一九三四年,沈從文曾從北平返回故鄉一趟。他對湘西的印象是“一入辰河流域,什麼都不同了”。“最明顯的事,即農村社會所保有的那點正直樸素的人情美,几几乎快要消失無餘,代替而來的卻是近二十年來實際社會培養成功的一種惟利惟實庸俗人生觀”③。出於對湘西的摯愛,也痛感於當前現實的黑暗,沈從文追溯既往,思考未來,寫出他記憶和理解中的湘西的人情世態。《邊城》寫的正是往日的湘西,是現代文明浪潮尚未大舉侵入的封閉的山村社會。從作品所點明的茶峒“駐紮一營由昔年綠營屯丁改編而成的戍兵 ”、“皇帝已不再坐江山”來看,作品寫的是民國初的湘西,是作者幼年心目中的湘西,或者說是作者離家近二十年,在大城市中顛簸十多年中所深深懷念的、夢幻中的湘西。作為一個湘西赤子,沈從文的全部生活感性都離不開對湘西世界的直面和懷念。雖然《邊城》中人物的正直和熱情已經成為過去,但是作者仍然希望通過對那湘西故土的如詩如夢般的描繪,表現出“一種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④。如汪曾祺所言,《邊城》的生活是真實的,同時又是理想化的,這是一種理想化了的現實。《邊城》“是一個懷舊的作品,一種帶著痛惜情緒的懷舊”⑤。其中隱約透露出沈從文面對歷史大潮裹挾下的湘西世界所抱有的一種傷感、困惑和無奈。他將遙遠的邊城裡發生的故事寫得如此平淡,以致使他內心的隱痛幾乎被淹沒在環境的牧歌情調裡,從容的敘述幾乎使人難以覺察到作者心底的深長嘆息。然而,作品中人物的遭遇仍然使我們在感受愛與美的`同時,也體會到痛苦與不幸。

如果說《邊城》是作者構築的一座供奉“人性”的希臘小廟,翠翠便是這種自然人性的化身。翠翠這個名字的來歷正顯示出人與自然的和諧同一關係:“為了住處兩山多竹篁,翠色催人而來,老船伕隨便給這個可憐的孤雛,拾取了一個近身的名字,叫做翠翠。”她“在風日裡長大,把面板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隻小獸物。人又那麼乖,如山頭黃麂一樣,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愁,從不動氣”。她恬靜溫柔,純潔堅貞,從外表到內心都晶瑩剔透、姣好無比。她的身上,閃耀著一種神性之光,既體現出人性中自然、優美、健康的一面,也反映出沈從文身上的浪漫主義和古典主義情懷。沈從文說過“美麗總是愁人的”,“美,總不免有時叫人傷心”,其實,這也正是翠翠的寫照。翠翠的出生背景本身就是一個美麗而淒涼的故事。她的母親在十五年前同一個軍人相愛並懷了孕,但卻結婚不成。他們本想逃走,但一個不想違背軍人的責任,另一個又不想離開孤獨的父親。經過一番考慮後,軍人就先服毒自殺了。翠翠的母親待生下翠翠以後,去溪邊喝了許多冷水自盡。翠翠在外祖父的撫養下漸漸長大,等待她的即將是怎樣的命運呢?可以說,翠翠是幸福的,不僅因為她生長在美麗的邊城,而且無論是天保、儺送,還是老船伕、楊馬兵甚至船總順順,都深愛著翠翠,且彼此間又懷有親切的感情。然而她又是最不幸的,她的父母雙雙殉情而死,她和外祖父的生活雖然恬淡、平靜,但在翠翠敏感的心靈裡總隱現著一種揮之不去的寂寞、孤獨、憂傷之感,以及對孤獨的莫名恐懼,她甚至會在無人的時候獨自垂淚。老船伕雖然一心要把她交給一個可靠的人,但愛她的大老與二老卻一個不幸被淹死,另一個黯然遠行。而與她相依為命的老船伕也在一個風雨交加的晚上心力交瘁而死,只留下翠翠獨自守著渡船,在迷茫與無望中等待情人的歸來。所以汪曾祺說《邊城》“是一個充滿愛與溫暖的作品,但是後面隱伏著作者很深的悲劇感”⑥。對於這出悲劇,沈從文有意迴避或沖淡了人為的對立和衝突,而是設計了許多誤會。比如,當地戀愛的方式有車路和馬路兩種,車路是漢族人的風俗,婚約要正大光明,就得請媒人帶著彩禮前來相見;而馬路是少數民族的求愛方式,要在遠處唱三年六個月的歌才能贏得愛情。天保大老和儺送二老都鍾情於翠翠。大老選擇了車路,於是託楊馬兵作介紹人。在楊馬兵看來,老船伕是完全可以主宰翠翠的婚姻大事的,因此大老的命運掌握在老船伕的手裡。可是老船伕出於對翠翠的尊重與愛,不願意包辦這場婚姻,所以當大老託人說媒時,他就去徵求翠翠的意見。翠翠雖然只傾心於二老,但是可能因為她年齡小,也因為渾樸天真,貞靜含蓄,不好意思說出內心的真實想法,這使得老船伕無可措手,只好將大老兩次託人提親都不置可否地搪塞過去。而當大老打算走馬路時,才知道二老也愛上了翠翠,他們於是準備公平競賽。可是等到二老一張口,大老知道根本不是二老的對手,因此抽身退出,遠走他鄉,結果釀成大老在煩惱、悲哀、憤慨之中水鴨子反被淹死的悲劇。深愛著翠翠同時又深愛著哥哥的二老對老船伕吞吞吐吐的行為非常反感,認為是他害死了大老,這種情緒也影響到他的父親順順。船總對老船伕一向和睦友善,但他因為大老的死而有些傷心,不願意讓間接害死大兒子的女孩作二兒子的媳婦,致使二老也遠下桃源。最終導致老船伕的努力失敗,並在憂心如焚中猝然而死。這出悲劇表面上看來真如沈從文所說:“一切充滿了善,然而到處是不湊巧。既然是不湊巧,因而素樸的善終難免產生悲劇。”但細細品味,卻發現故事裡之所以會有這麼多的誤會或不湊巧,這和他們所特有的那種含蓄內斂的表達方式不無關係。從整個小說的敘事情節看,作品中無論是祖孫之間,還是相愛的情人翠翠與二老之間,始終沒能傾心交談過一次,他們都把自己的愛與希望、孤獨與痛苦默默埋藏在心底,致使作品從頭至尾籠罩著一股壓抑了的悲哀。所以,翠翠本應處於悲劇的中心,可實際上卻一直置身於悲劇之外。她不知道天保是因為得不到她的愛而憂憤出走落水身亡的,不知道儺送離鄉遠行也是因為無法得到她的愛,她甚至也不知道爺爺突然離世全是由於替自己的幸福思慮奔忙而心力交瘁所致!只有這一切都已發生,陪伴她的楊馬兵向她說明了之後,她才如夢初醒哭了一個晚上。因此,金介甫說:“《邊城》總的來說是寫人類靈魂的相互孤立。”⑧

另一方面,翠翠的悲劇看起來像是發生在無衝突的和平之日,除了誤會就是不湊巧,仔細閱讀卻發現悲劇並非全出於偶然,其中也必有現實的社會基礎。船總順順雖然慷慨灑脫,樂善好施,但團總以一座新碾房作女兒的陪嫁,對他還是有相當的吸引力。在渡船與碾房的角逐中,他內心的天平一直是傾向於碾房一邊,所以遲遲沒有回絕團總的提親。二老遠下桃源也是和他吵了一架之後才賭氣出走的。可見他在義利的取捨上,也非決然的舍利而取義。他在牌桌上回答老船伕問話時那種輕慢的態度與口吻,以及老船伕在他面前所表現出來的自卑不安、欲言又止,都從側面表現出他們之間社會地位的懸殊與由此造成的隔閡。直到老船伕感到夙願難成,心力交瘁而猝死,他對翠翠與儺送的愛情才有了明確的表態。

我們發現沈從文的確愛極了湘西,他不忍心讓現實的醜與惡直接出來破壞理想中的美與善。在作品中,現實的障礙始終只作為一種隱蔽的力量存在,而沒有被強化為一種對社會的控訴,因此,《邊城》沒有像三十年代大多數作品那樣具有鮮明的社會批判性和指向性,而是通篇籠罩著一種陰差陽錯的神祕感與命運感。在老船伕看來,翠翠父母的悲劇是 “誰也無罪過,只應由天去負責”。而他憑著豐富的閱歷與隱約的直覺,已經預感到翠翠母女二人共同的命運,而這種不幸的預感竟然最終一語成讖。順順的兩個兒子,大兒子取名天保,即上天保佑的意思,二兒子取名儺送,意即儺神派送。而順順無意識地偏愛小兒子,因為當地人認為儺神要比漢人的 “天”更加靈驗,而天保的夭折正好印證了這一點。楊馬兵年輕時候在碧溪咀對翠翠母親唱歌,翠翠母親不理會,而多年之後卻成為這個孤雛的惟一靠山惟一信託人,這豈不也是一種命運的安排?這種左右人類的無形力量從小說的背景故事一直延伸到主人公翠翠的新傳奇中。而正是這種令人無奈的命運感強化了《邊城》的藝術感染力,並且流露出沈從文的無奈與嘆息。沈從文由此撕開了邊城人生和諧的另一面,讓我們領悟到一種只應由“天”負責的愛的缺憾。如他在作品中所說:“一切依舊,惟對於生活,卻彷彿什麼地方有了個看不見的缺口,始終無法填補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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