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惠言水調歌頭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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賞析,是一個漢語詞彙,拼音是shǎng xī,意思是欣賞並分析(詩文等),通過鑑賞與分析得出理性的認識,既受到藝術作品的形象、內容的制約,又根據自己的思想感情、生活經驗、藝術觀點和藝術興趣對形象加以補充和完善。下面是小編為大家收集的張惠言水調歌頭賞析,歡迎閱讀,希望大家能夠喜歡。

張惠言水調歌頭賞析 篇1

東風無一事,妝出萬重花。閒來閱遍花影,唯有月鉤斜。我有江南鐵笛,要倚一枝香雪,吹澈玉城霞。清影渺難即,飛絮滿天涯。

飄然去,吾與汝,泛雲槎。東皇一笑相語:芳意在誰家?難道春花開落,更是春風來去,便了卻韶華?花外春來路,芳草不曾遮。

賞析

《水調歌頭》這個牌調,大家想必非常熟悉,蘇軾也曾用這個詞牌名寫過,“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非常膾炙人口。本來小詞是不一定有題目的,一般只寫有牌調。張惠言的《水調歌頭》下面有一個題目叫“春日賦示楊生子掞”。那麼楊生子掞又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呢?首先來看楊子掞的簡介。關於楊子掞的介紹,一般書中幾乎都沒有。根據張氏《茗柯文外編》捲上曾收有代他人所作的《贈楊子掞序》一文,此文開端就說:“某曩在京師,與子掞共學於張先生”。可知楊子掞必為當時在京師曾從張惠言受學的弟子。而且在本年之詞作中,除去此一組《水調歌頭》以外,還有一首《水龍吟》詞,題序也說“荷花為子掞賦”。而根據張氏代人所作之《贈楊子掞序》一文之所敘寫,則曾謂“先生數言子掞可與適道”。“適道”,是一起追尋道,一起學道,其實跟《論語》有非常緊密的聯絡,來源於《論語》。因為我自國小習《論語》,對《論語》非常熟悉,所以經常會想起和引用《論語》上邊所說的話。《論語》裡這樣說:你交往了很多朋友,可以言,即你可以跟他談話,但未可與適道。確實,有些人,跟他談話時,他可以談起來頭頭是道,可是他有純真的興趣喜歡道,去追求道,所當然你就不可和他一起去尋道了。《論語》還講到:一個人如果沒有操守,品行不好,則未可與立。也就是說,有些人不可以與適道,有些人可以與適道,但他不一定可以持守住,他可能就那麼幾天的熱情。孔子還說:“可以立,未可與全”有些人他不但追尋道,也可以持守住,但並不一定能保全。其實儒家不像我們印象中的那麼教條,孔子是非常有智慧、會變通的一個人,看《論語》中記載:子路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聞斯而行之”冉有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公西華曰:“由也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赤也惑,敢問。”子曰:“求也退,故進之;由也兼人,故退之。”所以看出儒家從孔子開始就是講究變通的,上面“未可適道”、“未可與立”、“未可與詮”也是這個道理,要分別對待。《論語》還說:“言必信,信必果,硜硜然小人哉!”那麼許多人就疑惑了,說話有信任,說出來了一定遵照執行,那難道不是一個講信用的好人嗎?為什麼又會被看成小人呢?這見出儒家其實注重的是個人的品德,而不是簡單的一句教條。“未可與詮”,詮,指的是一個秤砣,是對於稱重量時的輕重作出調整的東西。孔子講究變化,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並不規守某些教條的人。

張惠言熟讀儒家的經典,他熟悉的一個是禮,一個是易。嘉慶八年揚州阮氏琅仙館所刊《張皋文箋易詮全集》,收有張氏有關《易學》之著作,竟達十二種之多。而張氏所最為精研有得者,則是東漢三國時虞翻的易學。虞翻的易學非常注重意象,《易經》講的都是一種形象,從它的幾個符號可以推演出許多東西。那些形象代表了宇宙的義理。義理是抽象的,而形象是具體的,道理通過形象來表現。這也是為什麼張惠言後來研究了詞,通過小詞中的種種形象來傳達一種義理,所以張惠言對於小詞特別有心得。張惠言編有一本書叫《詞選》,書前面有一篇序言,他說:“傳曰:‘意內而言外謂之詞’”所以很多人不贊成張惠言,認為他是在牽強比附,確實他這句話就是在牽強比附,這句話是從《說文解子》中來的,這個詞是指有抽象語言文辭的那個辭。張惠言把講文字的那個辭借用來講文學創作的詞,當然是牽強附會了。所以這句話你暫時不要管,我們今天來探討的是張惠言用小詞、用形象如何傳達儒家的義理。“小詞,緣情造端,興於微言,以相感動”詞在五代時,《花間集》裡面選的都是歌詞之詞,是文士寫給歌妓,讓歌妓在宴會上頌唱的詞。詞緣情,能引起你一種興發感動。微言,在張惠言那裡是非常妙的兩個字。以前有位和我合作過的四川大學的繆鉞教授,在多年以前寫過一篇《論詞》,他說:“詞,其文小,其質輕”,確實,一般詞人不寫如杜甫的“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等話,微言、小詞,是不怎麼寫那些治國安邦的大道理。可是也就是這些小詞,能夠引起你的興發感動。張氏說:“極命風謠里巷男女哀樂,以道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小詞就是一般的市井鄉間小道中的青年男女談情說愛的歌詞,這種幽深婉約哀怨悱惻之情,有品格學問的賢人君子都不能抑制,不能不用言語表達出來,並且也不能只能簡單的普通的言語能夠表達得好,表達得低徊要眇。這樣表達不是單言其意,抒其情,而是喻其致,象喻出那種姿態,那種味道。沒有完全說出來,而是給了你許多的想象、感動。

讓我們來念念他寫的第一首詞,真的是寫得非常的微妙。而這麼美妙的詞,寫的是什麼呢?是義理呀。我記得去年國學院成立的時候,馮其庸先生也約請我來參加,在會上許多老師就說到,現在這個物慾橫流的時代,要摯守住自己心志去學國學,是多麼的不容易的,又是多麼重要的一件事呀。現在大家來看看張惠言所寫的,跟他那可以一起“適道”的學生所說的勉勵是什麼?“東風無一事,妝出萬重花”寫的是如此美麗,裡面蘊涵了許多精微的義理。什麼是東風,是春天的風,是使萬物萌生的一種風。我想起李商隱寫過的一句詩,說:“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大家注意到,我講張惠言的詞時,經常會引別人寫過的詩詞來說明。這在西方文論上是“intertextology”,是法國一位女學者所提出來的。Text是文字,inter是什麼之間,如國際這一詞,我們說“international”國與國之間,“intertextology”翻譯為中文也即“互為文字”,由一個文字聯想到另一個文字,這兩個文字之間相互有聯絡。西方也講符號,這些符號間包含了多層涵義。而語言的符號,每個語言的符號,假如這個符號在這個國家、民族中有著悠久的傳統,被許多人使用過了,那麼這個符號在流傳中就攜帶了大量的資訊。這樣的符號我們說它是一個“culture code”,文化符碼。我由張氏的東風,聯絡到李商隱的東風,這兩個東風是有著很多聯絡的,裡面積澱了很多意象,帶了大量的資訊。在中國詩歌傳統中,“東風”此一語碼所可能引起讀者的聯想,首先是春天的季節的美好,因為在中國傳統中,不同方向的東、南、西、北風,就恰好代表了春、夏、秋、冬等四個不同的季節,所以東風就是春天的風。剛才馮其庸先生和我交談的時候,講到杜甫的“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好的雨,是懂得人們心思,人們什麼時候需要,它就給他雨,那就是好雨,好雨就知道時節,在春天就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我現在從張惠言講到了李商隱,由李商隱又講到了杜甫。這都是中國文化的符碼現象。裡面簡單的一個詞,在文化上能傳達這麼多的大量的資訊。很多青年說我們看中國的詩詞看不懂,主要在於沒有很好掌握這些語言中所蘊涵的文化資訊,詩詞看得不多,不會很好的聯想。一個詞語帶著這樣大量的資訊且不說,而這些詞語是我們古人的感情、生命,是他們的生活體驗。杜甫筆下的好雨,隨風入夜,潤物無聲,多麼自然,多麼美呀。這是天理自然規律。當東風來的時候,它不但把萬物都滋潤了,而且把潛藏在地下過冬的昆蟲都驚醒了,“芙蓉塘外有輕雷”,因為有雷,所以把蟄伏在地下的蟲子也都驚醒了。還不止於此,它還把人們的熟睡的沉寂的心靈也驚醒了,我們不能只沉溺於物的世界,我們還有敏感的心靈和情感。一個社會當只有物的世界,而沒有心的世界的時候是非常可悲的。早在1979年,美國有個學者寫過一本書,叫“closeingof the American mind”說美國人的心靈都被關閉起來了,這是為什麼呢?當年美國的青年人都再也沒有遠大的理想,只是熱衷於眼前繁華的物態世界,非常勢利,這不是心靈的關閉又是什麼呢?所以他說不只是草木,昆蟲被驚醒了,而且人的生命也被驚醒了,所以張惠言說的確實美麗而有道理。“東風無一事,妝出萬重花”,上天真的是對得起我們,東風沒有一個理由,沒有說一句話,沒有任何自私的目的,它就使得宇宙的春天開滿了鮮花。北京的春天也是很美麗的,我記得我年青的時候,看到春天,桃花、杏花、頤和園的玉蘭花都開放了,後來我到加拿大的溫哥華,那裡也是花朵盛開,可謂“春城無處不飛花”,每次出去,整個城市每條街的兩邊都開滿了鮮花,這樣的景象是多麼讓人激動呀。“妝出萬重花”,有些人說這個“妝”用錯了,應該是裝飾的“裝”,這是不對的。妝,就好比我們說的女子化妝,是點綴出來的,妝點出來的,無理由的,無目的的。上天的好生之德,才會有如此表現。

前幾天,我在天津給農學院的學生講了一個農學家詩人。你要知道,各行各業,到處都有詩人,到處都有詞人,寫成美妙的詩詞。那個古代農學詩人,他是用蟬來作比喻,寫人的生命。他寫了一本書,叫《生命興關》,探討如何看待生命的意義和價值。他以蟬為象喻寫的,他說:無限意,冤沒自勘懷。說不盡的情意呀,沒有比冤更深的了,簡直難以用言語表達。我想起孔子有一次和學生談話,孔子說:“餘已無言”,學生聽後就說:“夫子不言,小子何述焉?”也就是說“老師你不說話,我們學什麼,記什麼呢?”。孔子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萬物生焉”。上天不說話,卻給了我們這麼美麗的萬重花,你如何對待上天給你的萬重花呢?張氏說:“閒來閱遍花影,唯有月鉤斜。”我們說張氏的小詞是微言,它使你感發。我再用西方文論的一個術語“Microstructure”來說明,這個結構當然說的是語言的結構,是張氏所說的微言。閒來月變花影,誰去欣賞花,當你忙於日常的利祿,奔波於生活時,你有時間去欣賞花、欣賞月嗎?只有閒來才能去閱,去欣賞,張惠言寫的肖詞真是微妙。你看花就看花呀,還不只是看花,而是看花影。宋朝張先說:“雲破月來花弄影”花迎風搖動,剪出碎影,好像是花自己在欣賞它的姿態。如果從作者來看,誰看花影呀,應該是張惠言。微言的妙用還在於下一句,“唯有月鉤斜”,看花的還不是張惠言,是天上的一彎斜月,真是寫得妙。都是那麼輕微的、那麼美妙的,就象張氏《詞選序》所說的“幽約怨悱”。月鉤斜,也充滿了生命。是大自然妝出了萬重花,天上月來欣賞萬重花影,我們人你對得起萬重花,難道連天上的彎月也不如嗎?

張惠言接著說:“我有江南鐵笛,要倚一枝香雪,吹澈玉城霞。”這麼美好的春天,這麼美麗的萬重花,天上的月鉤斜都來欣賞花影,我們如何對得起天地創造的這美景呢?所以張惠言緊接表明了自己的姿態。他說:“我有江南鐵笛”鐵字如何剛強堅貞,而江南二字又是多麼的溫柔多情。更妙的則是在“江南”和“鐵笛”兩種讓人聯想的質素前,註明了“我有”,這是一種明白有力的自我陳述。關於“鐵笛”,還有一個典故,出自朱熹的《鐵笛亭詩序》,說:“侍郎胡明仲,嘗與武夷山隱者劉君兼道遊,劉善吹鐵笛,有穿雲裂石之聲。故胡公詩有‘更煩橫鐵笛,吹與眾仙聽’”之句。這個“鐵笛”可以帶給我們聯想,一是鐵笛聲音高遠嘹亮,可以傳播悠揚美妙的音符;二是笛音可以吹到天上,讓仙人都聽得到。可見,張惠言寫得是多麼的優雅呀。那麼在那裡吹鐵笛呢?“要倚一枝香雪”,即靠近一枝江南梅花來吹奏,並且能“吹澈玉城霞”。讓美妙的笛聲飄到天上,使那些仙人們都能夠聽得見。“玉城”是神仙所居之地,李白有一首詩,說“遙見仙人彩雲裡,手把芙蓉朝玉京”。玉京,也就是玉城,李白看見仙人出沒在彩雲裡,所以他要拿著芙蓉去朝見玉京裡的仙子。而張氏則寫得更為奇妙,不僅要笛聲飄到天上仙人耳中,而且要使得天上的雲霞都受到感動。“澈”字既表示了“吹澈”之吹者的竭心盡力,也表示了其音聲之直欲上達玉京的強烈而熱誠的追求和嚮往。“霞”字,點出了一種極高的境界。而且這裡還蘊涵了一個人生奮鬥的道理。我剛才強調,每個人都要知道你自己的理想,並且你要努力去追求達到它,但是你追求了就能夠達到嗎?所以這五首詞真是跌宕起伏,寫了我們人生的種種經歷。“清影渺難即,飛絮滿天涯。”清影,即是玉城的霞影。張氏在這裡驀然筆鋒一轉,竟然承接瞭如此兩句,乃使前面所寫的一切品質和追求,都驟然跌入了落空無成的下場。捫心自問,我真的有能力達到嗎?作者開始有了懷疑。我想起以前我學過的一首王國維的小詞。名《浣溪紗》:“山寺微茫背夕曛,鳥飛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磬定行雲。試上高峰窺皓月,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解說詳見《迦陵文集卷四迦陵論詞叢稿說靜安詞》)他說我遠遠聽見山上一座廟宇中傳出了的清脆悅耳的罄聲,似乎把行雲都遏制住了。如此之美妙,惹得我要到山上去尋找,去看看那明亮的月光,可是當我爬到半山腰的時候,我忽然抬頭一看,發現沒有上去的我也就是那紅塵之中的愚愚蠢蠢的眾生一員呀,忙碌奔波的普通人呀。張氏這樣寫來勉勵他的學生,關於他的那個學生,以上我沒有介紹很多,其實《茗柯文外編》文中還曾記有一段楊生自述其學道之經歷的談話,謂:“子掞嘗自言:‘自吾聞仁義之說,心好焉。既讀書,則思自進於文詞’。”可見楊生確有好學向道之心。不過楊生又嘗自言其內心之矛盾,謂其往往“忽然而生不肖之心,乖沴之氣,類有迫之者”。楊生覺得自己有求道之心,可是往往失敗沒有成功。所以張惠言要寫這樣一首詞來勉勵他,指出人生中做什麼事情都可能遇到挫折。

接下來,在詞的下闕張惠言又重新翻起來。他說:“飄然去,吾與汝,泛雲槎”,對上半闕結尾處所寫的落空失望之感,做出了一大轉折,而在此一轉語中,卻實在也包含了儒家的一種修養境界。孔子也說過:“道不行,乘槎浮於海”。在理想沒有達到的時候,我就乘一個木排、木筏飄到海上去。假如真這樣,那麼你果然就把春天那芬芳美好的生命真的失落了。“東皇一笑相語:芳意在誰家?”就當我要離開這個城市,飄然遠去的時候,彷彿我就看到那春神東皇,那妝出萬重花的東皇。詞寫的果然美麗,微妙。那東皇不僅看著我嫣然一笑,而且還對我說了話,問我那芳意落在了誰家?“難道春花開落,更是春風來去,便了卻韶華?”難道你青春的美好的生命就真的這樣任它失去?難道春天就真的這樣走了嗎?張惠言又說:“花外春來路,芳草不曾遮。”看看花外,就是那春天來的那條道路,芳草都還不曾遮住。指出春天還沒有離去,春天並不在遠處,它就在你的眼前。這兩句話,就儒家之學養而言之,實在可以說是一種“見道”之言,《論語》記載孔子的談話,就曾有“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之言。夫天心春意之可以常留在“見道者”的心中,固決非春花之落之便可以斷送,也決非春草之生之便可以阻隔的。昔蘇軾《獨覺》詩即曾有句雲:“浮空眼纈散雲霞,無數心花發桃李。”即使到了肉體的眼已經視物昏花的.時候,而內心中卻竟然仍可開放出無數桃李的繁花。所以清代的俞樾在殿試中,乃竟以“花落春仍在”一句,博得了考官的賞識,高中首選第一名,原來就也正因為他寫出了一種儒家至高的修養之境界的緣故。張氏此詞所寫的也是一種儒家修養之境界,自無可疑。不過張氏卻能全以詞人之感發及詞人之想象出之,而且其中果然也結合了張氏自己對儒學的一份真正的心得與修養,寫得既深曲又發揚,這當然是一首將詞心與道心結合得極為微妙的好詞。

張惠言水調歌頭賞析 篇2

百年復幾許,慷慨一何多。子當為我擊築,我為子高歌。招手海邊鷗鳥,看我胸中雲夢,蒂芥近如何?楚越等閒耳,肝膽有風波。

生平事,天付與,且婆娑。幾人塵外相視,一笑醉顏酡。看到浮雲過了,又恐堂堂歲月,一擲去如梭。勸子且秉燭,為駐好春過。

賞析

現在我們來看第二首,前面已經說過:“難道春花開落,更是春風來去,便了卻韶華?”寫的是生命的短暫。在此他承接前言,賦筆直敘繼續說:“百年復幾許,慷慨一何多。”人生在世,最多不過短短百年,這樣的日子難道會有很多嗎?百年之中,你有多少憂患,你有多少苦難,你有多少生離死別呢?而就是在這樣的日子景況下,“子當為我擊築,我為子高歌”直接將說話的物件指向了楊子掞,希望楊子掞慷慨瀟灑一點。“擊築”是個典故,語出《史記荊軻列傳》,寫的是荊軻和高漸離之間激昂慷慨的感情。

“招手海邊鷗鳥,看我胸中雲夢,蒂芥近如何?”海邊鷗鳥,出自《列子黃帝篇》,上面記載了一則故事,說海邊有人好鷗鳥,鷗鳥常常飛下來與之嬉戲,後來有一天此人的父親聽說後,令其捉一隻鷗鳥回去,於是第二天此人再到海上去,準備捉一隻鷗鳥,可是鷗鳥“翔而不下”,也就是說因為此人內心已經有了想要捕捉鷗鳥的一種“機心”,他算計著要把鷗鳥捉到,所以鷗鳥自然也就不肯再飛下來了。現在張惠言說“招手海邊鷗鳥”,當然也就正表示了張氏已經沒有人間之得失利害的機心了。蘇東坡有另外一首《八聲甘州》,說:“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宋朝的新舊黨人之爭,蘇東坡因為此幾次被遠遣流放到遠方去,頭髮都白了,但是他沒有這個爭鬥的機心,不為這些事情所苦惱左右。他經歷了這麼多苦難,很多人寫文章來安慰他,但是蘇東坡自己反而覺得坦然,沒有任何的放不開,割捨不下。“看我胸中雲夢”,則出自司馬相如的《子虛賦》,所以我說要懂得“互為文字”,他這裡麵包含了那麼多的知識,《子虛賦》中記述了子虛先生和烏有先生兩個人在自誇,子虛先生就誇說:“我們楚國有一個湖,它方圓有九百里之大”云云,烏有先生則向之誇說齊國,說我們齊國更大,可“吞若雲夢者於其胸中,曾不蒂芥”在《子虛賦》中這原是對齊國之大的一種誇說之言,後人說“胸中雲夢”,則是寓言胸懷之博大,連雲夢之大都可吞入胸中,卻連纖微如蒂芥的不適之感都沒有,則其胸襟之大自可想見。不過這種博大的胸襟有時卻又正是從挫折苦難中磨鍊出來的一種修養。南宋陸游,在其《六月十四日宿東林寺》一詩中,就曾有“看盡江湖千萬峰,不嫌雲夢芥吾胸”之句。昨天我在北師大時,幾位老師跟同學請我吃晚飯,席上談起近來幾年許多高校的學生和老師不少人都自殺了,跳樓了,這種現象不但在中國國內有,而且在加拿大也有,我在回來之前,就在溫哥華聽到有個中國的博士生在國外獲得了兩個博士學位,但是最後卻跳樓自殺了,這種現象值得人們反思呀。張惠言說:“百年復幾許,慷慨一何多”。其實談到的就是人生有多少得失、多少苦難、多少憂愁,但是他有高遠的人生境界,可以能夠以一種偉大開闊的胸襟去包容它,而不為它所左右,提醒人們應該增加修養進境。

“楚越等閒耳,肝膽有風波”,在這裡,張惠言又用了一個典故,出自《莊子德充符》。裡面曾記載了一段孔子的談話,說:“仲尼說:‘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觀之,萬物皆一也。’”張氏所說的“楚越等閒耳”兩句,“等閒”二字是表示不重要的輕視之辭,也就是說“自其同者觀之”,雖“楚越”之異可以視為一體之意,而若“自其異者視之”,則“肝膽”雖在人體一身之內,卻也可以有如楚越之異,引生敵異之風波。所以莊子所追求的最高境界,乃是“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莊子在這裡引用了“仲尼”之言,那便因為儒家思想中,原來也有一種“萬物皆備於我”的“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的觀念。張氏從開端的“百年復幾許,慷慨一何多”的憤激悲慨,寫到“楚越等閒耳”的胸襟修養,已經完成了一大段落。

下半闕的“生平事,天付與,且婆娑”三句,就音樂而言自是另一新段落的開始;若就內容情意而言,卻實在是對前半闕結束時所寫的胸襟修養之境界,所做出的一種意脈不斷的闡發。其所寫者固當正是在有了前半闕所寫的胸襟修養之後的,一種“知命”“不憂”的境界。這種修養境界,就現在倡言革命與鬥爭之時代言之,固當不免於不合時宜的迂腐之譏,而且這種境界也並不易被一般人所體會和掌握,稍一不慎,就會成為了一些庸俗懦弱不求長進之人的藉口。而這種境界則又確實是儒家修養的一種極高的境界。孔子自敘其為學之體驗,就曾經自謂是經歷了“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然後才達到了“五十而知天命”的境界。人真的有命運嗎?什麼叫做天命?就是你認識到天理之自然,認識到義理之當然,認識到事理之必然。對於人生的道理有了個瞭解,對於自然天理、當然義理、必然事理也都明確。你有自己的智慧對於人生的道路去選擇,去摯守。想想為什麼這麼多人自殺,為什麼他們不能是婆娑者,能夠悠悠地自得其樂地享受生活呢?真不理解這些道理。

“幾人塵外相視,一笑醉顏酡。”在這個塵世之中,有幾個人能夠超越自己,能夠超越這個塵世,在大家都追求物慾,都講究得失利害的時候,都自私、弄虛作假、貪贓枉法的時候,你什麼時候能夠超越它呢?“幾人塵外”四字,就正表現了一般耽溺於得失利害之爭逐的塵世中人,對此“塵外”之境界不能共同享有和體悟,故曰“幾人”,其所表現的就正是“無幾人”的寂寞的悲慨。可是此句最後的“相視”二字,則又表現了相知者自有其人,其所指者,當然就正是被張氏認為“可與適道”的學生楊子掞了。“相視”二字寫得極為生動而有情致,可以使人聯想到一種“目成心許”的不假言語的真賞的意境。楚辭上說:“滿堂兮美人,忽獨與餘兮目成。”滿堂這麼多美人,惟獨我們兩人相視,心中已經明確了對方的心意。知己難求呀。張氏為能有子掞這樣的學生而心歡,故接下來就寫了“一笑醉顏酡”的相知共醉之樂。可以把一切憂愁放置腦後,先來喝一杯酒,欣賞一下臉上泛起的醉後紅顏。

接下來張氏又將筆鋒一轉,寫下了“看到浮雲過了,又恐堂堂歲月,一擲去如梭。”我們說儒家的摯守,“言必信、信必果,硜硜然小人哉”,可是現在卻豁達了,什麼都不在乎了,得失利害我們都放開了,這同樣都是不對的,故他用浮雲來作喻示。《論語》中孔子曾有言曰:“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則“浮雲”自可指人間利祿之被學道者之視同“浮雲”;其次,則辛棄疾《西江月》詞,也曾有“萬事雲煙忽過”之言,是則“浮雲”當然也可以喻指人間萬事的無常與多變,張氏說“看到浮雲過了”,當然也就隱喻有一種閱盡人間萬事的一種超然自得之意。可是此句之下張氏卻即刻承接以“又恐堂堂歲月,一擲去如梭”的兩句悲慨憂“恐”之言。蘇東坡在遭受變故前後都是一樣的,看到了什麼都是要直說的,比如民生疾苦呀,社會的腐敗呀。蘇東坡和周邦彥兩人都經歷了黨爭,他們之間最大的不同就在於:蘇東坡只要還把他調回朝廷去,他該說的他還是要說,不怕得罪人。而周邦彥則不同,周邦彥是在新黨執政的時候,他入學做了太學生,不久又提升為太學正,等到神宗去世、哲宗上臺,高太后掌政,新黨都失勢了周邦彥也出去了,出去後十年,等到哲宗真正掌權的時候,他再回來朝廷,周邦彥什麼都不說了,“人望之如木雞”。這與當年新黨執政時,他在朝廷急於表現自己的才華,他寫了《汴都賦》,等到他經歷了這麼多痛苦經歷後,他學乖了,變得自以為聰明瞭。周邦彥的詞也寫的很好,但與蘇東坡比,他得失心思太重,而蘇東坡是把自己的得失置之度外,該說的還是要說,該做的還是要做,不是都放過去。“堂堂”寫歲月之無情。唐代詩人薛能在其《春日使府遇懷》的詩中,就曾有“青春揹我堂堂去”的詩句,可以為證。至於“一擲去如梭”,有兩種聯想,其一可能是指歲月之擲人竟去,陶淵明《雜詩》就曾有“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之言,可為參證。其二則也可能是指人們對歲月之拋擲而不加珍惜。從前句的“堂堂歲月”看下來,則此句之“一擲”固當指歲月之擲人竟去;但若從下面的“如梭”二字來看,則此處之“一擲”自當指人之拋擲歲月而任其如擲梭之不返。此二義既可以相輔相成,故以詞之感發而言,此二義可並存而不必強加區分也。

“勸子且秉燭,為駐好春過。”歲月擲人雖屬一件無可奈何之事,但人之虛擲歲月則是可以挽回和補救的。所以張惠言在此詞最後要以這兩句作結,表現了一種對於“好春”歲月的珍惜之意。“秉燭”二字,所表現的自然是一種夜以繼日的追求,然其所追求者究為何事?張氏此詞言之,實有兩種可能:其一是對《古詩十九首》的“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的聯想,從此一聯想來看,則此二句詞固當是勸楊子掞應及時行樂之意;其二則“秉燭”不寐所追求者,也不必然只是行樂。杜甫詩就曾有“檢書燒燭短,看劍引杯長”之句,則“秉燭”自然也可能有“秉燭夜讀”之意,從張氏詞看小詞中的儒家修養,是該放過你就要放過,你該掌握就要掌握。“駐”,是把馬停下。美好的春天來到你的面前,你怎麼能隨便把它放走呢?但春天畢竟是留不住的,它自然一天一天會走,所以你必須要在春天來到你的面前時,你趕快好好地將它把握住。歐陽修的詞說:“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只有看盡了洛城的美麗的花,我享受了它,沒有讓它白白的流逝。春天走了,我也就無愧於春天,我才沒有遺憾呀。所以說春天來到了你的面前,我勸大家好好的把握住。“為駐好春過”,“過”字押韻,是平聲。春天來到面前,但一閃就過,形容春天來去匆匆,時光的珍貴呀。迴應了他的題目是春天,絲絲言語都是勉勵他的學生去學道的,而下面的第三首遂又返回春天之興象中來了。

張惠言水調歌頭賞析 篇3

疏簾卷春曉,蝴蝶忽飛來。遊絲飛絮無緒,亂點碧雲釵。腸斷江南春思,粘著天涯殘夢,剩有首重回。銀蒜且深押,疏影任徘徊。

羅帷卷,明月入,似人開。一尊屬月起舞,流影入誰懷?迎得一鉤月到,送得三更月去,鶯燕不相猜。但莫憑闌久,重露溼蒼苔。

賞析

現在大家來看《水調歌頭》第三首,張惠言的“微言”真是妙呀,詞一開始,就以“疏簾卷春曉,蝴蝶忽飛來”二句,張起了一片飛揚意興,而且每一辭語都充滿了“微言”的妙用,寫出了另外一層境界,種種的人生境界,學道之人所擁有的境界。張惠言的《詞選序》中強調詞要“興於微言,以相感動,極命風謠里巷男女哀樂,以道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把儒家那種難以言訴的抽象的義理、體悟、修養之情感用美麗的詞和意象微言表現出來,這些詞作可說是他論詞宗旨的體現呀。“疏簾卷春曉,蝴蝶忽飛來”,寫得真是生動、真是美麗呀。人生之中有沒有這樣美麗的情景呢?疏疏的簾子何以捲起來呢?什麼時候捲起來呢?只有在美妙的春天,在拂曉的春光中捲起來。你的人生是否有美麗的春天,只有當你把疏簾輕輕地捲起來的時候,你看到了春天的一線光明,心理開始為此興象感動和接納。而正是在“疏簾”乍“卷”之際,簾外的“春曉”遂化生出了一隻美麗動人的“蝴蝶”,舞動著翩然的雙翅向人迎面飛來。其句中的“忽”字用得極妙,“忽”字所表示的自應是一種不期然而然的驚喜,人心與春心之間遂產生了一片情意的撩動。

“遊絲飛絮無緒,亂點碧雲釵。”

遊絲,從生物學上說,是一種昆蟲的分泌物,如絲狀一樣飄蕩在空中,譬如蜘蛛等。春天到來,有許多蟲子的分泌物形成遊絲在空中飄蕩。遊絲飛絮既是春之撩動也是心之撩動,李商隱《燕臺四首》的第一首寫“春”,就曾有“絮亂絲繁天亦迷”之句。沒有用心、沒有用意、沒有方向、沒有目的地的遊絲飄到那裡去呢?飄到了“碧雲釵”上,想象著一位美麗的女子,在花間嬉戲遊玩,頭上戴著如碧雲一樣的釵,碧之顏色可以給人一種“春草碧色”的青春與生命之想象,“雲”之質地可以給人一種“搖曳碧雲斜”的飄渺與輕柔的想象。至於“亂點”二字,其上一字之“亂”自然是接著“遊絲飛絮”說的,極寫其絲絮之繁多與撩亂,而其下的“點”字則是直指後面的“碧雲釵”三字說的,極寫其絲絮對於“碧雲釵”的點綴與撲飛。這種情景,遂使我聯想到了韋莊的兩句詞,其一是其《浣溪紗》(清曉妝成寒食天)一詞中的“柳毬斜嫋間話鈿”之句,其二是其《思帝鄉》(春日遊)一詞中的“杏花吹滿頭”之句。前者是寫柳絮成飛嫋在女子的花鈿之側,後者是寫杏花之無數花瓣都被吹落到女子的頭上。這兩句所寫的都是外面的春意對女子之內心的撩動,其力量之強大乃逼人而來竟有及身觸體之不可抗禦者在,而這首詞中張惠言所寫的固應也是外在之春意對人心的一種強力的撩動。

那麼當一個人的追尋愛情的春心被撩動起來之後,其追尋的結果又如何呢?張惠言接下來遂寫了“腸斷江南春思,粘著天涯殘夢,剩有首重回”三句落空悲怨之詞。上面我說了李商隱的詞,“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東風來了,春天到了,塘外輕雷把萬物都驚醒了,一切生命都復甦了,有了生機和活力。把人隱藏在心底的那一份感情也驚醒了,你開始有了懷想思念。仔細看看李商隱的整首詩:“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金蟾齧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撩動你的春心的是你那追求的愛情,賈氏窺簾偷看是因為她看見韓壽的青春年少,英俊貌美;傳說中講宓妃留下一個枕頭給魏王曹植,因為魏王少年才華橫溢,這都是關於美妙動人的愛情典故。春天把你埋藏於心中的愛情敲醒了,呼喚你去追求人生美好的愛情。李商隱後來又說什麼呢?他提醒愛戀中人珍惜時光。張氏也如此用心,他寫了溫柔美麗的多情的江南。白居易說:“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江南是如此的美麗,你的春思是在江南盛景中發生,你有了愛情追求,可是你追求的結果呢?卻是“腸斷江南春思”。思念無望的斷絕了,剩下的只是如煙的往事,如夢的前程。空餘殘夢般的過去,消逝在天邊。美好的往事都只有在回憶中追尋和懷念、惋嘆。你何謂去想象春天呢?春天給了你痛苦的回憶,對你有什麼好處呢?它把你撩亂了,讓你的追求一切都落空了。張氏說,也好,現在可以覺悟了,不再向外追求了。

“銀蒜且深押,疏影任徘徊。”“銀蒜”是個蒜頭,乃古代用以押簾之物,銀蒜,其形如蒜,故曰“銀蒜”。這一句正是對開端首句之“簾卷”的一個反接。捲簾的結果,是外在的春色所帶給人的撩亂的“春思”,而“春思”的追尋則徒然使人“腸斷”,故此句乃曰“銀蒜且深押”正是欲以銀蒜押簾而使之不復開啟之意,於是

詞人乃將一切撩亂人心的“遊絲飛絮”的春色盡皆阻隔於簾外了,而且一任飛花舞絮之疏影在簾外舞弄徘徊,詞人卻已表示了不再為其撩亂的決心,故曰“疏影任徘徊”也。

而下半闕張氏卻又以“羅帷卷,明月入,似人開”三句,開始了又一次的追尋。我把羅帷捲起來,準備去迎接另外的一個人生的境界。我現在放進來的,不是那萬紫千紅,不是那遊絲飛絮,而是天上的一輪皓月,那麼潔淨的光明的一輪皓月。蘇東坡曾在七律《六月二十日夜渡海》中說:“參橫鬥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空餘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指出自己曾遭遇過風雨,如三更將至時的星星參商北斗一樣有過轉變移動,但是這些畢竟都是短暫的,後面總會過去,雨過天晴,一片亮麗的天。雲彩散開了,月亮出來了,還需要誰的點綴嗎?需要誰的誇獎嗎?不需要的。因為那天海交會之間的一輪明月、那一線光明它本來是澄清的。所以張氏在這裡提醒說要主動轉變心態,要敞開心懷,將澄清的明月迎接進來,生成另外一種境界,跟剛才講的“疏簾卷”,蝴蝶、遊絲、飛絮都進來撩亂心思是不同的。那些是外在的,那些萬紫千紅、那些繁華是對你的引誘、對你的衝擊,使你迷失了。而明月則不同,它使你心靈一片澄明、一片潔淨,沒有絲毫的塵染。

有了這個境界,才會有下面承接的“一樽屬月起舞,流影入誰懷”,我拿著那個酒杯敬給那天上的明月,乃是將自己的情思,放在與天上的明月相等的高度,做了懸空的擬想。而此兩句更可引起三個“互為文字”的聯想,那就是李白的名詩《月下獨酌》和蘇軾的名詞《水調歌頭》、以及李商隱的《燕臺四首》。李白詩中曾有“舉杯邀明月”及“我舞影凌亂”之句,蘇軾詞用李白詩意,曾有“起舞弄清影”之句,李商隱詩則曾用“桂宮流影光難取”之句。至於張惠言的這兩句詞,則雖然透過前人的句子可以給我們很多豐富的聯想,但卻實在更有他自己所獨具的一種取意。先說“一樽屬月起舞”一句,“屬月”是以杯屬月,也就正是李太白詩的“舉杯邀明月”的意思,在張氏詞中承繼著前面的“明月入”所引發的天心的啟悟,於是作者在此句遂以“屬月”二字,把自己的心境提升到一個與明月同其超遠和光明的境地,更繼之以“起舞”,則正顯示了在此境地中的一種與明月為友的相得之樂。可是張氏用筆之妙,卻當下做了一個轉折,立即以明月為心寫出了一份高寒無偶的寂寞之悲,故曰“流影入誰懷”?昔李商隱《嫦娥》詩,曾有“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之句,指出:你以為你偷了靈藥,成了神仙就有趣味了嗎?可是你在太空之中,孤零零的沒有一個伴侶呀,有意思嗎?設使明月而有知,她難道不後悔嗎?她難道能夠忍受這種寂寞嗎?她肯定願將自己投入到一個相知相愛之人的懷抱中去,然而舉目人間,何處又有此可以投入之人呢?所以作者乃發出了“流影入誰懷”的慨嘆。從表面看來,這自然是為明月而慨嘆,但其實卻也就正暗示了作者自己的慨嘆。馮延巳曾說:“款舉金觥勸,誰是當筵最有情?”我款款地舉起我手中的金盃來勸酒,可是在座的誰值得我去勸呢?是那筵席上最有情義的人。同樣,月亮要投影在誰的懷中呢?作者不得不自我嘆惋起來。假如沒有澄清的心懷,月亮她又會主動投入到你的懷抱嗎?迴應了上面的言訴,想要表現的是另外一番境界。

不過張惠言卻又並未使自己停留在這種寂寞的慨嘆之中,他筆鋒一轉,遂又寫出了“迎得一鉤月到,送得三更月去,鶯燕不相猜”的另一層境地。李白說:“永結無情遊,相期渺雲漢”意思是與月亮、影子這兩個無情之物相約到飄渺的雲間去結成永不分離的伴侶交遊。假如你真能流影到明月,明月也流影到你懷,迎來送外,你和明月有了這樣一番交往,則縱然在塵世間沒有一個可以相知相愛的投入之人,其內心中也必然早已有了一種不假外求的自足的境界,所以說“鶯燕不相猜”。如果你擁有了這樣一番境界,則世間一切的煩難、憂愁、不順等等都可以放開,那算什麼呢?那些都是不相干的事情。

最後張氏乃歸結之曰“但莫憑闌久,重露溼蒼苔”。之所以有那麼的不如意,如我們所說的悲觀的、自殺的、領導不任用我等等,這些都是失落,由於有了失落,所以就憑闌呀,你依靠在闌干上,有所期待,還有許多向外的追求。《古詩十九首》有言:“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交疏結綺窗,阿閣三重階。上有絃歌聲,音響一何悲!”美麗的女子在西北的高樓上,讓人嚮往,可是她始終沒有出現。另外還有一首,“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這是向外的,是在炫耀,等待著並希望有人去讚賞她,把自己的價值寄託在別人的顯現評判上。不像西北高樓上的女子,她不期待有人去欣賞。我在教學的時候,為什麼能夠這麼樸素呢?因為我明白這些道理,我知道我的價值不在於別人如何言說。所以我坦然,不自卑。我南開的一個朋友——有名的畫家範曾,在香港開畫展,他邀請我去參觀他的畫展,我就去了呀。我看見香港的婦女都非常的講究,戴著耳環、項鍊,打扮得花枝招展呀。但我還是秉承我做老師一貫的樸素的樣子,我在眾人之間也沒有感覺到有什麼自卑的地方呀,就是說你不是向外地追求。可是很多人老是向外地追求,失去了自己,沒有了自己的價值。我就想:這些人這樣,難道她們認為自己的價值就在那外表的衣服上嗎?在外表你開的那輛車子上嗎?那麼你自己的生命意義和價值在那裡呢?有些人有了車子、房子,什麼都有了,可是最後他為什麼自殺了呢?就是沒有正確對待價值觀。假如你老是在闌干上等待,那麼肯定就會遭遇“重露溼蒼苔”。這兩句也可以給我們多重的聯想,首先是李白的《玉階怨》一詩,曾有“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之句,李詩寫的是一個女子有所期待而終於落空的怨情,久立玉階,乃至露溼羅襪。張詞的“憑闌”當然也暗示了一種有所期待的情思。至於“重露”之“溼蒼苔”,當然就也暗示了“重露”之亦可以沾溼衣履,而由於“露”之可以沾溼衣履,於是遂又可以引起我們的另外一個聯想,那就是《毛詩召南行露》一篇所寫的“厭浥行露,豈不夙夜,謂行多露”幾句詩。“厭浥”二字所形容的正是行道上的露之濃重。詩中寫一女子謂其豈不欲早夜而行,但卻因“畏多露之沾濡而不敢”。而“露之沾濡”則喻示了一種外來的侵凌和玷汙。張氏此二句詞,從“憑闌”寫到“露溼”,而卻在開端加上了“但莫”二字,正表示了一種警惕的語氣,從表面的意思來看,其所警惕者固當指重露之沾濡,而從深一層的意思來看,則當然夜可能有一份警惕楊子掞不可以一心向外追尋以免自身會受到玷汙的含意隱喻其間。而這當然也正是針對此詞前半闕開端所寫的“簾卷”“蝶來”等種種外在的撩動,所做出的一個迴應。如何在欲求知用的冀望,與“人不知而不慍”的“居易俟命”的持守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這應該正是儒家所追求的一種可貴的修養。

張惠言水調歌頭賞析 篇4

今日非咋日,明日復何如?朅來真悔何事,不讀十年書。為問東風吹老,幾度楓江蘭徑,千里轉平蕪。寂寞斜陽外,渺渺正愁予!

千古意,君知否?只斯須。名山料理身後,也算古人愚。一夜庭前綠遍,三月雨中紅透,天地入吾廬。容易眾芳歇,莫聽子規呼。

賞析

現在我們來看第四首。“今日非昨日,明日復何如?”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時間過得是非常之快呀。李太白曾有詩,“長繩難系日,自古共悲辛”,李商隱也曾寫過,“從來系日乏長繩,水逝雲回恨不勝”的詩句,而在這種長逝的無常中,我們人類以一個有限的生命又將怎樣來對待它呢?所以張惠言在第四首詞的一開端,乃立即就寫下了“今日非昨日,明日復何如?”的問句。上一句所寫的就是逝者之不返與年命的無常,而次句所寫的則正是對未來之明日究應如何處理和對待的一個嚴肅的思考。根據已逝的體驗,我們都早就認知了一切身外之物之都不能夠被自己長相保有,如此說來,則也許惟有進德修業才是真正能屬於自己的一種獲得。

所以接下來張氏就又寫出了“朅來真悔何事,不讀十年書”的兩句詞,“朅來”二字是詩文中的常用之語,或以為乃“去來”之意,或以為乃“聿來”之間,或以為乃“爾來”之意。至於“何事”二字,如依標點斷句,則此二字自當為“真悔”之賓語,也就是說近來我所真正後悔的是什麼事呢?於是下面的“不讀十年書”,就成了此一問題的答案。但在詞的慣例上也可以句雖斷而語意不斷,如此則“何事”二字便可直與“不讀十年書”一句相連貫,也就是說近來我所真正後悔的,是為了何事而未曾好好地讀十年書呢?這兩種讀法的意思雖不全同,但卻也並不互相牴觸,因此可以並存。總之此二句詞所表示的,乃是在“今日非昨日,明日復何如”的反思下,所得到的一個既是自悔也是自勉的答案。

“為問東風吹老,幾度楓江蘭徑,千里轉平蕪”,東風吹來,把萬物都吹復甦了,但是也把萬物都吹得撩亂了。在開端數句全用賦筆的直敘以後,轉入了一種景物的興象,不過此數句所寫卻又並非單純的眼前之景物,而是含有一個《楚辭》的出處。“幾度楓江蘭徑”,運用了一個出自《楚辭》的典故。原來《楚辭招魂》一篇,在結尾之處曾寫有“朱明承夜兮時不可以淹,皋蘭被徑兮斯路漸。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里兮傷春心!”的句子。所以春天的時候,草木甦醒了,極目千里,一片平蕪。《招魂》,根據王逸的註解,是為宋玉所作,屈原“忠而見疑,信而被謗”,宋玉同情屈原,說屈原如同蘭花,被人採折,荒蕪在江邊之上了,宋玉以此來招屈原的魂魄回來。

並且這裡不僅用了《楚辭招魂》,而且還用了《楚辭九歌》之中的典故。“寂寞斜陽外,眇眇正愁予”二句,我們看《楚辭九歌湘夫人》篇的開端,曾經有“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及“登白薠兮騁望,與佳期兮夕張”的敘寫。期待著帝子的降臨,從北渚降下來相會。《九歌》都是祭神的歌,都是人在與神靈交流,那神就是湘夫人,傳說中的湘水之神。“眇眇”兩字連用有高遠之意,如陸機《文賦》有“志眇眇而凌雲”之句,可以為證。另外“眇”字單用,也有“細視”之意,如《漢書敘傳》有“離婁眇目於毫分”之言,可以為證。總之,“眇眇”二字連用所給我們直接的反應,乃是一種極目遠望而不可得見的感受。故曰“眇眇正愁予”也。至於前面一句“寂寞斜陽外”,則正是從前面所引的《楚辭》原文“與佳期兮夕張”一句變化而來,洪興祖補註謂此句所寫“言己願以此夕設祭祀、張帷帳,冀夫人之神,來此愔饗”。因其所期待的神之降臨在日夕,故曰“斜陽”,而神則並未降臨,故曰“寂寞斜陽”,而更著一“外”字,則當與下句之“眇眇”一起參看,正寫其極目遠望之遠至“斜陽外”也。

以上半闕,張惠言既已從光陰易逝年命無常,寫到了進德修業的自勉,但進德修業也依然改變不了年光之流逝與期待之落空的悵惘和哀愁,所以下半闕就針對於人類究竟是否能突破生命短暫之拘限的問題。開始了既是情緒的也是理性的思考。“千古意,君知否?只斯須”一開始“千古意”三個字,所寫的就正是人類千古長存的一種內心的追求,只要在無常尚未真正到來的一刻以前,每個人都不肯停止自己的嚮往和追求,所以各有其千古之意。而張氏在此乃給了人們一個當頭棒喝,說“君知否?只斯須”,“斯須”是極言其頃刻之短,張氏正是要向人點明,原來人們所認為的“千古”,其實只不過是頃刻的“斯須”,而“君知否”則是使人醒覺的一種呼喚和警告。《古詩十九首》說:“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張氏也如這一樣闡揚人們有警覺之心,不能得過且過。

“名山料理身後,也算古人愚”針對人類內心這種“千古意”的心靈追求,就也想出了一種慰藉的說法,那就是德業與聲名的“不朽”。此句又可“互文”。早在春秋時期,叔孫豹和範宣子在一次談話中提出了“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之說。漢代司馬遷遭受腐刑後,在寫給他朋友任安的書信中,自敘自己能夠苟且偷生,就是希望以自己發憤的精神去著書立言,並且將所寫之作“藏之名山,傳之其人”,於是司馬遷到今天都果然不朽。不過司馬遷的《史記》雖在,而他自己卻早已化為塵土了,故杜甫在《夢李白》的詩中,就曾寫有“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的句子,而這也就正是張惠言何以在此一詞中,也寫下了“名山料理身後,也算古人愚”兩句詞的緣故。儒家的修養還不只是讓你留的千秋萬歲的盛名,儒家的修養還在當前,還在眼下,注重追求當下的價值。

張氏忽然筆鋒又一轉,以“一夜庭前綠遍,三月雨中紅透,天地入吾廬”三句,寫出了一片充滿生機的超然妙悟的見道境界。如果以此種境界,與前面所提及的所謂“三不朽”者相比較,我們自不難看出,所謂“三不朽”者原來還是一種向外的追求,而此三句所寫的,則已經進入了一種以天地之心為心的,充實飽滿而不復更假外求的境界了。韓愈《原道》說:“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無待於外之謂德。”德表現在你對外物已經沒有了期待。《莊子》中說:“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後反。彼於致福者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列子能夠駕著風行走,飄飄然,非常逍遙,那當然是非常好的呀。可是你要能行走,還是有所待的,因為你要有風呀,沒有風的幫助,你就不能飛行了。只有真正無所待了,才是最高的德行。西方人本主義學者馬斯洛曾說到“自我的實現”,他指出人生有種種的追求,要穿衣吃飯,要有朋友和家庭,要有歸屬和群體,種種你都不得不去追求,可是最高階的是自我的完善和實現。只有你達到了此,才進入了最高的狀態。陶淵明為什麼可以捨棄官位而去鄉村種田呢?在於他自己有他內心的一份安然的寧靜的持守,他對官位等都不在乎,達到這種境界,你才知道不有所待的重要了。你感覺充實不假外求,才是無待,才是達到了最高的無慾無求的境界,這就是學道的好處。張惠言的妙就在於他把這些義理寫到小詞裡面來,寫的非常的美麗。就文學之美感而言,這三句確實寫得極好。前面是兩個偶句,“一夜”與“三月”相對,“庭前”與“雨中”相對,“綠遍”與“紅透”相對。“一夜”極言此生機之到來的迅速,“三月”極言此春日之生機的美好,“庭前”寫出了此生機之近在眼前,“雨中”寫出了此生機之沾濡潤澤,“綠遍”寫草之青,“紅透”寫花之美,而“遍”字與“透”字則淋漓盡致地寫出了生機之周遍與生機之洋溢。而也就在此兩兩相對充滿張力的對天地間大自然之生機的敘寫之後,作者卻突然承接了一個五字的單句,把“天地”之生機做了一個“入吾廬”的收尾,真可說是筆力萬鈞地寫出了一種“天人合德”的境界。與中國古人講究“以天地之心為心”、“萬物皆備於我”、“與天地合其德”、“天行漸,君子以自強不息”種種提升相合。而且張氏乃是純從春日的景物之興象寫起,全以美的直觀,把自我提升進入了一種與天地同德的意境,這是需要作者果然有此美感直觀,才能夠有此妙悟的。這也正是張惠言這五首詞之所以與一般道學家之以韻語說教之作之有所不同的主要緣故。

接下來張惠言又寫下了“容易眾芳歇,莫聽子規呼”的戒懼的叮嚀。外邊的一切繁華,很快就消逝了,所以我們還是應該珍惜,不要讓一切美好的事物都瞬間消逝了。昔屈原《離騷》曾寫有“及年歲之末晏兮,時亦猶其未央。恐鵜鴂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的句子。洪興祖補註曾引《反離騷》顏師古注云“鵜鴂,一名子規,常以立夏鳴,鳴則眾芳皆歇”,這當然正是張惠言此二句詞的出處。而張惠言這五首詞原是“賦示楊生子掞”的,所以在提示了前面的“天地入吾廬”之境界後,乃更戒之以及時自勉的叮嚀,但表面上則仍是從春日之“眾芳”敘寫下來,表層的意思與深層的意思密合無間,同時在勉人之中,也有自勉之意。為此詞開端所提出的“明日復何如”之人生困惑,做了一個圓滿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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