錘子敲打的生活散文

來源:才華庫 2.5W

我知道,生活本就是一道永遠也解不完的方程式。對於此,我有過無數次的嘗試,希望搏取一條根,能夠完美地詮釋生活的真諦。幾十載的尋尋覓覓,至此也沒有尋到那個真解。其實這並不代表窮途末路,生活本就是說不明,道不盡。值得慶幸的是,我們還有回憶。回憶就是站在今天對過去做一個交代。時光是一條河,是河就有急有緩,我只是站在激流中展望了平靜的河面,只一眼就足以讓我淚眼迷離。這條河裡的每一滴水都是一個符號,流過並不意味著休止,記憶一直存在。

錘子敲打的生活散文

我的記憶中有這樣一類人,他們貧窮、寒酸,卻始終把日子過得寵辱不驚;他們偏居一隅、破衣爛衫,卻有無比遼闊的胸海。他們是黃土大山的寵兒,是土地的守望者。我記得那個偏遠的山村,也記得山村中已經逃逸的事物。拾糞老漢踩出的獨徑、牧羊人守候的山坡、莊稼漢孕育的大田……這些都是我的根。深剖內心深處的核,我看到了很多熟悉的身影。可是今天,我想跟著老鐵匠參悟一段錘子敲打的歲月,或者是參悟一錘子一鎬的生活。是的,老鐵匠早已悟透了修身的禪機。

老鐵匠把日子看得很清淡,一錘子一鎬就是他生活的全部。

下雪了,風張揚著性子四處頑劣。雪花顧不得落到破敗的街面上,撒著歡兒跟著風跑,一會兒在東,一會兒在西,跑累了便選擇一隅背風的角落,一層一層堆起高高的壠子。左右兩邊拉出兩條白色的線,好像是給中間的水泥路鑲了兩道玉邊,原本破舊的街道此時倒也顯出一絲高貴。街上的一切消失在灰暗的雪霧中,路上盡是雪和泥,空氣寒冷,如果沒有必要的事要做,鄉下人是絕對不會在這種天氣外出。他們都在屋裡享受難得的安逸,要麼倒頭大睡,彌補大量勞作帶來的勞累;要麼三五成堆,喝幾盅小酒,談笑一段和風花雪月有關的趣事。反正不會出山勞動,泥土成冰,地裡沒活,索性就安心享受生活吧。煙囪中冒出的濃濃灰煙告訴行人,這還是個有人居住的鄉間街道。其實並不是所有的鄉下人都能領取這份閒散,比如勤勞的婦人此時就忙碌著,蒸饅頭醃菜、燒熱水填炕、最後還有好幾雙鞋面兒等著針呢。還有街角的鐵匠鋪,烈火騰騰,濃煙滾滾,孫老頭正在光著膀子掄錘子揮鎬,忙得就像搬草籽的螞蟻。

自打天氣進入冬季,孫老頭就覺得時間好像不夠用了。別的莊稼漢此時正在放下手中的老鐵杴老鋤,他也跟著放下了,卻不得不拿起錘子。這是他的活計,過年能不能吃上幾頓葷飯就看這幾個月的活兒了。這話還真不是誇大,孫老頭兩口子身體都不太硬朗,生的幾個兒子又不成器,都是那種好吃懶做的主兒,吃了這頓不管下頓。好在孫老頭還有一門打鐵的好手藝,村裡村外誰家的鋤頭壞了,鐵杴爛了,都願意找他縫縫補補,每年入冬開始他都有做不完的活,打不完的鐵。瞧,像這樣雪花肆虐的天氣,別家門前冷落,他家的鐵匠鋪卻是紅紅火火。我倒不是說他有多麼勤快,多麼任勞任怨。其實這就是生活,不論你多麼不情願,多麼抱怨,該來的還是回來,該面對的還是要面對,就像松柏再怎麼堅硬,面對積雪的沉壓也不得不彎下腰。對於生活,孫老頭從來沒覺得有多淒涼,他不會感嘆,也說不出多麼煽情的悵嘆,他只覺得生活就像一潭死水,攪著攪著就活了。“舒服是留給死人的”這是他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

屋外寒天冷風嗖嗖,屋內爐火熱氣騰騰,這就是孫老頭攪動的生活。屋子不大,土坯的牆,青灰的瓦,破舊的門窗經常被風吹得“吱吱”響,就像病床上呻吟的病人。但這座房子研讀了好多年,研讀什麼呢?無非是一些和鐵有關的歷史和文化,應當還有有關五穀雜糧的事宜。鋼鐵的歷史和莊稼人的命脈息息相關,一塊鐵從誕生之日起就要承擔莊稼人生活的重擔。鐵杴,那樣一塊相貌平平的`鐵皮,剛從爐火中撿出來的時候,黑不溜秋的,像極了耷拉的豬耳朵。多少年和泥土的親密摩擦才成就了此時的閃閃發亮。鐵犁,別看這個傢伙沉重愚鈍,長得不怎麼好看,但莊稼人離了它真是不行。人誤地一晌,地誤人一年,巴掌大的田地,若是沒有好犁耕作,莊稼人就得費老力。一把犁鏵是農人和土地的交流,黃土有多深厚,鄉下人對犁的感情就有多真摯。還有鋤頭、鐮刀、鐵鏟……這些都是莊稼人離不開手的具物,就像詩人手裡的筆桿子,莊稼人就是大地上流浪的詩人。老房子對農具的研讀都是孫老頭傑作,有時候他摸一摸這些農具,心中便會產生說不盡的溫軟。他不知道這樣的情緒源自何處,有時候這些冰冷的鐵塊比自己兒子還親呢。孫老頭覺得這樣的比喻有點可笑,卻又精闢真實。他想不明白,索性就穿上他的褂子,繼續敲打生活。

很多事情都會跟著時間演繹青絲成白髮的歷程,失去了無法找尋,但總有一些事物是會融進人的生命的,我把這樣的事物稱之為使命。詩人想把胸中燃燒的烈火變成一個個多情的符號潑灑在白紙上;畫家一直在描繪多情的山山水水,到最後都難以辨明哪座山在地上,哪座山在紙上;歌者想把最美妙的聲音唱成天籟之愛,在最後一聲嘆息發出之後,定格心中的蠢蠢欲動。莊稼人作為大地質樸的孩子,希望用一生的光陰守望一塊麥田。老鐵匠把錘子拿在手裡,就像拿起了家園的希望,一錘一鎬敲打的日子就像影子一樣被逐漸拉長,再拉長。

多年以來,孫老頭習慣了在夜色中敲打。夜色,像一位深沉的詩人,空中閃爍的星子就是它跳動的靈感。許多人覺得夜色永遠是一個迷,漆黑能讓所有的鮮活變得暗淡無色,可是老鐵匠總是對漆黑的夜色輕車熟路。在他的眼裡,黑夜並不是黑的,一盞老舊的馬燈足以照亮巴掌大的房屋,再不濟還有一爐火呢。鐵匠鋪的碳爐子十分簡陋,土坯磊成爐腔,裹一層紅泥,搭一層鐵桿,把爐腔分為上下兩層,上層燒火,下層掏灰。在鄉下,紅泥實在是好東西。用它做窖地兒,不開縫,不滲水;用它裹爐腔,越燒越堅硬,火不能毀。鐵匠鋪的碳爐子火焰並不高,紅色中略帶淡黃,火焰上壓著一塊捲曲的鐵皮,鍛鐵的時候拿開它,爐火熊熊燃燒;閒暇時作為“帽子”戴在火焰的頭上,想燒也燒不旺。孫老頭喜歡在黑夜裡鍛鐵,一來是為了儘量多的出活,二來可以避開白天的紛擾,一心一意的幹活,打鐵可是件馬虎不得的事兒。孫老頭諳熟了夜晚的祕密,天空中掛著一輪明月,那月亮中還有一位美貌的女子,有一棵桂花樹,有一位名叫“吳剛”的男人,手持一把大斧,沒日沒夜地砍伐那棵桂花樹,就像此時的自己。孫老頭不禁被自己這個比喻逗笑了,品咂了好久卻又覺得精準。吳剛是天上的守夜人,自己說不定還是村莊裡的守夜人呢。

有一句老話叫“打鐵還得自身硬”,在我們的印象中,每一個鐵匠都應該是虎背熊眼,身形魁梧,不然怎麼會舉起那幾十斤的大錘呢?孫老頭的確有一身的腱子肉,花甲之年的老漢卻不輸二十來歲的小夥子。都說鐵匠是粗人,打鐵也是一門粗活,可我從來都沒有這樣認為。其實,打鐵是極講究手藝的,每一位鐵匠都可能會掄大錘,但並不是每一位鐵匠都能掌握這門藝術。我並不清楚一件鐵器的成型要經過多少道流程,可我卻知道每一個流程都需要走心,並不是簡單的拿起和放下。這是我看出來的,我極願意看孫老頭打鐵。打鐵最重要的就是鍛打和淬火。鍛打是力氣活,確也是個細活。鐵塊從爐火中夾出來的時候遍體通紅,冒著火星子,放在砧上敲打一陣就有了鐵器的雛形。這樣的敲打併不是一起一落的簡諧運動,技術和力道的要求是非常嚴格的。鍛打最講究的就是力道,每一次捶起錘落都要有均衡的力道,不然深一錘淺一錘,打出來的器物豈不是和麻子老漢的臉一樣,深一窩淺一窩。聽行里人說,打鐵最重要的其實是淬火,鐵器的質量好不好,就得看淬得咋樣了。那些剛被打出雛形的鐵疙瘩跌入冷水,就像熾熱的紅日落在河水中,隨著“噗嗤”一聲,冒起一股白煙。白煙是鐵沉重的呼吸,水並不是止痛的良藥,它只能一門心思傳唱那聲聲不息的安魂曲。淬火,淬的並不是火,而是水。自古水火不相容,這種傳說在鐵匠的手裡倒也成了一件平常事兒。

打鐵的人,是愛鐵如命的。每一次的鍛打,他們精心地鍛造,精心地淬火,熾烈的眼睛注視著手中的器物,盼望它爐火純青。孫老頭是村裡的打鐵匠,他一有時間就和那些鐵疙瘩搭訕,說一說當年捱餓要飯的細節,說一說年輕時學打鐵的情景。那時他在河灘裡撿了半截丟棄的犁尖,又偷偷折了一大戶人家田頭的枯樹枝,生一堆火,炙烤了半天,手裡的石頭愣是砸掉了半截指甲蓋,疼得他河灘裡打滾兒。後來有了鐵錘,有了火爐,又有了現在這個鐵匠鋪。孫老頭常說人真的不如這些鐵疙瘩,你看三個兒子真是白疼了,長大翅膀變硬就飛了。不像這些生鐵,再怎麼敲怎麼打,它都會陪著你,鍛成鐵器它還在田園上觀望你呢。

也許我不懂,莊稼人手裡那些硬邦邦的鐵器代表著怎樣的情感,可我卻能明白鐵匠需要付出多少心力才能鍛造一件鐵器。老鐵匠沒有花太多的時間去想,關於鐵器的身前生後,他不是一個哲學家,他知道拿在手裡的東西才值得自己花費精力,這是他對生活僅有的常識。

不知道什麼時候,原來的鐵匠鋪不再是鐵匠鋪,房子坍塌,人去樓空。鋤頭和鐵杴就不用打了,市頭店面都有成件兒的,又花不了多少錢,費不了多少精力,鄉下人都願意去買。打鐵匠的圈子越來越小,孫老頭不想佔著鄰里往來的路口,鐵匠鋪就這樣拆了。而孫老頭依然是老鐵匠。村子這個社會有點淺,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鐵匠或許不再是一種職業,卻也熄不滅往日燃燒的星火,老鐵匠站在了意識界的巔峰。對於此,我不說,村裡的每個人都懂。爺爺和孫老頭是故交,每次和人聊天說起村莊裡的樁樁件件,他都會說,村裡頭有個老鐵匠,姓孫。

在這個時候,我想起那位老人,像生鐵一般黝黑滄桑的臉上,一雙清澈的眸子始終沒有失去該有的神采。他手裡抱著還未鍛造的鐵塊,就像一位虔誠的教徒,這塊鐵是他永遠也做不完的禮拜。他的熱情在爐火中熊熊燃燒,詩意被一錘一錘打在了冰冷的鐵疙瘩上。直至多年以後,在收穫的田野上,他親手鍛造的鐵器割倒了一片又一片的麥田,他的靈魂也將日漸向大地匍匐。村莊或許以後再也不會出現鐵匠了,但村莊一直不缺少鐵匠,有鐵就有匠。

最後一次走過那間簡陋的鐵匠鋪不知道是什麼年月了,我沒去猜想老鐵匠在日漸拉長的歲月中有怎樣的沉思,也沒有在意他的爐火是否還在燃燒。或許所有的執念都比不了歲月的滄桑,可老鐵匠始終堅信,他這一輩子堅守的信念絕不會如一縷清風無痕地拂過原野。

後來在我的回憶中,無論哪個季節,孫老頭都會燃起一爐火,伴隨著夜的漆黑敲敲打打。也許這就是生活,生活本就是敲敲打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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