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而喻的散文

來源:才華庫 1.71W

一、不言而喻

不言而喻的散文

日常生活中,他們總是比較沉默。抬頭望天俯首看地,望天上流雲在風裡的疾緩,看地裡的莊稼和野草的長勢,蟲蟻的動向。揚揚手中谷糠,自有雞鴨嘯聚而來。揮揮握箸的手,狗便跑去大門外乖巧臥倒。貓太遲鈍,夜深了仍在斷牆邊高叫低語,渾不理會人拍床板的巨響,同鼠一樣擾人。挑起水桶是缸裡空了,挑起糞桶是地裡枯竭了。鋤頭的去向是秩序,掃帚的軌跡是日子的停頓,鐮刀討要穀穗麥粒和草莖,扁擔傳遞某種負荷的宣言。水煙壺和紙捻配合不代表愜意的時光,石臼和舂杵的糾纏也許只是無聊的廝磨,那拋擲的竹籃便將是徒勞的打撈。沉默,表情會傳染給別的人,動作裡透出怒氣,氣勢壓迫面前的事物,只有憊懶的豬擺著細尾巴招搖而過。

日常生活中,他們不希望太沉默。高聲訓斥不聽話的牲畜,教訓不聽話的孩童。低語裡討論兒女婚事像在密謀,揚聲處吆喝著雨來收衣收稻穀啦,吆喝著收工看夜戲去,吆喝著再加把勁把最後一棵房樑架好,吆喝著擦把汗讓最後一根稻草收進庫房。嚷嚷著指桑罵槐,喃喃著千叮嚀萬囑咐,吵鬧裡千般痛恨,低語處萬分柔情。大呼與小叫,嚎啕和低泣,尖銳或凝滯,脆生生交雜嘶啞,結結巴巴斗不過伶牙利齒。

日常生活中,他們只能沉默。話多了消耗氣力,帶不走愁帶不去憂。捂著的熱被風帶走,收藏的祕密被無意揭開,不多的幾粒糧被老鼠蟲蟻聽去了藏匿地。眼神就夠了,表情就夠了,手勢就夠了,身影就夠了。

日常生活中,他們有的是打破沉默的機會,交給戲臺上的生旦淨末醜去訴說,交給陽光裡的赤橙紅綠青藍紫去書寫,交給貓狗雞鴨豬牛羊去哼叫,交給磨盤石臼木夯去嘶喊,交給咕嘟的煙壺交給爆裂的豆莢交給扭動的水車交給鍋碗瓢盆交給油鹽醬醋,交給奔跑的風交給不定的雨交給船也交給路。他們沉默的時候多他們打破沉默的時候也多。他們把日常生活默默地過完,然後長久地沉默。

二、路口

熟悉的路口閉上眼睛都能分辨清楚,往前是田往後是家,向左去鎮集向右去宮廟。或者,朝前走挑水去轉身去雞舍,東面是廚房西邊拿稻草。熟悉的`路口裡迷路是可笑又可恥的,例外的是祖孫間小夫妻間的玩笑。在不熟悉的路口才會不懂方向,只有來的方向在心頭,禁不住裹足不前,躑躅猶豫徘徊忐忑,哪裡是水田何處去買化肥怎麼去菜市場,要找個人問問。全是陌生的草木陌生的臉陌生的牆角陌生的牲畜,連塵土和積水都是陌生的。

但不熟悉的路口什麼都是新鮮的,陽光從別的角度射來,風的感覺迥異,遠處的水聲比聽慣了的河水有韻味,氣味也特別起來。這裡有花朵鮮豔搖曳,那裡有琴聲悠揚,遠處斷斷續續的鑼鼓笛簫在演著本地戲,近旁孩童打鬧讓人含笑駐足。有柳枝拂面野草纏足,卻也有綠葉婆娑青果開始溢位香,誘惑至極。熟悉的路口天也黑地也髒牆角多汙跡草木皆猥瑣,母豬小豬仔列陣過,雞鴨貓狗嘯聚,流言蜚語飛竄,抬頭處蛛網分割天光,俯首時禽獸糞便浮沉汙水之中讓人無處落足,眼之所見耳之所聞鼻之所嗅心之所感,千篇一律,毫無樂趣。

但有守舊的人只願意在熟悉的路口轉悠,閒適安全隨性,在熟悉的流雲飛塵樹影人群裡發現陌生的景象,於是,“噫”一聲,這是今天的新奇發現。在熟悉的拐角屋簷曲徑草叢裡,清點過往的點滴,於是,“唉”地一嘆,少了些什麼,人,或者事。

便也有好奇的人把腳步踩向一個個不熟悉的路口。有時是兩手空空地走過,只憑眼耳口鼻去打探。有時肩扛手提大包小裹徘徊不定,辨明一個方向,猶疑猜測探究著走。一部分的人,被推著走到不熟悉的路口,是惶恐的不甘的羞澀的緊張的甚至憤慨的,只希望走一回兩回把它記在心頭,只希望下一次是心甘情願的。

終歸路口不會一成不變,守舊和好奇和不甘,都被推入路口。

三、煙盒裡的煙

煙盒裡的煙一根又一根被抽出,點燃。有兩個預定的命運:軀幹被燃燒,化成灰燼,化成青煙,一種成為垃圾,一種成為虛無。有三個不同的走向:青色的煙飄散在空中,找不著了;青色的煙走向肺腔,擠進血液裡,迴圈到不知所終的結局;青色的煙跑進嘴裡又從鼻子裡冒出頭,它們被另外的物質侵蝕,化成一團團灰黑的色澤,追逐原先的青煙飄散在空中,找不著了。有四個武斷的結論:提神;讓你口乾舌燥;在菸灰缸裡擺上一個新的屍體;又燒去了你幾分幾角幾元錢,或者燒去了別人幾分幾角幾元錢,它透露或隱藏了煙的來路。

煙盒裡的煙一撮又一撮被抽出,被一眾人同時點燃或不同時點燃,灰燼落在菸灰缸裡,落在地板上,落上衣服上,落在任何要落的地方,最終擺脫不了同一命運:被抹拭被拍打。它們消散了嗎?青煙進出各個通道,最終擺脫不了同一命運:消散。它們真的消散了嗎?

四、火車來

我可以記起那是多麼遙遠的一句話。

我既沒有見過更不曾坐過,我只是從閒聊的人嘴裡聽過。應該比河裡的船要大,比叫囂的手扶拖拉機要響。有人拼命地燒火,車就拼命地跑。我可以記起,在那時的頭腦和意識裡,火車是那麼遙遠的東西。因為遙遠,我們可以爭論,它比村街長,來這裡肯定把村街佔滿了;它比十幾座房子大,要不怎麼裝那麼多人。但終究我們都沒見過,我們捏泥土也捏不出幻想中的火車,把所有的條凳方凳馬紮靠背椅在院子裡擺成一條長龍,以為那便是火車,於是,“駕”地一聲開動了,以為那便是火車開動了。

到年關了,村莊又敞開懷抱,把漢子婦人全攬進去,把蛇皮袋黃皮包工具箱都收藏了,我們打聽誰是坐火車回來的,我們跟在他們後面吵吵嚷嚷,可是年長者扔下包袱便裂開嘴笑著抱起小孫子小孫女,年輕者拉起媳婦躲進房裡,房門在我們面前砰的關閉。有一個人呆立在村頭,他的去向還不明朗,他想趕緊去見未過門的媳婦,又怕父母惦記,腳尖時而朝東時而朝西,把地下的灰塵攪得團團騰起。我們一哄而起圍著他問這問那,他哦哦地迴應著,卻並不回答我們的問題。眼神四處遊離,眉頭皺起,那神情似乎正在思考怎麼給我們一個滿意答案,卻脫口而出:“啥?我沒坐火車。”於是我們一鬨而散,當然還有一地的鄙夷謾罵氣惱和怨恨。

老師說學好本領以後常常坐。老奶奶說,想什麼火車,把地掃一掃雞喂一喂,天要下雨了快收衣服。撐著小舢板的漁夫說,火車有我這舒服嗎,你看我又網了二三斤魚啦。只有沒腿的那人,眼神悠遠,嘴角含笑,嘰哩咕嚕地說了一大通,雙手比劃著,神情誇張著,哦,那麼大那麼長那麼高那麼快。他說他從很遠的地方來,一路上都在火車上過。可惜他的話我們聽不太懂,他的話我們更不相信,我們對他託付身軀的滑板車更感興趣。那是豎著的四塊木板用橫著的兩塊木板拼湊起來的,裝了四個機械上卸下來的軸承,雙手推動著往前滑。

後來,我們開始大量仿製滑板車,從斜坡頂端往下衝,嘴裡喊著火車來了。

五、雪

一個久居南方的人,對於雪的概念,全在文字裡、影視中,或者網路上。一個久居南方的人,是沒資格寫雪的,所有的詞彙,白、輕、飄,素潔、鋪天蓋地,都是一種遊離實際的概括,像無根的浮萍。若說似鵝毛般,倒還找到了可以近似描繪的實物,但說像棉花一樣,就顯得困難了,因為見到的棉花大都是加工過的,並不是人們所說的剛從枝頭上下來的花。如果是從舊棉袱舊棉被裡拆下來的陳年棉絮,那就更讓人難以接受了。

但這絲毫不能妨礙一個久居南方的人去想象雪。一年,去北方讀書的同學寄來照片,紅磚建築的背景裡全是雪,房頂上,矮樹梢,池塘裡,路面,還有她的烏髮和紅裳上,全是雪。還有被鏡頭凝固在空中的飛雪。在巨大的白的底色裡,紅得更嬌,綠得更翠,似乎那笑靨也格外燦爛。於是,思緒便如雪花飄舞起來,要那樣的陪著她踩雪而行該多好啊,要這樣地掬一捧雪化在手裡該多神奇啊,要這樣的話,要那樣的話,這樣那樣地諸般胡思亂想一番,引來一陣陣嘆息。

去新疆的那一回,五月,沒人想到會遭遇雪。在短袖T恤外直接套上厚實的冬衣,卻沒料到,由熱變冷如此迅即,越近天山越發冷得直哆嗦。五月裡飄雪於南方來的遊客是驚奇,於當地居民也是驚奇。同是驚奇,但成分不同,南方來客心裡這樣想:在預定的行程裡從沒閃過遇雪的念頭,早一日來天色大晴晚一日來寒潮已逝,便要失之交臂了,於是產生了這雪便是歡迎自己到來的天使。而當地居民只是隨口嚷一聲,幾十年啦,未看到五月裡還會下雪。

這雪來得如此突然,來客惶恐起來,一時半會,找不出合適的詞彙來描繪雪來描繪彼時的心情,突兀地冒出幾聲來,哇,真白呀,瞧它們真的在飄啊,看看、看看我踩的腳印,快、快幫我拍幾張,充分暴露了一個少見多怪、大驚小怪的人的本質。雪在這時卻仍是大度而矜持的,大度地撒向松枝、草地、池水和荒徑、燈杆、七溝八壑,矜持著如絮似羽不緊不慢;卻是殷勤而調皮的,輕輕地落在你的髮梢,輕輕地將落未落於你手中,或者借一絲風,逃到一邊。來客再找不出合適的詞語來,便拼命壓榨記憶裡所有的收藏:在積雪裡打滾。去雪地裡踩幾行腳印。拉一拉近旁的樹枝抖落一地雪花。捧一捧雪揉啊捏呀,這是想打雪球。佇立天池邊,想高歌或低吟,卻擠不出一句半行,便指指前方茫茫水面,卻也只是指指,一臉的興奮和滿嘴的呀呀呀。拿一個空礦水瓶,裝一瓶的雪,說,“我要帶到南方去!”然而,終究不知道把瓶子丟在哪裡了。

返程中,察覺袖口、衣領處微涼,卻是調皮的雪花不知何時黏上去,化成了水。它們是在挽留,還是也想跟著來客出去看看?不管怎麼樣,一個久居南方的人,實實在在的看了一回雪,對於他,以後的幻想,便有了實實在在的依憑了。這個男方人想,這樣的遇見,是幸運、是巧合還是神賜,也許都有吧?誰也無法測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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