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回家

來源:才華庫 1.55W

散文回家

我遠在千里之外的城裡務工。當回家的花兒還沒有綻放,當節假日的瓜果還沒有飄香,我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我會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中途為了看望您一眼而專程踏上回家的路。

八月十三日週末早上七點,我正在酣睡,擱在枕邊的電話鈴聲突然響起,我快速伸手掏出正在充電的手機,一看是家裡拔過來的電話,急忙按上接入鍵,電話那頭傳來愛人低沉的聲音:爸爸的身體不行了,你能不能今明兩天就回家?

我立馬回答:好,我現在就去看看車子情況,看看後再決定什麼時候回家。

掛了電話,我雖然不知真相,但我心想,爸爸的身體狀況如果不糟糕的話,愛人肯定不會打電話叫我回家。

前些日子,爸爸在醫院住院還是好好的。電話詢問中,您只說是腳有點腫,住院後有明顯的好轉,之後詢問我在外面怎麼樣,還叫我不要在外面辛苦奔波,就近隨便找點事,不求工資有多高,只求家庭溫馨中有個陪伴有個照顧,人的一生能吃得多少……時間並沒有過去多少天,那些話還清晰在耳邊,今天怎麼就突然不行了,擺在岳父面前的生死之坎,難道真的難以跨越過了,莫非真的要駕鶴西去嗎?想到這裡,我不寒而慄,心中泛起幾許不快的陰雲,瞬間瀰漫全身,久久難以消散。說實話,我一直沒有這樣的思想準備,無論如何都不願意接受這樣的事實。為了給自已的內心注入幾縷陽光以驅趕黑暗,我心中不停地祈禱:但願我的負面之思,全是杞人憂天的成份;但願我的邪惡之念,全是庸人自擾的元素。

週末,我有睡懶覺的習慣,不睡到十點不會起床,但今天一聽到這訊息,我就再也沒有睡意了。我起床洗臉,草草地吃了點早餐,就用手機上網購票,登入網站對當天的機票、火車票都進行了查詢,上午11點多的機票已經來不及了,下午與晚上的機票又不能購買,考慮晚上到達機場離回家之路還有三百多公里,當晚到達了昌北機場還得就近住宿。如此,不如選擇第二天早上6點的機票,這樣便可以當天回到家裡。

時間一分鐘又一分鐘過去,眼看一天快要接近尾聲了,爸爸的情況怎能樣了,我一直惦念著。晚上八點多,我給愛人打電話,告訴我回家的確切時間,並問及爸爸的情況怎麼樣了,愛人說她現在已經回到鄉下去了,然而爸爸卻在七點左右的時候瞌然離去。我心裡咯噔一下,頭腦一片空白,周身一陣冰涼。爸爸,您怎麼就這麼急,就差一天相見的時間,就不等我們見上最後一面。

考慮零晨三點我要起早床去機場,當晚九點我就早早上床入睡,卻總是在床上轉輾反側,一直無法入睡。有關白天所發生的事情,如同鍋中燒成沸點的開水,不停地在腦中翻滾:真的沒有想到,爸爸離開我們的腳步會那麼快,當我購好機票,電話請假回家時,公司老總還擔心我回家日期過早,回家呆的時間會很長,甚至有可能等上長達數月,可我還是毅然決然地訂購了第二天的返家機票。然而,飛機再快的速度,也沒能趕上與爸爸見上最後一面。爸爸,您就這樣永遠地消失在我的視野中,從此,天上人間,永無見面之日,這就是親人之間最大的傷感。

14日下午2點,我到了家裡。在家門口我給妻子打電話,她說她已上縣城來了,叫我等一下,她立馬過來。二十分鐘後,妻子提了一個快餐,園形的紙質桶裝的容器裡,有我平時最喜歡吃的紅燒魚,叫我趕快吃,不要讓送她上來的司機獨自久等。大汗淋漓的她已三天沒有洗澡,便借我吃飯的空隙沖涼去了。面對色香味齊全的紅燒魚,平日裡連著幾天都吃不膩的美味佳餚,此次卻第一次感覺食之無味。飯畢,我也去衝個涼,換了一身衣服火速往鄉下趕。

下午3時到達目的地。下車後,我沿著曲徑小路,踩著茂盛的茅草,來到了那幢三十多年沒有居住的老屋。廳內擺放著一臺冰棺,您靜靜趟在裡面,有一種回家坦蕩的寧靜。相見的那一刻,您平靜得如入無人之境,而我卻內心波濤凶湧,我能看見您沉睡中骨瘦如柴的面孔,您卻不能感受我的三個磕頭難以站起的綿軟。

晚上,我們三個人,荃荃,菊菊和我守靈,前一天是她和她的幾個妹妹守到天亮。同她們相比,我晚上三點去機場沒睡好,第二天接著守夜的我又算得了什麼。我們可以輪著睡,但我卻睡不著,不是因為後半夜有點寒意,也不是因為蚊子與蟲子成群飛舞,飢腸轆轆如魔爪般飛來飛去襲擾我,而是因為心中一直想著您,想著岳父與女婿之間近距離是沉默無語的陪伴,我能感受您長睡中的沉默,您卻不能體會我內心的'傷悲。沒有月光的鄉村郊野,空氣純淨,一片幽靜,身邊只有冰棺通電執行製冷發出的嗡嗡聲。門外,若大的原野,青樹、綠草正在芳香的空氣中酣暢淋漓地置換著呼吸,我卻依然有著窒息般的難受。

那天,是最後與您告別的日子,閉棺之前,子女們要準備一件內衣,各自把衣服焐熱,帶著體溫放進棺木內去,貼著您的周身。與此同時,放進去的東西,還有您生前喜吃愛用的物品:香菸,啤酒,茶葉,薄葉扇,毛毯等。送葬前,是一陣聲勢浩大的磕頭環節,孝子,孝女,孝侄,孝孫,女婿齊上陣,之後是火把燃起,鞭炮助勢,喇叭響起,鳴鑼開道,一路撤散紙幣。望著風中翻飛的紙幣,紙幣颳起在風中發出的呼嘯聲,我彷彿又看見了爸爸落氣前的特寫鏡頭,彷彿又聽見了爸爸再次訴說著回家的聲音。

“回家。”爸爸,這是您第二次住院時早上說的話,是您住院二十多天來,第一次從您嘴中說出來的話,也是您生前留在人世間最後的一句話。您說的回家,吐字不清,聲音微弱,旁邊多方耳目,怎麼就會聽不出來,怎麼都會在這時全部失去聽力功能。圍在您旁邊的子女們,心中泛起磨茹狀般的凝雲,長女不禁發聲再問:“爸爸,您要回到哪裡去?”您還是無力地說:“回——家——,回——我——那——個——小——屋——哇。”您斷斷續續地說著回家、回小屋,此時,子女們才聽出了一個大概。只是,您所說的“回家”,子女們不明其理;你所說的“回小屋”,子女們不懂其意。您要回到哪個家?回到哪個小屋去?子女們陷入深思,哪個家,是您相濡以沫的地方;哪個小屋,是您情繫一生的歸宿。是先回到鎮裡您現居之地稍作停留,還是直接回到您的故里---爺爺居住過的鄉間老屋?子女們怎麼都不會相信,您會這麼快離開,所以,就沒有引起晚輩們的重視,沒有當即為您的意願付諸實施,輸液的皮管還在您身上原封不動地掛著,輸液的點滴還在您的身上維持原狀地滴著。然而,從您口中發出的“回家”之聲,還沒有隨時間之風帶走多少體溫,您就在當天的傍晚匆忙撤手人間。人間最大的傷痛,就是親人的瞬間離去!

爸爸,那天,您是在縣中醫院落的氣,落氣的瞬間,本該是最為悲痛欲絕嚎啕大哭的時候。然而,子女們眼角有淚卻不能輕彈,心中有悲卻不能吶喊,骨子裡有痛卻不能撕心裂肺地鳴叫。子女們深深地知道當地農村的民風習俗,老人迴歸故里,必須在老人沒有落氣之前才能進入村莊,才能臨時停放進入自家的屋內。子女們的共同心願,就是希望安葬之前您能入住老屋,不情願您在仙逝之後做一個入不了家屋的野鬼。這樣就必須忍著淚流,佯裝您是“活”著回家進入村莊的。送您壽終的三女婿,就在你落氣的一剎那,立即安排了本院的救護車,叫上了護士陪同,自已作為隨行醫師一同前往,第一時間趕往您葉落歸根的故里。天色漸漸暗淡下來了,在夜幕沒有完全降臨之前,您已經來到了您少年時代離開居住的那幢老屋。子女們抬著您來到了老屋大門前,三女婿一手擎著吊瓶,一手託著睡床,低頭在您耳邊輕輕細語:“爸爸,我們已經到了自家的家門口,我們進去,我們回家。”

爸爸,您這次回到老屋居住的時間很短,很短,僅僅在老家居住了三個晚上,僅僅在老屋停留了不足七十二個小時。子女們知道,老屋是您出生的地方,也是您成長的地方,更是你走向社會的起點,壽終正寢時,您從外面又迴歸到原點。您對老屋有著很深沉的情結,有著無限的眷戀,但再深的情結,再博大的眷戀,老屋也不是您長久的居住之地,新屋才是您永恆的棲身之所。

爸爸,您早就知道,老屋對面的山腳下已為您建造了一幢氣勢恢弘、場面非凡的新屋,三天前你所說的回家,太概就是指的那幢小屋吧。應您生前的要求,小屋的大門已經開啟,那就今天替您園夢吧,今天替您舉行喬遷新居儀式吧,在陰界,今天(二零一七年八月十六,陰曆六月二十五)是您喬遷新居的好日子。在陽界,這個喬遷之日,對您的子女們、生前好友及田心背故里的楊家人來說,卻是一個極其悲痛的日子。這天,是親戚為您送行告別的日子,是友人送您真正“回家”的時候。綠草搖曳為您嗚咽,翠樹靜默為您流淚,柔風輕揚為您悲鳴,流雲駐足為您祈禱:爸爸,灑身天國裡的您,請您一路走好!爸爸,離去的日子裡,願您在遙遠的他鄉安息!爸爸,不能重逢的歲月中,願您在新屋中長眠!

悠長的隊伍在曲折的田間沙子小路上緩行。送行的人群,個個頭頂上都佩戴著紅白色的棉線織物:子輩裹著白布、孫輩戴著紅布、朋友束著白色毛巾。送親好友,尾隨著黑色的棺木一步又一步前行,將您送至群山懷抱、樹林掩映的山腳下長眠。望著您的靈柩,一步步接近山腳下的墳塋處時,我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中。

爸爸,您是爺爺生前唯一的兒子,是五個姊妹中最受寵愛的一個寵兒。從小到大,您一直在順境中長大,沒有吃過一點苦,沒有從事過一點體力活,養尊處優的公子般的生活環境,給了您最為優越的成長條件,也給您養成了一生未能更改的懶惰陋習。如果,您熱愛運動,注意鍛鍊身體,不說您能長壽百歲,至少您能多活幾年,至少您的生命不會終結在七十來歲的年齡上。住院期間醫院全面檢查,您全身沒有什麼大病,你撤手人間的疾病,不是中槍躺在突發性的心血管病上,也不是擊斃在無可救治的癌症病毒裡,您的病因完全是因長期缺少運動,過早引起腸胃嚴重衰退、萎縮……

成年後的就業路上,你順利走進了醫院的崗位,成了一名救死護傷的稱職醫師。從交通閉塞的上鄉城區,到經濟較為繁華的下鄉城區,您進行了兩次工作環境的輾轉,然而,您多年的職業生涯中固守著職業道德,從不為了自已多拿藥品提成費而對病人開出高額處方。您在平凡的崗位上一直兢兢業業行醫,多次被衛生系統評為先進工作者。從澗田鄉到百加鎮,您經歷了兩次鄉級單位的調動,然而,您一直對單位的單身同事熱情好客,逢年過節,平日交往,你總會約上一些同事、朋友,就餐於經濟條件並不寬裕的家中,一碗小酒,一盤雷打不動的花生米,幾碟淹制的肉類小菜,營造著平民百姓融洽的生活;一杯清茶,一支騰雲駕霧的香菸,訴說著朋友山長水闊的情誼。在經濟匱乏的年代裡,您所拿的那份工資並不高,但用於接待朋友的飯局幾乎餐餐發生,時常弄的經濟鏈條斷裂。媽媽是鎮供銷社副食品的營業員,店內那些吃的煙、酒、茶等食品,在入不敷出的情況下,您時常偷偷地拿來招待朋友,媽媽發現後多次說過您,但並沒有終止您的一慣行徑。

您的身上沒有那種熱愛勞動的細胞,卻鍾情於結交社會各界名流、朋友。那個朋友有困難,需要辦事,請您出面找關係托熟人,你一馬當先,跑前跑後,比辦自家的事還積極還盡力。您作為自家七人之主,膝下子女一大堆,年齡個頭參差不齊,讀書的讀書,就業的就業,換單位的換單位,您有豐厚的人脈資源,有為他人辦事的能力,卻對自家子女開採更為優越的單位資源置之不理,按“兵”不動。您那種舍親助友的熱心腸,放在當今物慾橫流的經濟社會裡,未免顯得太崇高、太難能可貴了。

退休之後,您的處世方式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前後判若兩人。曾經,您大手大腳揮霍一空,弄的家裡年年寅吃卯糧,為的是廣交、深交朋友;如今,您銀根緊縮,省吃儉用,為的是接濟兒孫並非是捉襟見肘的生活。逢年過節,在外面吃飯,剩餘的葷菜,您總是囑託子女們把剩菜打包回家,子女們說不,您卻說是浪費了可惜。子女們堅決反對,講究的是愛虛榮愛面子,而您頑固執著的背後,追求的卻是生活的本真,是實實在在的人生。四個女兒給您買好的新衣服,您放在三個衣櫃裡,那天翻出了一大堆,沒有一件您穿過。您自己不捨得穿,說是這件留給兒子穿,那件又說留給孫子用,而您卻一直穿著那件從深藍色變為淺白色的中山裝。您有退休工資,但不是很高,可您每年都有不扉的積蓄,在歲寒年尾之際悉數交給子女。如果,愛是一道完整的百分數,那麼,您把百分之十的愛吝嗇地給了自已,把百分之三十的愛大方地給了子女,把百分六十的愛慷慨地給了孫子。

低聲無力的聲音,昨天還在醫院問著媽媽,家裡樹上的紅棗摘回來沒有,今天就將這樣一份濃濃的牽掛凋謝。

消瘦不堪的身體,昨天還在醫院的病床上躺著,今天就成了回憶的一幕……

送行的隊伍停止了前進的腳步,我的回憶被再次響起的鞭炮聲音拉回到現實,抬頭一看,不遠的前面,正是一座建築規模頗具氣派的高大墳塋。這或許就是您生前口中所說的小屋吧,小屋靜靜地坐落在山脈高聳的山腳斜坡上,小屋外圍之地,溝壑縱橫,山勢起伏。寬敞的斜坡上,密佈著綠色正興的植被。植物長勢旺盛,小樹冉冉升起。爸爸,您已經來到了您的新家門口,回家吧,這裡空氣清晰,您就在這裡盡情地呼吸陪伴;爸爸,您已經來到了您的小屋門口,入屋吧,這裡綠樹滿山,爸爸您就在這裡盡情地欣賞安息吧……

回家,本是漂移族眼眸中一方最愜意的山水,本是旅外遊子重返家鄉與親人團聚的最動情的旅程。然而,這次不曾想到的意外回家之行,不是為了同您團聚,而是為了送您上山,送您回到另一個遙遠的家。這樣的回家,於您是一種歸宿,於我是一種悲痛。儘管百年之後,人總是要離去,總是要回家,但您這樣匆忙而倉促的回家,對我來說,何嘗不是一次蒼白的行動,何嘗不是一次飲淚的遠行,何嘗不是一次流血的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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