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秸垛抒情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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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年農曆五月的一個早晨,父親從儲物室裡把閒置了一年的鐮刀找出來,蹲在院子的榆樹下,在一塊磨刀石上滴淋著水磨起來。說也奇了,那原本鏽跡斑斑的鐮刀,經父親的三五下,就磨出了一道銀亮的白刃,他拿大拇指肚在上面一試,隨之又“嚓嚓”磨了會兒,而後把棵草放刃上輕輕一劃,草立時斷為了兩截“嗨、好嘞!”他說。

麥秸垛抒情散文

磨鐮刀是用來割麥子的。農村還沒有實行農業機械化之前,都是用人工收割莊稼,日子所過的也並不富裕,到了上世紀的八十年代光景才算好起來。春種秋實,霜降耩麥正應時,這是老規矩了,眼瞅著長了一冬又一春天的麥子享盡了自然的恩寵,就要喜獲豐收了,村子裡沸騰起來,家家戶戶起五更睡半夜地開始忙碌。收拾傢什是該買的買、該修的修,草繩子打成捆浸了水暫且放在了陰涼處,再套上牲口拉起石磙把麥場地碾壓得四平溜光;女人們也更忙,做飯洗衣、磨一套好麥面幹起活來時好食用,再找出所有的口袋縫補起破損處,一旁還要照看著吃奶的娃子,雞鴨鵝狗還得不定時地餵食。

去割麥子時父親會帶上我。因為弟妹都小,母親只能守在家裡做好飯等著我們回來。我坐在父親的自行車後座上,被他帶著如飛地行駛是多麼歡快,呼吸著的是清晨裡溼潤、溫暖和來自田野的芬芳的空氣。這時太陽還沒出來,天空深藍,雲朵灰暗,遠處的村莊被鬱鬱蔥蔥的樹木和炊煙掩映,濃縮成黑越越的一片。這時父親因高興就扯開嗓子唱起來:阿郎赫赫雷那/阿郎赫赫雷那/阿郎赫赫雷那/赫赫雷赫赫雷那/阿郎赫赫雷那/給跟//烏蘇里江水長又長/藍藍的江水起波浪/赫哲人撒開千張網/船兒滿江魚滿倉/阿郎赫那赫尼那雷呀/赫雷那尼赫雷那。父親的五音不全,可是他對音樂很是痴迷,就喜歡唱,也感染著我。聽得次數多了,我也會附和著他唱起來,把我們的歌聲傳遍原野。

到了麥浪翻滾的田裡,父親就用他磨得飛快的鐮刀弓著腰身“嚓嚓”地割麥子,我在後面把他割下的麥子合抱成堆,而後父親再用草繩子把麥子捆紮成捆。等地裡所有麥子收割完之後,他才把一個個大麥個子裝車運到村口的打麥場地上去。因怕人家來拾撒落的麥穗,我會留下來邊守護邊拾。太陽下銀亮的麥茬閃著刺眼的光芒,我長長地吸氣,因為麥茬中散發出清甜的味兒很好聞,麥穗被遺落在麥茬中的比較多,總是拾了還有,拾了還有。青綠的螞蚱在身旁穿梭飛蹦、也顧不得捉了,那熟透的黑圓酸甜的野柿子很多、也顧不得揪吃了。眼瞅一群群的小鳥撲閃著翅膀,飛上躍下唧喳著找吃的,看它們羽翼豐滿,靈活飛姿,眨動著驚奇的'眼神,爭搶起尋到的食物時一點也不相讓。有些青綠的草沒了麥子的呵護,弱不禁風地搖曳、幾分醉意或羞澀的樣子。哧溜一隻肥碩的灰兔從麥壟裡飛跑,我嚇一哆嗦,知道是兔子了才又拾起了麥子。

一個大好晴天的早晨,我們全家來到打麥場地上,將那高大的麥捆垛攤開來暴晒。經過大半個中午的日光暴晒,沒到膝蓋的麥子吸足光熱變得焦酥,父親和其他村民一樣套上牲口拉著石磙在麥子上一遍一遍地碾軋。麥杆子發出噼噼啪啪爆裂的聲響、合著石磙滾動出吱吱扭扭的悠揚聲調、又是誰鞭梢子逐趕牲口時的嗓音那麼抑揚頓挫,合奏出歡快的樂章了,空氣中是醞釀已久的高漲濃烈的豐收喜氣。此時的父親已來不及唱他的阿郎赫尼那……他甚些疲憊,紫紅的臉堂上滿是汗水,衣服浸透了,後背上佈滿了灰土和汗鹼,赤裸胳膊上的汗珠仍在飛舞。我和母親在石磙的後面一道翻場,麥粒子在挑起的木杈下嘩嘩作響,碾軋過無數遍的麥稈子已變得又軟又滑,銀白髮亮成了麥秸。麥秸被挑到不礙事的空地上堆成了堆,剩下的是鋪滿場地的麥粒和混摻雜的麥殼。揚麥需有風了才好揚,這時爺爺會來幫忙,他是揚場的高手,個子不高但身體很硬朗。順著風口他手拿木杴雙臂擺動自如,高高揚起後又輕落下,金黃色麥殼在風中飛舞,沉甸甸的金色麥粒嘩嘩落下。麥粒是越積越厚,看著這豐收的果實,爺爺抓起一把新麥粒在手裡掂量,捏一些放在嘴裡嚼著,那麥香讓他佈滿褶皺的臉堂上有了喜色。

揚好的麥子被裝進了口袋,排成長長一流被父母拉回家又倒進囤裡。而碾軋過的麥秸要垛成垛。在村口的場地上,看呵!是家家戶戶的麥秸垛,一垛挨著一垛,有高有低,有大有小。垛得仔細的,麥秸根根刺稜著,垛得鬆散的,一看就沒上心垛好,人有些懶吧。這麼多的麥秸垛在村口形成一道奇特的風景,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芒,遠遠得就聞到了麥秸清香甜潤的味道。下晌的牲口最脫不開這一口,它們原本“踏踏 ”地走在路上呢,也是飢餓了,趁著主人在後面被拉下了一段距離,其初耷拉著腦袋,忽然昂起頭蹄子如飛地直朝著麥秸垛奔去。眼睛緊盯著麥秸垛,開始撕咬吃嚼起來,扯不下,就用頭拱蹄子踩。尤其是老牛力氣又大,用犄角挑開麥秸,胡拱亂撞,眼看著麥秸垛要傾斜了,麥秸也撒落了一地,被它又胡亂地踩,勁兒使足了,但也沒吃到多少,開始又拉又尿。呵!站在自己的屎尿窩裡,可能想著實在沒趣,才像個淘氣的孩子準備開溜。主人趕上來了,揚起鞭子要打沒打著,它已甩開蹄子向著家門口奔跑。

不用說,村口場地上的麥秸垛旁,成了我們最想去的場所。我們上國小的時候,一放學,就會在那兒聚集,在麥秸垛下玩耍,追逐打鬧,把麥秸垛掏個窩隱在裡面捉迷藏。還雙手拽著滑溜溜的麥秸雙腳踩著往上攀爬。麥秸垛垛得再結實也禁不住我們火熱不疲地折騰,就見麥秸紛紛往下飄落,就見麥秸速速往下散落 ,可是我們上爬的速度遠遠超過它往下撲落的速度,我們終於攀爬到麥秸垛頂上去了。夥伴們叫喊起來,我可著嗓音唱:阿朗赫那赫尼那雷呀/赫雷那尼赫雷那/阿郎赫赫雷那……!

真是的,我們從沒到過這麼高的高度,屋頂能有多高?也沒有麥秸垛高。樹是高的,可是我們爬上去之後,只能騎在樹杈上,一點也不敢站直著腰桿,被風吹著萬一樹一搖晃,摔下來可不是鬧著玩的。可爬到柔軟香甜的麥秸垛上時就不同了,站在麥秸垛頂上往 四周看,不但不怕,而且心裡會有一種安全感。在頂上放眼遠方,看到雲霧茫茫的天際和大地相接、成為一體時心裡該有多驚奇!遠處的村莊模糊了、成了水墨洇過的一樣顏色時、就想起了畫有風景的年畫;頭頂上的天空彷彿距離我們那麼近,感覺我們就在天上了,是和大樹一樣高度,舉手可摘到那悠忽飄著的白雲。我們張開雙臂學鳥兒飛翔,在那富有彈性的麥秸垛上跳呀鬧呀叫呀,差不多就要被耳旁呼呼的風一起捲到高空裡去了。

原本尖尖的麥秸垛頂,被我們踩成平的了。但我們哪會想著離開!手拉著手又跳起來,越跳越高越跳越瘋狂,想要停下來也無法停下來了,我們的罩衣被風鼓起,這帶給我們更多的任性和刺激,再說麥秸垛本身也像喝多了酒的醉漢,他馱著我們狂跳的節奏一會兒南,一會兒北,一會兒西,一會兒東不止。“再高一點,再高一點”我們大喊大叫,笑鬧得使肚子都疼了,大口大口地呼氣。最後有幾個被彈下去了,有一個站不穩也滑下去了。這時的麥秸垛已被折騰得夠嗆了。麥秸垛已不再是麥秸垛,攤成了四裂八散的麥秸堆,再也沒有彈力供我們可彈了,可是我們的心裡仍火熱著。在戀戀不捨地回家時候,還沒忘揪掉粘在頭髮裡和撲打掉身上的麥秸,免得被大人們發現追問。

下晌歸來的父母看到麥秸垛糟蹋成了那個樣子,心都不悅:這是誰幹的?熊孩子!逮著使勁揍!!他們不想再多說一個字,拖著疲憊的身軀,拿了木杈挑起麥秸往垛上扔,還要一個人在上面踩著,垛得好瓷實。

我們算是躲過了一劫,都說再不爬了。可是,我們一放學又都聚集到麥秸垛場地上去了,看著那金黃色的麥秸實在是誘人,把臉貼近麥秸垛長長地吸氣,麥秸被太陽晒得暖烘烘的,聞起來甜絲絲合著清香的味道,也不怕刺一樣的麥秸扎著,把臉埋進去閉上眼睛開始深深地吸氣,口裡還發出“嗯吶”誇張的聲響。

我們都說再不上去彈了“嗯,不啦。”可是,當抬起頭望著麥秸垛時,新的發現頓時又讓我們驚訝不已:在那麥秸垛的上空是瓦藍色天際中悠忽飄過的朵朵白雲,而麥秸垛的周圍是碧青的一望無邊的原野,溫熱的空氣讓我們心裡再一次躁動起來了,直覺頭腦的血液上湧,我們仍說著不再去攀爬了。可是,想爬的心意遠遠超過了口頭上說不去的意思,就瞅著有夥伴拽著一把把的麥秸又開始了攀爬,膽小的包括我在內喊著:“別,別”可是他們已爬上去了,站在麥秸垛頂上很乖巧地向下說著:我們不彈了!下面的我們哪經得住誘惑,又跟著迅速地爬上去了。“要飛了,啊哈,飛起來了!”我們張開雙臂,再一次高興地喊叫起來。

我們是不彈了,但沒說不往下滑,順著邊緣哧溜往下滑也很過癮。只聽耳旁的風呼呼地響,像坐電梯。我們沒坐過電梯,也不知電梯是啥樣子?可是我們心中的那種歡快找不到更好的比喻,又想象著我們是從雲端裡坐著飛機下來了,“砰砰”我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砰砰”上面的又砸落到前面的身上了。我們笑鬧著滾倒在軟乎乎暖烘烘,散發著清香味兒的麥秸上,我們的身子下陷成一個凹,接著又往凸處滾去,只聽得身子下的幹麥秸 噼啪噼啪得響,這更刺激著我們。再一次的爬上去,滑下來又爬上去,直到麥秸垛變成了麥秸堆,我們不能再滑溜了才想著坐下來歇息。是真累了,渾身粘滿了麥秸,滿頭臉的熱汗經涼風一吹徹底醒了。這才意識到,大人們辛辛苦苦重又垛好的麥秸垛,被我們再一次給糟蹋了。我們不敢回家,但又不得不回,於是再一次商量好要保守祕密誰都不許說出去。

可事情遠比我們想象的要糟糕也嚴重得多。那些天父母因忙於田裡農活回家比平常都晚,昏暗的夜色中他們也看不到麥秸垛被糟蹋了,可巧夜裡下了一場暴雨,把散攤的麥秸垛從上到底淋灌了個經溼。麥秸一經雨淋泡就發黴,漚成烏黑髮臭的爛泥只能當肥料上地用了。到了冬天,我們看著家裡的牲口沒有麥秸吃,只能啃著又乾又硬的玉米杆段子餓得嚎叫,心裡怯怯地很不是滋味,至於父母在此之前是如何發落我們的,還用說都被暴打過一頓,其細節是怎樣的?哪還好意思再說出口!

這事兒已過去了好些年了,細想起來,可仍恍若昨天發生過的。哦!麥秸垛,童年的麥秸垛啊!你讓我們該如何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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