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禾花鯉

來源:才華庫 1.03W

雨後披蓑擒活鯉,風前弄斧伐枯鬆稻花香裡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

散文禾花鯉

題記

農曆六月,驕陽似火,天火水熱,是一年裡最熱的時候,也是一年一度最忙的雙搶季節。呆在家裡尚覺得熱,更別說在毒辣的大太陽底下勞作了。但有什麼辦法呢?早稻成熟了,田壠一片金黃,得馬上割轉來。收割完後緊跟著要耕田插秧,趕在立秋前栽下晚稻。時間不等人,如果晚了季節,收成將大減,甚至絕收。只有個把月時間,收割,犁田,脫秧、蒔田十分繁忙,功夫多得打結頭,叫你歇你也不敢歇。

父親說,作田的人,一年到頭,也就這番功夫最苦了 。一個後生子,如果雙搶都挺得住,熬得過,沒有累趴下,就不怕了,就算學會了作田,再苦再累的農活都難不到他了。對於在田土裡刨食的鄉下老表,這番功夫做好了,做到了家,收成一般都不會差到哪裡去,再背也有八成,除非天老爺特別不幫忙,那是另外一回事了。

對於雙搶季節的辛苦,家在農村吃谷的人都深有體會。因為時間緊,活兒多,雙搶季節,都是男女老少齊上陣。男子人力氣大,踩打穀機、挑谷擔秧、犁田耙田打轆軸。婦子人耐力好,割禾捆禾草、脫秧蒔田。老人在家晒穀收谷、燒茶炒菜,小孩子擼禾拋秧、送水送飯。各有各的分工,各做各的事。這只是一個大概的分工,並沒有固定,有時忙不過來,男子人也要做婦娘人的事,婦娘子也要幹男子人的活,見子打子,見事做事。打從我記事起,直到我結婚後小孩出生,幾乎每年雙搶,我都在家裡相幫,一次都沒拉下。在讀書時,雙搶剛好是署假,大學畢業參加工作第一站在鄉政府,會放農忙假。有時,我跟母親喊苦,母親就會說,怪只怪你不會出世,出在鄉下,要出在石街上吃米,你就不要做了。

每天天一亮,正在我們睡得最香的時候,大人就會來把我和弟弟們叫醒。我們裝睡不起,大人就會把我們的被單掀開,在屁股上或腳上打兩下。儘管老大不情願,我們也只能睜著半睡半醒的眼起來,帶上東西,按大人的吩咐下田。如果飯撈起來了,我們還會抓一個飯糰,邊走邊吃。因為人少不好做功夫,效率也低,特別是割禾,蒔田更不要緊。一般雙搶,都是跟我們幾個叔叔家一起合夥,根據稻子成熟的早晚,講好來,今天割你家的,明天割我家的。那些日子給人的感覺,就兩字,忙,累。真的是忙,經常是田裡的禾草都還沒捆好擔走,父親就把牛趕來開始犁田了。禾坪上的穀子還沒晒乾,溼谷又擔回來了,只好稍微晒一下,脫了水印,先收回來,堆在吃飯的廳裡,過幾天再翻晒。也確實累,做一天功夫下來,腰痠背痛,中午回來等飯吃,一身泥猴子一樣,怕弄髒了席子不敢去床上,隨便往地上一躺就能睡著。

但雙搶時也有一件事,讓我們充滿了期望。那就是在割禾時捉禾花鯉,前提當然是要在稻田裡放了魚苗。在我們老家,有放禾花鯉的習慣。一般是春上插了秧,禾苗開始返青時,大人就會挑上魚籮,去鄰近的上猶縣社溪圩買些鯉魚苗。買來的鯉魚苗根據田畝的大小三十、五十不等地放到田裡,也不會隨便放,要選擇放水方便,排水也方便,四周的田塍築得牢不會漏水的田。在每一個進水口和出水口都要用一蓬蘆箕攔住,更小心的'人家還會編個竹柵欄用木樁固定好,雙保險,確保放到田裡的鯉魚既不會因為缺水死掉,也不會因為下雨天水漫田塍跟水走掉。

我們家有一丘田在蛤蟆石邊上,喊十二擔谷田,很適合放禾花鯉。離陂頭近,水路短,四周的田塍都很牢固。地大水深,鯉魚的食場好,每年放在那裡的鯉魚成活率高,很少少掉,且長得又大又肥。白色的禾花盛開時,我和弟弟經常會到那丘田,沿著四周的田塍巡邏,不時聽得到鯉魚跳起來吃禾花和禾苗上的小蟲子的聲音。運氣好的時候還看得到游到田塍邊的鯉魚,看到我們來了,受了驚嚇,迅速擺尾,忽啦一聲,遊進稻田深處。有時我們也會聽錯,把從田塍上跳到水裡的田雞的聲音,也誤以為是鯉魚在覓食。這個時節,父親會在田中間,把一株株水稻稍微移開,整理出一小段較深的水溝,讓鯉魚有更好的活動空間,並時不時從家裡豬欄裡撿來一畚箕豬屎倒在水溝裡,既可以肥田又可以餵魚。

只有一年例外,那年是個旱年,曠了好些日子沒下雨,小溪裡的水很小,跟小孩子的尿差不多,放一丘田的水要等好長時間,用老家的人話說,是沒這麼長的氣來等。在我家十二擔谷田坎下,是一個遠房伯伯家的八擔谷田,不知是因為被蛇還是什麼東西鑽了個洞,一丘田的水全漏光了。他不知因為忙什麼,幾天沒去看田,等發現時田都開始幹得開裂了,禾苗顯得蔫不拉嘰的。當時水稻正在灌漿,很需要水。他用鋤頭在我們家田塍挖了兩三個大口,我們家田裡的水和放在田裡的鯉魚,嘩啦啦一下跑到他田裡, 後來又從他田裡溜到了小河裡。因為陂頭上沒水來,我家田裡的水一晚上被他放幹了,即便有幾條沒走掉的魚也被渴死了,或者被蛇吃了。那年父親在田裡放了近一百尾鯉魚,最後一條也沒剩下。

母親說,伯伯完全可以不用這樣做,通過我們家放了竹柵欄的放水口放水,新挖個口也可以,找幾蓬蘆箕和雜草攔住。這樣我們家的鯉魚不會走掉,伯伯家的禾也不會晒死。但伯伯太自私,只顧自己家的東西,不愛惜別人家的東西。為此,母親說了伯伯幾句。伯伯還振振有詞,跟母親吵了起來,是禾重要,還是魚重要。無魚就少吃點葷不會死人,晒死禾沒谷割會餓死人,你負得了責。剛好父親也在場,就勸母親說,算了,事情都過去了,再吵也沒有用,那些跑到河裡的魚也不會回來,就當沒放,浪費幾塊錢。

還有一次,我們家和伯伯家的鴨子合在了一塊。他家的鴨子少了一隻,硬說我們家的一隻鴨子是他家的,母親經常招呼鴨子,對每一隻鴨子都很熟悉,說她可以確定那隻鴨子是我們家的,到青天下對天發誓都可以。但鴨子不會說話,母親拿不出足夠的證據,只能乾著急,生悶氣,說,跟這樣的人作鄰居,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黴。以後最好不要捱到他,拉屎都要跟他隔到幾個坳來。事實證明母親一點也沒冤枉他,鄰村的幾個好吃懶做的白尾狗,無意中說起他們偷了伯伯家一隻鴨子,藏到油槽下煮熟吃了。伯伯其實也知道這件事,表面上裝著不清楚,白吃了我們家一隻鴨子一點都不覺得理虧,好話也沒聽他說一句。

聯絡到這幾件事,我和弟弟看到他都很討厭,路上碰到了,不是萬不得已,叫都懶得叫他了。以至於有一回,他家的牛沒拴牢,掙脫了牛繩,跑到他們自己家的田裡吃禾苗,剛好我跟母親去做功夫路過看到。母親叫我相幫去把牛趕出來,找棵樹拴牢。我想起伯伯的種種不是,就說,不是我們家的牛,不是我們放出來的,吃的又不是我們家的禾,關我們什麼事。母親彷彿對以前的事全忘了,說,住村坊,隔鄰舍,能幫的還是要幫,再說,上到幾代人前,我們還是一家。我說,當時,他糟塌我們家的東西時他怎麼不會這樣想。母親知道我還在為那幾件事生氣,又說,人家是人家,人家的心在人家心裡,我們管不了,我們做好我們自己,按我們自己的心做事就行。儘管心裡有些不情願,我還是去把伯伯家的牛從田裡趕了出來,最後也沒得到伯伯一句感謝的話。

當然,這只是其中的一個小小的插曲。更多的時候,田裡的魚在我們的小心呵護下,在我們的期望中,伴隨著稻子一起成長。大人經常會支使我們到放了魚的田裡去看,有沒有水了,進水和排水口牢不牢固,四周的田塍有沒有缺口,會不會漏水。有時我們想偷懶,怕苦,不願意去。父親就會說,你們想不想吃禾花鯉了?不想吃就不要去。做什麼事都要用心,用心了,莊稼才長得好,指望不要辛苦,不要付出,就有收穫,我也想,可天底下也沒這麼好的事。

水稻成熟了,魚也長大了,眼屎樣的魚苗放到田裡,經過幾個月的時間,到割早籽時,都能長成兩三個手指大。只要是輪到割放禾花鯉的田,不用大人叫,我們都會早早地來,從家裡帶個水桶,盛點水,跟在割禾的嬸嬸們後面捉魚,有青鯉、紅鯉和花鯉。因為田裡的水滿,還有些藏在稻草裡的魚,一時間沒有發現,就只有踩打穀機時再捉了。因為抓魚,耽擱了擼禾,趕不上趟,讓打穀機空轉,經常會遭到大人的呵斥。大人有時來了興致,也會中途休息,參加一起來捉魚。一邊抓魚,一邊踢水,弄得一身都溼透了,一個個變成了泥猴子。在戲耍打鬧中,緩解了身體的疲勞,稀釋著渾身的熱氣,給辛苦、枯燥的雙搶帶來不少樂趣一些藏得更深的鯉魚,要等到犁田或耙田時才能發現,但最終還是難逃被擒伏的命運。有幾次父親犁田回來,都用稻草串回一些漏網之魚。

父親會把一些體型健壯沒弄傷的紅鯉魚,丟幾條到我們家的小池塘裡,到年底幹塘時,就不是兩三指大,可以長到一兩斤重。大部分放在水缸裡養起來,要吃隨時撈幾條上來。對那些養不活的,會剖好放大鍋裡烘乾,烘成一塊塊的魚巴子。如果沒時間烘,還會攤在篾搭子上,放到外面日頭下爆晒。因為有魚,那段時間的生活比平時好了許多。奶奶會把魚洗淨,在砧板上剖好,除去腸雜,不再下水,帶著血絲,和著蔥姜在大鍋裡煎香,再跟青椒、絲瓜一起燜。奶奶比平時顯得更加大方,一煮就是七八上十條,擺滿一大鐵鍋。煮好的魚都是用大砵頭裝,清香四溢,鮮嫩無比,舌頭都會吞掉。用勺子盛一勺湯,不要任何菜,就可吃下一大碗飯。那味道而今想起來,依然讓人回味無窮!在我看來,那些傳說中的人間美味也不過如此。

如今,老家的人大都去了城裡打工生活,只在逢時過節才會回來,村裡僅留下一些孤寡老人和留守兒童。一畈畈的田荒了,沒有人種,長滿了雜草。難得的幾丘田種了禾,也只是種一季中稻。雙搶的概念沒有了,一些後出世的人可能聽都沒聽說。連帶著放禾花鯉的習慣也沒有了,鯉魚早成了人不待見的東西,肉少刺多,據說如不除去背上的那根筋,還有毒素,大家都不愛吃。不知道還有多少人會想起那時的日子,雙搶,還有禾花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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