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麼活著散文

來源:才華庫 1.57W

每天雞叫頭一遍的時候,我奶奶就醒了。睜開眼睛,她便輕車熟路地展開自己每天必做的功課——哭鬧、嘶吼和謾罵。這種行為既無目的也無意義,但她卻樂此不疲,積攢了一個晚上的精力讓她每個早晨都興致勃勃,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就這麼活著散文

她空洞的長音帶著哭腔和蓊鬱的病態,潑辣辣地破窗而出,那一刻,整個衚衕一激靈醒了,整條街也醒了。但它們噤若寒蟬,任憑奶奶的長調對它們穿腸破肚,打幾個滾兒翻幾個跟頭,再肆無忌憚地捅破別人家的窗戶紙兒,去撕扯無數老少的神經。

幾條衚衕、甚至整條街的夢裡於是響起此起彼伏的哭罵聲,睡覺輕一些的這時候醒了,醒了也只能無可奈何地翻個身,脾氣不好的忍不住咬牙切齒地冒出一句:“老了還不不死的。”奶奶的下一波聲浪恰好跟著那人的話茬兒接踵而至:“該死,你們都該死。”她的態勢比那個人還要凶悍,還要咬牙切齒。奶奶歪打正著地把那個人噎得一愣,他悻悻地把被子往頭上一拉,身子一蜷,鬱悶地睡回籠覺去了。

也是,誰能跟一個病人一般見識,更何況奶奶不是普通病人,她患的是高血壓精神病。

奶奶高一聲低一聲固執地吶喊,爺爺不得不醒了。爺爺醒了,第一件事就是在心裡和奶奶商量:“老婆子,差不多就走吧,天天吵得四鄰不安的,招人嫌。”爺爺認為沒有必要把這話說出口,說出來奶奶也聽不見,確切地說,聽見了她也聽不懂。除了吃喝拉撒睡,奶奶已經和這個世界沒有多少聯絡,如果不是有人照顧,她其實連吃喝也不知道了。

等奶奶的這場大戲終於落幕,我母親端了一盆熱水進來。她先侍候爺爺擦了手臉,再把臉盆挪到靠近炕尾的凳子上。奶奶剛剛賣過太大的力氣,她有些筋疲力盡,精神萎靡。母親熟稔地挪動她的身體,小心地換下她身下遍佈屎尿的小褥子,先用舊布擦拭她髒乎乎的、遍佈皺褶的身體,最後將熱毛巾敷上去。奶奶對於熱毛巾及母親的手充滿熱情和敏感,這時她乖巧的像個孩子,一個勁兒說:“要,還要。”

母親常在這時氣哼哼地數叨她:“還懂得享受,你說你是真瘋還是假瘋?熬吧,熬吧,把別人都熬死了。”奶奶的手握在母親的手裡,自顧傻笑。她自然是真瘋,可即便思維凌亂得一塌糊塗,身體卻依然清楚知道自己的渴求。人與世界,似乎從來不只是一口氣的關係。

母親一抬腿出了家門,莊稼地裡新綠疊著舊綠,隨便哪塊土坷垃,隨便哪隻蟲子的翅膀不能承住她幾句牢騷?她還真想牢騷幾句,甚至扯開嗓子亂吼。每個人都會產生胡吼亂叫一通的衝動,在清晨,在正午,在晚上,在任何讓他們感到不開心的時候。誰還沒有點兒孤獨,沒有點兒鬱悶要發洩。可她覺得胡吼亂叫只是瘋子的權利,嬰兒的權利,在街頭院尾扯著樹枝子玩打仗的半大孩子的權利,她不是他們,她不想讓一次發洩把自己慣壞了。

好在天高雲遠,有各種蟲子,還有麻雀,還有風,它們都是能夠寬解人心的東西。蟲子和麻雀東一嘴西一嘴地忙,把她的苦悶銜走,風把她身上的屎尿味抖落乾淨,過不了多久她就渾身輕巧熨帖。

爺爺的腿長在眼睛裡,長在心上,他的肉身卻只能無可奈何地盤在炕上,疾病讓他不良於行。模糊的窗紙讓長在眼睛裡的腿註定走不遠,整個上午只有一隻燕子在窗臺上短暫地“啾”了一聲。屋頂是他目光最方便的目的地,他已經洞悉每一根椽子每一根檁的祕密。哪根椽子上爬過蜘蛛,哪幾根椽子間隱著壁虎,哪根椽子今天早晨被小蟲子狠狠咬了一口,他都一清二楚。他的目光一遍遍撫摸黑不溜秋的它們,如同撫摸自己同樣黑不溜秋的肋骨。

白天的'時間奶奶通常很安靜,她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不睡覺的時候她在自己的天地間思考。爺爺看她,她沒有反應,爺爺叫她也沒有反應,她說不定什麼時候無頭無尾地來上幾句,對爺爺便是意外的驚喜。他看屋頂實在看膩了,睡覺又有些睡不著,總是發愁漫長的時間怎麼打發掉。

他想學奶奶那樣嘶吼哭鬧,弄出漫天的動靜,可他總也找不到合適的理由。他只是感覺有些無聊而已。這無關飢餓,無關肉體痛癢,只是一種細微的心理感受。太陽抻長了白天,月亮又抻長晚上,任誰都有些難熬。但生活經驗告訴他,這種頗帶幾分矯情的感受還是不說出口為好。姑且不說“寂寞”二字一個老男人委實難以說出口,問題是即便說了也很少有人願意傾聽,更沒有幾個人聽得懂。所以炕洞裡的某塊土坯煩悶了,從來不聲不響,哪怕煩悶到把自己坍塌掉;家裡的那條土狗鬧情緒了,躲在狗窩裡睡大覺,三天三夜不出聲。想想也是,在這個問題上,誰也沒有比誰更難熬,誰都走不到誰心尖上,誰都是一樣。

母親在家的時候,常有人來借東西、還東西,或者閒串門子,爺爺便在屋裡上答下應,耳朵支稜成天線的形狀。他問:“誰來啦?”外面的來人便大聲報了姓名;他跟著問:“吃啦?”對方答:“早吃啦,都快吃下一頓了。”他接下來就邀請:“進來坐呀?”對方便趕緊說:“不啦,不啦。”也是,那屋裡的味道,除了母親,誰願進去。等人家要走的時候,他又一個勁兒盛情挽留:“在這兒吃吧。”“有空還來呀!”“還來呀!”

我母親下午在地裡刨了半天山藥,剛剛回到家。她的胳膊腿,她的腰椎脊椎,她的脖根軸子,所有的零部件都爭先恐後地向她訴苦。她對它們的哭喊叫囂、消極怠工一概不理,她先去爺爺奶奶屋裡轉了一遭,隨手給爺爺倒了一碗水,詢問奶奶下午怎麼樣,然後轉身出來,給雞們拌了食,給豬槽子裡倒進兩瓢麩子,回屋又端給它半盆泔水,這時發現狗正跟在她屁股後面,哼哼唧唧地叫。而一家老小,也眼巴巴等著她做晚飯呢。

等母親把一切都歸攏好,把奶奶明天一天要替換的小褥子縫好,我已經睡著了,奶奶也已經睡著了,只有爺爺還在黑暗裡大睜著眼。母親還不能睡,她安排好擦創子開始擦山藥幹。可她剛擦了兩下,便覺得自己手上還殘留著剛給奶奶翻過身的屎尿味,於是起身去洗手。如此起來坐下折騰好幾次,她還疑心自己的手上有味兒,再坐下時便難免帶了情緒,把擦創子使喚得“嚓嚓”作響。嚓嚓嚓!“你倒是躲清靜了,把一家老小留給我。”嚓嚓嚓!“你在外面享福吧,這家裡地裡忙不完的活兒。”母親用這種獨特的方式,將在遠方城裡工作的父親聲討至後半夜。

奶奶去世的時候,爺爺長舒了一口氣——終於安靜了。可他依然每天雞叫頭一遍的時候就醒了。他不情願地睜開眼,吃力地轉動他花白的頭顱,目光被線牽著般掃向炕尾。炕尾空空蕩蕩,炕單子扯得四平八展,沒有被褥,也沒有那個人,整面土炕上就爺爺一個人了。

他很快發現,這種安靜似乎比奶奶的吵鬧更讓他難以忍受。他第一次覺得,沒有比安靜更怪異更可怕的東西。他早已厭倦了看屋頂,每天看數不清的塵埃在一束光裡徒勞掙扎,看牆上那張舊畫,看到炕上有草籽發芽,哪兒哪兒都透著扭曲的病態。他每天都盼著那幅畫能夠掉下來,可它一直快要掉下來卻又總也掉不下來,害他每天期盼著“譁”的那一聲響。他又一次感受到那種可怕的空曠,空曠又荒涼。而他自己,不經意間便已經被荒涼掩埋到了脖根子。

這安靜,這荒涼,讓爺爺感覺胸悶、氣短。他於是便讓自己咳,咔咔咔,隨心所欲、恣肆汪洋地咳,上氣不接下氣地咳,臉紅脖子粗地咳。老年哮喘,醫生如是說。習過醫理的爺爺衝著醫生點點頭,有些自責地說:“老了,就剩下添毛病了。”背過臉去又在心裡嘟噥一句:“扯淡。”

爺爺只是覺得自己想咳,應該咳,所以就咳了,就這麼簡單。他老了,幾乎所有的時間都無所事事,不咳,他又能幹些什麼呢?咳嗽,有聲有色地填充著他的時間和空間,他甚至認為,只有在這聲響裡,他和奶奶才是聲息相通的。當然,這只是他自己孩子般的祕密。

爺爺終於連咳嗽也沒有了力氣,他便決定去找奶奶。

給爺爺圓墳的那天晚上,一條狗不明原因地嘶吠了很久。剛開始是哀哀地吠,後來就很大聲,幾乎把腔子都吠出來了,可卻始終得不到任何一隻同類的響應。整條街的狗都睡死了,整個村子的狗都睡死了,這條吠著的,是全世界唯一一條醒著的狗,這個發現讓它極度失望、恐懼和不安。如果爺爺還活著,他肯定會應之以抑揚頓挫的咳嗽聲。可爺爺活著時這條狗為什麼不叫呢,這使他們錯過了給彼此解悶的機會。

我看不到母親的臉,她在一盞煤油燈下納鞋底,把放大了的黑乎乎的背影留給我。我想對她說:“聽,外面那隻狗叫得多厲害。”可屋子裡太靜了,安靜堵住了我的嘴巴。母親重複著扎針、用力,白色的線繩滋滋叫著從鞋底子的一面進去另一面出來。那條線很長,拽一晚上都拽不到頭,而它滋滋的尖叫聲,一不留神把外面的狗叫聲都給淹沒了。

被窩很大,很寬,我很小。可我還是努力向上蜷縮自己,力爭把自己蜷縮成指甲蓋兒大小。我總在害怕蠍子,我覺得也許某隻孤獨的蠍子會在我腳頭的牆壁上徹夜溜達。那麼,我只要稍稍把腿伸長一點兒,再伸長一點兒,天,我無辜的腳就要碰到那隻蠍子了。這種“也許”在我的臆想中越來越堅定,最後終於變成了“一定”。

我不由地喚了一聲母親,她坐在巨大的燈影裡沒有轉身,只說:“別出聲,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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