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散文閱讀欣賞

來源:才華庫 2.21W

葉傾城,一個屬於武漢現定居北京的溫潤女子,用文字描繪和打磨這紛繁而永叵的塵世之愛。下面是小編給大家帶來的葉傾城唯美愛情散文,供大家欣賞。

葉傾城散文閱讀欣賞

葉傾城唯美愛情散文欣賞:溫柔的海

他那溫厚純良的笑容,一如往昔,

是她心中永遠的回眸。

是在上了大學以後,他才第一次離開他海邊小城的家。一年多的大學生涯後,他依然是一個異域的陌生人。同學問他對這座城市的看法,他老老實實地說不喜歡,太髒、太吵、太沒人情味……

他話音未落,馬上就有一個女孩劈頭反駁他,“這裡有多大你知道嗎?你才出過幾次校門,又去過哪些地方,你有什麼資格批評?”他一呆,看見她正氣鼓鼓地瞪著自己,他不由得注意她柔膩如絲的肌膚,非常地江南,與他熟悉的家鄉女孩完全不同,一愣,不知該說什麼好。看著他那呆頭呆腦的樣子,她到底撐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了聲。

他們就這樣認識了。他喜歡聽她的普通話,爽脆的、清朗的,說急了的時候,常常微喘著笑起來,像他故鄉的木棉花,有著流利的弧線和厚實的花瓣。有時,在教室裡上自習,聽見她在外面唱著歌走過,過了許久,他發現自己心裡還在迴盪著她隨口哼出的調子。她總是叫他講大海給他聽,又喜歡取笑他隱約的閩南口音,“你的聲音跟臺灣連續劇一樣。”她從來沒有告訴過他,那些愛恨交織的連續劇是如何掀動她最初的柔情,而那些溫柔真摯的情話,又是如何在她生命中烙下永遠的印跡。聽著聽著,他的聲音與他所講的海交會相融,使她隱隱地恍惚,她說:“海一定是溫柔的。”他猶豫了一下,想告訴她不是,終於什麼也沒說。

冬天,他走在積雪的校園,聽見她在背後大聲地叫他的名字,他一回頭,雪球在他臉上炸開,她的笑聲,在雪地裡片片灑落,像海面上不斷翻飛的海鷗。他永遠記得她那天穿的藍大衣,他永遠記得她歡笑的樣子。她等著他的回擊,可他只是揩著臉上的雪,憨憨地笑。那樣溫厚純良的笑容啊,她的心忽地一緊,有一種被緊緊擁住的半痛半喜。她跑過去扳他的手,“來,我們打雪仗。”正握到他的凍瘡,他的臉上掠過一抹痛。她低頭看手,禁不住“啊”了一聲,心中一疼,幾乎掉出淚,“怎麼會凍成這樣?”拖了他就走。他看見自己紅腫潰爛的手,握在她暖柔淨白的手裡,覺得很難看,想縮回來,她反而握得更緊。在她的寢室裡,她一邊細心地給他塗藥,一邊輕聲地問:“疼嗎?疼嗎?”

疼嗎?他自己也不知道。

夏天到了,她央他教她游泳。才學會了最基本的技巧,就非要到湖對面去,他只好揹著她游過去。天色漸漸幽暗,她橫在他胸前的雙臂,呈出微微閃爍的粉紅色,有如夏天第一朵玫瑰花,正在全力地開放。他感到她的身體,緊緊地貼著他的背,幾乎沒有什麼重量,彷彿是他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他真的希望湖水可以永無盡頭。而她安靜地伏在他黛黑的背上,清澈的湖水流過她的耳邊。她看著他的肩一次次地湧出水面,又一次次落下,如此強壯優美,覺得滿心的安全,好像只因有他,她便可以闖蕩過所有的江湖。

暑假他回了家,她叫他給她帶貝殼來,她粉粉的小拳頭擂他的手臂:“不要忘噢,一定不要忘噢。”他怎麼會忘呢。返校後,在寢室的燈下,他忍不住把那些貝殼拿出來看了又看,想起她將會有怎樣驚喜的眼神,他想自己被太陽晒裂的面板到底還是值得的。沒想到室友們群聚過來,驚歎之餘,你拿一個,我拿一個,轉眼間,他的手裡竟只剩了幾個殘破不全的了。室友們大大咧咧地問他:“沒關係吧?”他空自心急如焚,竟說不出一句拒絕的話。

她見到他,很高興,一隻手背在身後,問他:“猜我給你帶了什麼?”笑意流了一臉,梔子花一樣放著不能抗拒的香。他卻只想著那些流散的貝殼,如果她問起,他該怎麼答,連這樣小的請求他都不能為她做到。他脫口而出:“我不要。”轉身就走,沒有看見,她是如何長久地站在黃昏裡,捧著那方準備送他的琥珀。

那方細緻美麗的琥珀,是朋友從大興安嶺寄給她的,拿在手裡的第一個瞬間,她便想起了他,生在海邊的他一定從來沒有見過琥珀,她沒有想到他會給她這樣的拒絕。暮色如煙,侵入她的眼睛,她記起關於琥珀的身世:琥珀原是松樹的眼淚,在亙古沉靜的大森林裡不被人知地流著,然後歲月變遷,滄海桑田,一切都消失在時光的長河裡,只有這一顆已經冷凝成石的淚,還在用暗暗的透明,說著一些將明不明的心事。

他們就此疏淡,有時在學校碰到,也只是打個招呼。她身邊總是有大群人,襯得他更孤單,他不在乎她跟誰在一起,他只要她在,只要能聽到她爽朗的笑聲,繞幾個彎遠遠地傳過來,他就覺得安心,水泥地似的學校生活便剎時變得春草處處,處處嗅得到生動跌宕的生命氣息。他不知道,她的眼睛是如何追著他的背影。他明顯的南方特徵,使他永遠顯得格格不入。他們一團熱鬧,他管自獨來獨往。看著他寫滿落寞的背影,一陣莫名的痛湧過她的心,好像萬分不該,卻又不知道該怎樣。

後來又是夏天了,他在海邊的度假村做守衛,午夜守著一簇逐漸熄滅的營火,星星無比璀璨,面對大片寧靜的星空,他聽見海潮在遙遠的地方輕聲細語,他驀然懂得她所說的,海的溫柔。第一次,他對那座燈紅酒綠的大城生出了一絲絲的牽扯,只是因為,那是她所生長居住的城市。那樣強烈地,他想要帶她到海邊,與她一起在星空下,執她的手,聽海最溫柔的聲音。可是,明年,他們就要畢業了。

回校的時候,他沒有買到座位票,只好一路站著,而就是在他最疲倦不堪的時候,他也沒有放下手中的荔枝。她遲遲沒有到學校去,荔枝不是經放的東西,看著它已面臨凋落的邊緣,難道這又是一場錯過?他向同學要到她家的地址,她的家人給他開了門,她正在洗澡,在嘩嘩的水聲之上,她揚聲問著“誰啊?”他所有的勇氣都消失了,放下荔枝,轉頭就走。在車站,他忽然聽到“噼噼啪啪”的聲音,是她,穿了拖鞋,匆匆地向他跑來,溼溼的長髮在風中披散著,這時,公共汽車來了。汽車絕塵而去的剎那,他只來得及看見她憂傷的臉孔,這一次,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的淚。

那一晚停了電,寂靜、黑暗和熾熱一起向她撲來時,她幽幽地想起從未謀面的海。荔枝撕裂的殷紅外殼像一顆顆破碎的心。她不是不想問他,到底想要對她說什麼。可是,她真的知道哪一種答案是自己想要的嗎?她的青春歲月正在時光的深淵裡飛速墜落,她再也不能是那個眼睛清亮、笑容有如風信子的女孩了,現在再來開始一場不計得失的戀情,是不是太晚了呢?未來已經在他們觸手可及的地方,他們之間不能逾越的山重水複,過去是,現在是,而將來,他們能夠有共同的將來嗎?他的心她全明白,她的心他也全明白,而他與她,註定只能是清風明月,兩不相干。

畢業生聚餐他沒去,只在寢室睡著。醒來,已是黃昏的幽明時分,他聽見寂靜,然後又聽見了另一種聲音,那是她的腳步聲。她走到了床邊,伸出手,彷彿想推醒他,卻陡然停住了。她無聲地伏在床沿,他看見她的黑髮,紛紛地灑落,他一動也不動,只是他的心彷彿生出了手指,在細細地撫她的肩頭。她不知道自己伏了多久,夜與晝在時間裡已經失去了意義,她好像又回到了那湖上,水波盪漾,伏在他的背上,快樂地、信任地……她現在才明白當時的心情究竟是什麼。她聽見他在心裡一聲聲地喚:“跟我走。”他也聽見她在心裡一聲聲地喚:“為我留下來。”但是,幾個小時之後,就是他們離別的時候了。

他和她都沒有想過,還會有重逢。那時,已是三年過去了。她乘坐的飛機,因為天氣的原因,在西安迫降。機場上滿是來自各地、怨聲載道的乘客們。她無聊地東張西望,突然像觸電一樣震住了。這是幻覺,這一定是幻覺,可是,她真的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她。人群將他們隔開,那便是他們的大海,他們終於可以在海中相遇。他細細地看著她,看著她已挽成髻的發,她依然微微揚起的下頜,她永遠纏綿如絹的肌膚。她也久久地凝望著他,他瘦了,也更黑了,身上有滄桑的顏色,可是他那溫厚純良的笑容,一如往昔,是她心中永遠的回眸。大喇叭裡傳出請旅客登機的聲音,她輕輕地揚起左手,無名指上的婚戒,鑲著海水一樣藍的寶石。而他緩緩地拉開衣襟,在他的`胸前,永遠戴著她在離別的時候,送給他的那塊琥珀。

從此分離啊,從此分離,從此永不再見,互相想念的時候,就去看一看海吧,看一看那溫柔的海。

葉傾城唯美愛情散文欣賞:蒼耳心

她的眼光如此哀傷,

彷彿暗夜裡獨自開放的花朵。

如果不是她,他永遠也不會知道,世界上有一種叫做蒼耳的植物。

相識的那年,他剛上大一,是班長,第一次主持班會,是對學校情況的介紹。

他精心做了準備,班會將進行得盡善盡美,假如不是她站起來的話。

她問:“班長,你知道我們學校唯一的一株蒼耳在哪裡嗎?”

“蒼耳是什麼?”他脫口而出。那是他第一次注意她。嬌小,穿一件寬鬆的夾克衫,小小的一張臉,淹沒在黑髮與灰衣之間,那是天生讓人記不起的臉。

她認認真真地說:“是一種草本植物,它的果實也叫蒼耳,是一顆多刺的球。”

“刺?”他糊塗了,“有毒?”

她猛搖頭:“它有刺,只是為了掛在人的身上被帶走,好在別的地方生根。”

教室裡“嗤嗤”的竊笑聲越來越明顯,他不由得惱火起來,然而她的表情一派正經,又不像是惡作劇。班會就此草草收場。

後來他們慢慢熟識了。

他是系裡成績最棒、人緣最好、工作最努力、也最英俊的男生。一開始就是班長,一直做到學生會主席,總之,是一帆風順。

而她,相貌平平,考試多半是擦線而過,她愛說自己是一隻掠過水麵的海鷗。有幾次險些落水,總是他去跟老師求情,又拉了上來。他樂於幫同學做這些事,大家都知道。

她喜歡說俏皮話,每次寥寥幾句,大家鬨堂大笑,他當然笑。可是有一次,他在校報上看到她的文章,筆鋒沉著冷靜,微有幾分苦澀。這就是她的內心嗎?

往後,她再說笑話,只有他會暗暗一震,感到她話外的深意。他覺得她是一個充滿智慧光芒的人。

他們無所不談。偶爾,他也會談談自己中學時代幾次短暫的鐘情,她只是沉默。

在夜色中,他看得見她漆黑的頭髮,那是她最美麗的部分。他問她的感受,她一笑,“是一件九死一生的事,”又一笑,“最可怕的是,你在愛河裡快淹死了,岸上的人還以為你在游泳,為你鼓掌叫好。”

大學時代最後一個春天,他認識了鄰系一個女孩,溫柔體貼,多才多藝,而且美麗。他一向喜歡那些芬芳的、柔軟的、美麗的、猶如花朵般的女孩。

已經是畢業設計期間,除了少許無關大局的課目外,幾天不來都可以。戀愛中的人是容易忽略朋友的,而且她也忙著找工作,兩人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少。

一次,她找到他對他說:“蒼耳結果了,跟我去看看好嗎?”

他答應了,卻總是百事纏身,一忙就忘了。

她說了幾次,也就不再提了。

一箇中午,他趴在課桌上午睡,朦朧之中,覺得她在身後,不知在幹什麼。教室裡人聲嘈雜,他睡意正濃,也不理會。

上課前五分鐘,他起身準備到另一間教室上“就業指導”課。走廊上,有女生從背後趕上來,扭頭看他,抿嘴一笑。一而再,再而三,他再笨也知道,背後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反手一摸,一手的刺。

他躲到廁所脫了毛衣,細看,不禁大吃一驚,那竟是一顆心,一顆用蒼耳綴成的、綠色的、多刺的心。

蒼耳上的刺緊緊勾著毛衣絨,他連扯帶拉,急出一頭汗,還是遲到了十分鐘。

那是他大學四年裡,唯一的一次遲到。

下課後,他笑著問她:“怎麼,整我上癮?”

她一言不發,轉身就走,風吹漲了她的夾克,她小小的、灰灰的背影,竟像極了一顆枯萎的蒼耳。

等他發現好久沒見過她的時候,他們已經快畢業了。

他留在學校讀研究生,她分到一家機關,分得不錯,他替她高興。畢業典禮上,他對她說:“以後,常給我寫信。”

她答:“我不會給你寫信的。”

沒想到她是真的。

他一封一封地給她寫信,每一封都石沉大海,他恐慌起來:她出事了?出國了?或是……嫁人了?

他到她所在的機關去找她。門口有武警站崗,打電話進去找人,他就在門外等。天上下著細雨,他站了很久,全身都溼透了,看見她出來,他鬆了口氣。

她瘦了,臉色也蒼白了許多。

他心疼地問:“你怎麼了?你病了?”

她只問:“你來幹什麼?”

看著她,他心裡踏實,老老實實地說:“你不給我寫信,又不回信,我怕你出意外。”自己也覺得好笑,同在一個城市,她若有變故,他豈有不知之理,也不知為什麼會急成這樣。

她不說話,久久,眼中浸出了淚。

他從沒見過她流淚,一時手足無措。

她低下頭去哽咽著說:“沒有用的……”

他急切地說:“有什麼事你跟我說啊,我們是老同學、好朋友,我會幫你的。”

她抬頭看他一眼,她的眼光如此哀傷,彷彿暗夜裡獨自開放的花朵。她說:“雨大了,你先走吧,我還有事。”說完,徑自回去了。

雨,是真的下大了。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

他讀完研究生,又留校做了助教,女友來來去去,卻好像總是緣分未到。

這幾年,學校大興土木,有一回,他看見圖書館後面的空地用繩子圍起,準備興建新教學樓,他想這不就是她告訴過他的,校園裡惟一一株蒼耳的位置嗎。那麼,以後,學校裡就再也沒有蒼耳了。他想拿照相機去照下來,可是,就算照下來,又能怎麼樣呢?

漸漸地,他已模糊了大學期間學校的樣子,也很少想起她了。

又是春天,他照例找出毛衣來穿,無意中發現了一顆蒼耳,鉤在毛衣上。黃了,萎了,刺也軟了,一碰就掉了下來。他捏在手中把玩,奇怪著自己的毛衣上怎麼會有這個。

他忽然記起了她,記起了那一顆綠色的、多刺的心。剎那間,往事一幕幕走近他,又與他擦肩而過,越走越遠。

那麼多年過去了,那一顆心只剩下這顆萎黃的蒼耳;那麼多年過去了,他才讀懂自己心底最深的真愛。

葉傾城唯美愛情散文欣賞:一百零一次求婚

隔開他們的,是時間,

時間真的是不能戰勝的嗎?

我第一次向朱顏求婚那年,她只有十八歲,她立刻就答應了。

她是董太婆的外孫女,來外婆家裡過暑假,我家與董家比鄰而居,我是家中老三,哥哥們去游泳,不肯帶我。我追到門口,還是隻有站在門外哇哇大哭,她在隔壁聽見了,就過來問我:“小弟,你哭什麼呢?”

我記得那天她穿了一件清水藍的軟裙,黑黑的大眼睛裡滿是關切,風把她馨香的長髮拂到我臉上,我呆呆地看著她,覺得她像《木偶奇遇記》裡的藍衣仙女一樣好看。

朱顏問明白了,便自己帶我去,經過冰棒攤的時候,還給我買了一根紅豆冰棒。我問她為什麼叫朱顏,她便說給我聽,“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她只說了一遍,我就記住了,而且永遠不會忘記。

她每天都帶我去,每天給我買一根冰棒,因此覺得全世界人只有她對我最好,就跟她說:“朱姐姐,等我長大我要娶你。”她答應了,但是她馬上又說:“你今年九歲,我是你的兩倍,那麼,等你十八歲,我就有三十六歲了,比你媽媽還要老,你還願意娶我嗎?”

我想了一個晚上才終於做出回答:“願意。”大清早就興沖沖地想往外跑,媽斥我:“去找誰呢,朱姐姐已經去北京念大學了。”我呆了半天,可是沒有哭,因為朱顏說過,她不喜歡男孩的眼淚。

再見朱顏,我已十四歲,是青澀的少年,常穿一條被磨得淡白的仔褲,因為喜歡那種我自己沒有的滄桑。朱顏那年已大學畢業,在外地工作,這次回來,是因為董太婆過世,回家奔喪。她仍穿著當年的藍裙,身上多了不可形容的柔甜味道,見到我,輕輕將我一抱,“長大了。”我全身的血都湧上了臉頰。

我去參加喪儀,她向我恍惚地笑,好像沒有看見我,我便在她身邊站定。在人們為董太婆蓋上白布的時候,我忽然覺得肩上的重量,側過頭,是朱顏伏在我肩上哭了。隔著衣服,我分明地感到她眼淚的溫度,彷彿燭油般滾燙,一滴滴打在我身上,竟是疼的。我很想為她拭淚,可是,沒有勇氣,便只有站得筆直,任我的肩一滴滴承受著她的淚,第一次那樣強烈地感覺到身為男人的驕傲和力量,以及女人的柔弱。她止住淚,向我抱歉地一笑,便匆匆上了靈車。

我長高了,那件衣服我以後再沒有穿過,然而有時看到它,我仍然會想起,連朱顏自己恐怕都不知道,她的淚曾經沾在我的衣服上。

此後三四年沒見過她,我也漸漸不再想起。大學聯考,讀大學,結識女友,大學生活斑斕多彩。有段日子學畫,興興頭頭地為小女友畫像,畫完了她看了半晌,道:“不是我嘛。”怎麼不是?海軍藍的裙、飛揚的長髮、笑起來似冰淇淋將融的軟與甜……我驀地一凜,這的確不是她,這是朱顏。

那晚我輾轉難眠,想起初遇朱顏時她溫暖的笑容,打在我肩頭滾燙的淚,好像剎時間懂得自己少年的心情,明明是初初緣聚,難道就已永別?子夜醒轉,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我不甘心。”

寫寫撕撕用了半本信紙,因為不知道該叫她什麼,最後我到底大義凜然地在抬頭寫上“朱顏”,連名帶姓,像叫校園裡親密的女生。我已經十八歲了,算得上是成年人了,該有資格與她平起平坐了吧。

然而信才投進郵筒我就後悔了,她有什麼記住我的理由呢?卻仍是每天兩遍地看信箱。不久放了寒假,大年七年級大雪鋪天蓋地,街上幾無行人,我卻冒雪去了學校。一看到信,我的心就狂跳起來,除了朱顏,還有誰當得起這樣嫵媚溫柔的字呢。抬頭一句:“小弟。”親切而遙遠,彷彿她在久遠的童年喊我。而我與她,其實已是長相識了。

每天無論多忙,我都會給她寫信,不是求她幫忙,也不是叫她為我排憂解難,只是要告訴她,也像是說給自己聽。喜歡在燈下一頁頁翻她的信,信紙、便條、資料紙、廢列印紙的背面,都是她的隨意也是她的平常心。可是都是一樣的,抬頭的“小弟”,字裡行間的雲淡風輕,說不出的體貼入微。她的細麗的字,與我粗重的筆跡一道放著,截然不同,卻又分明緊密相連。

那年秋天,我決定做一件大膽的事。是朱顏來開的門,我把手裡的紅玫瑰一伸,“生日快樂。”她疑惑地看著我,忽然深吸一口氣,“小弟!”她只及我肩際,細細地打量我,眼裡閃著複雜的光茫,良久道:“真是雕欄玉砌應猶在……”

但是朱顏並沒有改,笑容依然,惟多點滄桑意味,訴說著她美麗容顏下的底蘊。坐在她的宿舍裡,捧著她給我倒的冰水,忽然覺得,一年來紛紛擾擾的心,定了下來。那年我十九,朱顏二十八。

她帶我去遊覽。爬香山,她問我:“你行嗎?”依然是大人對孩子一貫的不放心。我笑一笑,不說什麼,三步兩步爬上去,反身拉她,她神色訝然,“小弟,你真的長大了。”是的,已經長大到可以追求我心愛的女人了。回程,她是累了,閉著眼打盹,頭漸漸落到我肩上,我的手一點點伸出去,終於輕輕摟住她。車一個巨震,她滑進我懷裡,與我緊緊相貼。車到站,她醒了,笑著抬頭看我,正碰上我大無畏的眼光。她吃了一驚,臉慢慢地燒紅起來。那一刻,我明白地覺察到,一瞬間,她是在把我當男人看了。

時間飛逝,轉眼假期就過完了。臨別的晚上,她幫我清理東西,我想問一句重要的話,卻沒有勇氣,終於我問:“朱顏,你喜歡我嗎?”她溫和地說:“像你這麼優秀的男孩,誰會不喜歡呢?”啊,她終於對我說了喜歡。

第二天下午我到了家,晚飯桌上,母親忽然說:“咦,你去了北京,怎麼沒有去看你朱姐姐?聽朱伯伯說,她要結婚了……”以下的話我都聽不見了。

朱顏的門半開著,可以看見她正坐在窗邊。那晚有大而圓的月亮,月光下她微微憂傷的臉容,彷彿若有所思,她所想的東西,我無從知道。再沒有一刻,我那樣強烈地感覺到我和她之間那道時間的天塹。她是成年人,而我,還是孩子。

朱顏看到我,吃了一驚,“咦,你沒回去,還是,又來了?”

我的眼睛一直盯著她,“你要結婚了,為什麼不告訴我?”

她一愣,然後笑了,“有什麼好說的。”

我忽然大聲地說:“可是,可是,你說過你喜歡我的。”

朱顏臉色大變,她怔怔地看著我。我在她膝前蹲了下去,“你愛那個人嗎?”

她緩緩地搖頭,“這種年代,這種年紀,說愛和不愛實在是很可笑的。”

“既然你不愛他,那麼給我時間,給我三年時間,三年以後我就畢業了,我就可以娶你了。我,”我的聲音突然哽住了,“我,我喜歡你。”

朱顏勉強張嘴,似乎想笑,可是忽然淚水傾瀉而下,“我還一直以為是我的錯覺,原來,原來是真的。可是,我哪有時間給你呢?我已經二十八了,三年後就三十一了,我怎麼能拿我的幸福來賭一個少年的諾言。小弟,回去吧。”

我輕輕地,無限絕望地問:“你真的喜歡過我嗎?”

她終於點了點頭,“是,我喜歡你。”

我以為這就是永別了。唸書,畢業,找工作,一點點舔淨自己的傷口,掛牽著千里之外朱顏的喜與悲。常常在靜夜細想九歲那年的夏天,為什麼,我一定要猶豫才能回答她的問題?而只是遲了一個晚上,就永遠失去了回答的機會。

一天,在公共汽車上,遠遠的,我認出熟悉的背影,明知不可能,我還是脫口而出:“朱顏。”她轉過身來,對我靜靜地笑,竟真是朱顏。

四年時間過去了,我已二十三歲,年紀漸長,遂不動聲色。她三十二歲,眼角初生皺紋,風韻卻更勝當年。我們隨意地聊著,知道她離了婚,又調回本市,她給我留了電話號碼,我們從此便淡淡地來往著。走在街上,喜歡在櫥窗裡看我們的側影,我的高大和她的嬌小,如此相配,看不出任何的差距。

一日,我邀她到我的宿舍裡坐坐,屋子窄小,她向床上坐下時,打翻了一個木盒。

她蹲下去,我聽見她的聲音變了調,“這是什麼?”

我也蹲下去,“這是冰棒紙,十四年前你買給我的。一天一張,一共是三十八張。”

她的呼吸突然間急促起來,我輕輕說:“你記不記得,我九歲那年你就答應過要嫁我的。你現在還願意嗎?”

我開始每天給她送花,大束大束的紅玫瑰,上面只有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嫁給我。”我送了九十八束後,朱顏終於約我出來見面,開口道:“小弟,我已經決定要嫁給一個五十歲的喪偶男人了。”

我的心整個沉了下去,“為什麼,從九歲那年開始,我向你求了一百次婚,你還是不能被我?”

她沉默了許久,“不是因為我不能被你感動,而是因為我已經感動了,有一段時間我真的想這樣嫁給你也好。但是,我也二十三過,我也全心全意地愛過一個人,我相信你的情意,可是到你三十二歲的時候,一切也許都會改變。而到了那時,我就真的老了。對不起,小弟,我輸不起。”

朱顏已經走了,我久久地坐在咖啡廳裡,好久,聽見鄰桌的收音機裡,主持人正在播送的號碼,突然一陣熱浪湧上心頭,我衝向最近的公用電話,按下了號碼。

電話通了,“從當年第一支冰棒,到十四年後最後一朵玫瑰,她始終是我心中惟一的新娘,廣漠世間我願牽手的伴侶。隔開我們的,是時間,時間真的是不能戰勝的嗎?我應該愛她嗎?”

放下電話,我立刻去了隔壁的音響商店買收音機,顫抖地調準頻道,屏息,彷彿等待上帝的裁判。

第一個電話:“你應該愛她。”第二個電話:“她應該愛你。”好像全世界的電話都在為這個頻道響起,此起彼伏的,是各種各樣的聲音。

“時間不是理由,有理由的還叫什麼!”

“人生本來就是一場大賭,做個負責的好男人,讓她敢於下注,讓她贏。”

而最後的一個電話:“再向她求婚!”

這時我已站在朱顏門口,收音機的聲音是從她房裡傳出來的,傳出來的還有她的啜泣聲。

我舉起手中的玫瑰,敲門,準備我的第一百零一次求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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