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女人·蒲扇散文

來源:才華庫 1.91W

與夏夜連在一起的,除了月光,還有女人和蒲扇。

月光·女人·蒲扇散文

好,月兒上來了。

是從後山那棵樟樹的枝椏間爬上來的。它好像知道季節已跨進日長夜短的軌道,一刻也耽誤不得,趕緊吸了口氣,朝村子裡一望,然後把銀盤兒慢慢托起。這樣的動作,想必費了不少勁吧。月光,受了山風的指引,徐徐揮灑,看得見從容的心情。可能,還攜帶了暮歸的哞聲和斷斷續續的蟬鳴,在熱氣未消的空氣裡呼應著,共同抒發夏夜的情感。

月光,是能淡定一切的光。最先照亮的是溪水,不經意的一撒,溪水便潛入如夢的詩境,欲與時間一起睡去。依次照亮的是稻田、瓦屋和吐著餘熱的地坪。瓦片參差著,敞開門戶歡迎月光的到來。月光一點也不羞赧,踮著腳兒在上面行走,密密的踢踏聲和均勻的呼吸清晰可聽。風的手太慢了,沒把瓦片上的餘熱收盡,哪怕踮著腳兒也燙。月光擋不住熱浪的襲擊,腳一滑從簷邊滾落下來,跌了個粉碎,頃刻化成了水,呼啦幾下,匯成流,匯成瀑,湧向地坪,白亮亮的,與天空一個顏色。村莊,有了這輪不老的月亮,便有了不錯的質量。

而我感覺那月兒是從女人的肩上升起來的,瀰漫著不少柔和的氣息。我牽著牛踏著溫熱的哞聲靠近村子時,看見地坪上有人走動,是女人。那個叫梅子的女人提了木桶從廚房出來,閃到屋外,碩大的月兒恰好貼在她的背上,然後緩緩上升,像升起一面夏夜的旗。此刻,銀盤兒成了女人鮮亮的背景,把素雅的月輝抹在她的臉上,一片光潔。那嘴邊掛著的笑脈絡分明,有了不少月光的成分。女人也覺得時間不早了,加快了腳步,一瞬飄到溪邊,腰一躬,盪開一塊,潑啦,連同不少的月光也打了起來。然後嗖嗖地往回走。腳步兒伸進地坪,便用那把上了年紀的瓜瓢一瓢瓢的舀,一瓢瓢的潑,像潑下一地的月光。手一動,優美的弧線悠悠的晃,晃出一個女人和夏夜應有的味道。地面潮潮的,湧著數不清的水汽和不少日裡遺落的陽光分子。它們經不起女人的擺弄,成群接隊往下沉,便將地坪出落得分外光亮。女人感覺差不多了,支起身子長喊,出來出來哪,乘涼吶。她的喊聲鑽進我的耳朵,不知自家的娃兒聽見沒有?女人的喊聲一落,又將嘴巴張得圓圓的,吸口氣,嘟出來——喚風。那聲唿哨,穿過月光,越過樹叉,在空中悠悠迴盪,讓夏夜充滿了樂感。不久,果真有風沿著月光的通道從溪邊吹來,然後在地坪上集結、盤旋。女人感覺有一線風纏住了頸脖,涼酥酥的。接著,許多風的線條紛紛交織,織成了一張風網。夜色裡的蝙蝠經不住風的引誘,從簷下躥出來,展開翅膀興奮地飛,飛上幾下,卻被月光照花了眼,連忙鳴鑼收兵。不一會,漢子也被風牽了出來,赤著脊背站在階基上,望了女人和月光一眼,不禁抿笑。古銅的肌膚被月光浸了個透徹。漢子是月光看著長大的,一晃到了做爹的年紀。此刻,他受不了月光的誘惑,敞開嘴,呼兒喚崽端竹椅、搬竹床。這時的地坪,一下變得無比遼闊深邃,禁不住笑了。還真沒錯,屋前的地坪總是豐滿的。日裡,淌一地的陽光,晒黃豆綠豆和衣服,還傳出人的腳步以及連杖的拍打聲、風車的轉動聲。夜間,又擺上一張張竹床、竹椅或榻凳。另外,長蛇般燃著的煙把也嫋娜出好聞的艾香。這地坪,豐富了日子的內涵。

不久,竹床、木椅走進了地坪,橫七豎八趴的樣子,成了月色裡的一部分。我立刻想到,女人般的蒲扇很快要上場了。

趿了布鞋的漢子圍攏來。剛落座,二郎腿一翹,點燃喇叭筒,猛地一吸,叭,月色點著了一塊,顯得特別耀眼。煙霧,哈出幾口,月光裡貯存了不少煙火氣息。娃兒們則全須全尾裸著身子,射向竹床,手腳一伸,趴成一個個太字。自然,收洗後的我也在月光下趴成了太字。竹床風平浪靜,也在享受月光的沐浴。是的,竹床只有夏夜才走進地坪,才能呼吸到新鮮空氣,這難得的機會怎能錯過呢。何況有個詩人說,竹床是夏夜的一種表達。女人忙完了活兒,端了矮椅,開始納鞋底,藉著明亮的月光,納。彷彿要把許多日子和夏天的心情一股腦兒納進去,用針和線的方式連綴起來,便納出了一些重量。女人總有忙不完的活兒,彷彿來到這世上就永無休止的忙,插秧、種地、弄飯、生孩子、帶娃兒、紡紗兒、織布兒等等等忙個不完。只有與月光坐在一起,心緒和動作才輕鬆下來。

蒲扇,是從老得一團模糊的祖母手裡一搖三晃走向地坪的。舒緩的節奏裡,煽風,趕蚊子。我祖奶奶九十高齡了,連皺紋都長到腳板心裡了,還在不停的忙。她餵了把豬食後,搖著那裂了嘴兒的.蒲扇,端著木椅晃進了地坪。這地坪與她年紀不相上下,容納了她蒲扇般不緊不慢的生命節奏。她來咱中門李做童養媳時才四歲,地坪就有了,也是現在的樣子。那時她還是個小丫頭,在地坪邊種下小槐樹,到如今竟長得虯枝滿匝、合抱粗了,撒一地的濃蔭。每年的夏夜,她在這槐樹下搖著蒲扇兒納涼,搖著搖著,樹兒長高長粗了,自個兒也長高長粗了。她無法計算屬於自己的時間,只覺得月光還是那片月光,蒲扇還是那把蒲扇,煽出的風裡,瓜兒似的兒女出世了,呀呀學語蹣跚走路了。沒多久,又人長樹大了。歲月真如門前的那條溪水,流得太快了,只有月光還是老樣子,半點皺紋也沒有。一晃,孫子滿地坪跑動了,接著又是曾孫兒相繼出世。我疑心祖奶奶就是那棵老槐樹,把所有的生命氣血融進了枝枝葉葉。現在,滿地坪的人全是她的子孫,哪個不是她用扇兒搖大的呢。此刻,老祖宗坐在剛出生不久的玄孫的搖籃旁邊,將小腳往搖籃的橫檔上一踮,搖籃便悠悠的晃,晃出些許韻致。裂了嘴的蒲扇也不停的搖,噗哧噗哧響。睡吧睡吧,每搖一下,涼風便沿著扇邊飄向搖籃。搖籃果真如一隻生命的溫床,娃兒躺在裡面,舒服極了。不僅能享受到搖來的一綹綹涼風,而且透過蒙著的薄紗能看見頭頂上高掛著的月亮。月兒走,我也走。搖籃裡的娃兒聽到他在時間裡悄悄生長的聲音嗎?夜空遼闊得超出想象,興許密綴的星子與地下的人成了一種生命的映照。

爺疼長子,娘疼夭兒。這搖籃裡的娃兒,老祖宗記不清是第幾代兒孫了,太多的子孫,想記也記不過來了,索性把所有的後輩統統稱為兒。兒呀,睡吧,奶奶在給你打扇呢。月光下,扇子在動,滿頭的白髮也在晃,晃出一種天荒地老的味道。不知不覺,皺得如松樹殼般的嘴皮兒嚅動起來,哼出一串含混不清的詞兒,大概是搖籃曲吧。這曲兒,不知哼了多少遍了,多少年了。曲兒比老祖宗的年紀還老,但的確能催眠,娃兒在蒲扇的涼風與曲調裡,美美入睡了。曲兒樸質、綿長、低沉,彷彿是從蒲扇裡發出來的,輕柔中夾雜了一股淡淡的憂傷。讓人聽了,彷彿回到了數十年前的那個夜晚。那個夜晚,月兒很亮,老祖宗也是用這曲子在地坪上哄著他的大兒子入睡的。那雙原本細嫩的手在搖籃上輕輕地拍,拍著拍著,不知怎麼就老態龍鍾了,唱曲的聲音也老了。這一切好像是眨眼間的事,做夢一般。

老人嘆了口氣,抬頭望天上的星星。這滿天的星星是去年望過了的,還高遠地掛著,眨著眼睛。老人怕死,每年納涼時望一回星星就對兒孫們說,不知明年還在這樹下乘涼麼,我要死了啊。這話說了很多年,但仍沒有死,反而越活越健旺。其實,她是捨不得地坪上的子孫。何況那棵老槐樹沒死,她怎麼能死呢。

蒲扇還在搖,一隻螢火蟲流過來,閃閃爍爍的流過來,明亮了兩隻老眼。月光裡的老臉兒嫵媚了幾下,笑。一扇撲過去,蟲兒卻飛走了。我從竹床上跳下來,拿過老祖宗手裡的蒲扇一陣猛追,那閃著亮光的傢伙卻飛上了樹梢,讓人好不失望。

月光如水,把夏夜地坪里納涼的情節照得分外透明。夜漸漸深了,漢子婆娘和兒孫們漸次入睡,四下一片沉靜。闊大的靜裡,只有老祖宗手裡的蒲扇還在月光下搖,極有節奏地搖,那麼坦然與從容。那棵老而彌堅的槐樹撐開的濃蔭,也將人們的身體慢慢覆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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