夾在書裡的頭髮散文

來源:才華庫 1.44W

這是一本裝幀很漂亮的書。絳紫色的硬紙板封面,純黑色的陰文楷體字——雪國·古都,銀白色的右上角的草體字——川端康成:真真帶著濃郁的哀悽!

夾在書裡的頭髮散文

翻開書,是一張川端的照片。雙手曲在桌子上,左手食指與中指之間夾著一根菸,面容清癯,白髮向後梳,兩眼凝視著,大約是在思考。然而這些都不是我非常注意的地方,我注意的是:他的手腕竟然與我的一般細得如一塊木板。在照片下方,有一段——庶幾可以稱之為詩的文字;不知道是誰題上去的。

我早晨驀然驚醒,禁不住淚流衣襟。

白白渡過一日時光,不讓我實現任何希望。

連每種歡樂的預感,也被頑固的批評損失。

而且用千百種醜惡的`人生現實,阻礙我活潑心胸的創造興致。

到了黑夜降臨,我們不得不憂心忡忡地就寢。

這時我還是不得安寧,常常被惡夢相侵。

所以我就說你生存就是種累贅,寧願死而不願生。

我是一字不改地抄下來的。詩裡有一個詞是用錯了,“渡過”應當是“度過”,描述時間的是“度”,所謂“度日如年”也。字寫得很幼稚,乍看之下,仿若孩子所書。詩的內容很頹喪,好像作者在生活的重壓下被迫得喘不過氣來了。白天悠悠晃晃而過,深夜裡齎著不安,難於入寐,入寐卻又被驚醒。作者會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到底什麼樣的事情竟讓她(姑且認為是女子)如此困苦?川端的文章那樣的哀豔,她讀著,難道淚不會在眼眶裡打轉?

我心裡充滿了疑問,或者是好奇;疑問中帶著同情,好奇裡想一窺究竟。我看完了第一篇小說——《伊豆的舞女》——後,心裡朦朦朧朧的,就隨便地往下翻看後面的小說。小說中的很多文句下都被劃上黑色的線條,與那首詩的黑色一樣的黑色的線條。我並不十分在意。在文句下劃線條,圖書館裡的書大都如此。可是當我翻到《古都》的時候,心裡就很驚訝了。書頁之間夾著一小撮的頭髮,頭髮很長,纏纏繞繞;我估摸著這該是女子的頭髮罷,大概也很可能就是題詩作者的頭髮。何以她的頭髮會夾在書頁裡呢?就算看書的時候偶然會掉幾根下來,也不至於會這樣一小撮地夾在同一個地方吧?她是故意的,太痛苦了?我無法猜想。這實在太過令我驚詫。我亦不敢想象一個人——一位女子——在看書之時,竟會內心苦悶無處洩放,而抓下自己的青絲,那般細心地——抑或凌亂地——纏繞著夾在書裡!已不僅僅是生活的壓迫了罷;興許還有其他的感情問題。而能令女子這般心情悲苦的,十之八九離不去愛情。想到愛情,我如夢般驚醒過來:川端的小說,不正是一種哀傷而朦朧的愛情麼?那些劃有黑線的文句裡一定有乾坤:

——“儘管他感到對女子存在著一種友情,他還是渡過了這友情的淺灘。”

——“這純粹是女子純潔的心靈在呼喚自己男人的聲音。”

——“她說漏了嘴,為了拂除心頭的愛慾,連忙咬住了衣袖。”

——“在這北國,每到落葉飄零、寒風蕭瑟的時節,天空老是冷颼颼,陰沉沉的。”

——“女子仍然依依不捨,不忍離去。”

——“駒子是她師傅兒子的未婚妻,葉子是他的新情人,而他又快要病故,於是島村的腦海裡又泛出‘徒勞’兩個字來。駒子恪守婚約也罷,甚至賣身讓他療養也罷,這一切不是徒勞又是什麼呢?”

——“島村這才知道駒子有這樣一個男人,說是從她十七歲那年開始跟了他五年。島村很早以前就覺得有點驚訝。後來才明白駒子何以那麼無知和毫無警戒。”

——“一種無以名狀的痛苦和悲哀向他襲來,使得他的心房激烈地跳動著。”

——“她內心的生命在變形,變成另一種東西。”

——“島村忽然想起了幾年前自己到這個溫泉浴場同駒子相會、在火車上山野的燈火映在葉子臉上時的情景,心房又撲撲地跳動起來。彷彿這一瞬間,火光也照亮了他同駒子共同度過的歲月。這當中也充滿一種說不出的苦痛和悲哀。”

她劃了線的句子,盡是這一類的:要麼描述一種蕭瑟的風景,要麼講道一種悲哀的心境,要麼是一種悠遠的回憶。以上所列也只是其中一部分。這些句子都是《雪國》裡面的。《雪國》被編排在第二篇。奇怪的是,《雪國》之後的小說卻又沒有了劃線的句子。她在看前兩篇小說時,心情尚能抑制住罷,故而僅選了一種較輕的方式來洩放自己的悲苦;而到了後面,《千隻鶴》、《古都》,那一種悲苦的心情終於醞釀至醇而再不能掩蓋了——於是她留下了她的頭髮。

我也終於不能再繼續閱讀下去,輕輕地闔上了書本。我沒有觸動那一小撮纏纏繞繞的頭髮,我想,我還是不要將夾在書裡的頭髮撥弄下來罷;待我看完了書,還就原樣歸還圖書館。這書也會原樣地被放回屬於它的書架。下一次有別人借的時候,會像我一樣看見照片底下的幼稚的字與頹喪的詩,會看見夾在《古都》裡的那一小撮頭髮,——興許,他也會發生如我一般的想象罷——可是,也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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