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絃的經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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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段時間我經常回老家,回去照顧年邁的父親,這樣就見到了許多“發小”,在父親居住的小屋,我和朋友們一起回憶往事,重拾過往的一切,談著談著,我的心中就回想起那些年月的旋律,而一個朋友便拉著二胡、踩著旋律而來,忽然,二胡戛然而止,琴絃斷了,那些熟悉的旋律也隨之遠逝——他就是我當年的朋友,一個我一直為他痛苦著更惋惜著也擔心著的朋友。生活在欠發達的我的家鄉,我猜他會舉步維艱窮困潦倒十分不堪,而當大家七嘴八舌地告訴我一切並不如此後,我深深地鬆了一口氣,一口憋了將近三十年的氣……

斷絃的經典散文

他叫柳海,那時候在宣傳隊老有人拿他的名字開玩笑的,說他是女孩,不,是女孩額前的劉海。他比我大兩歲,他家屋後有條路通向我的學校,我上學路上經過那裡,每次都聽到有人在拉二胡,後來知道那個人就是他。如果不是急著上課或急著回家,我就會停下來聽琴。但那音樂經常被一個蒼老的喝斥聲打斷,讓他去幹活,去煮飯去餵豬去放羊……即使這樣,在我快高中畢業的時候,那二胡拉出來的聲音已經很好聽了。記憶中他拉得最多的是革命現代京劇選段,比如“渾身是膽雄赳赳”、“我們是工農子弟兵”等等,偶爾也拉家鄉小調,比如“正月裡來正月正”、“小妹送情郎”等等。

畢業後我回鄉務農,被選為團支部書記。那天,大隊党支書交給我一項“政治任務”,要我趕緊組織人馬排練一臺節目,參加公社春節文藝匯演,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柳海。我到他家找到他,對他說,我經常偷聽你拉琴,今天才真正認識你。他憨厚地笑笑,說知道。說真的,他這一笑,我們就成了朋友。

柳海的家可以用家徒四壁來形容,那時候家家窮,但像他家這樣窮的我還真沒見過。問他家裡都有哪些人,他說,“媽媽帶著妹妹下地幹活了。”接著用左手一指,我才發現床上躺著一個人,他說是他爸爸,長年有病,不能離開人,“我在家照顧他和做家務”,柳海說。我問為什麼不讓你的妹妹在家照顧你父親,而你下地幹活,你不是男勞力嗎?他一笑說,妹妹還小呢。接著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在家的好處是一有時間可以拉這個”,他用右手一指,那面被菸灰燻黑的牆上,掛著一把二胡。

我說我“無事不登三寶殿”,找你主要是為了組織宣傳隊,並隨手交給他一張節目單,他不好意思地說自己沒有上過學,不識字。我問不識字你是怎麼練琴的呢?他又用左手一指,說,跟廣播裡學的。我抬頭看到他家門後的牆上,安裝著有線廣播喇叭,原來那就是他的老師。

“好久沒有聽你拉琴了,來一段聽聽”,我說。他在衣服上擦了擦手,站到一個板凳上取下牆上的二胡,一邊調絃,一邊說,“掛高一點,隔壁小孩夠不著。”我接過二胡看了看,心想它怎麼會如此粗糙呢?我上學放學路上聽到的那些聲音就是它發出的嗎?柳海看出了我的疑問,說,“這琴是我自己做的,可費了不少事呢!光那馬尾,就差點要了我的小命……你別看它樣子不行,拉出聲音可好聽呢!”

“馬尾怎麼能要了你的小命呢?”我好奇。

原來離我們這裡四十里路的地方有個部隊軍馬場,養著幾十匹軍馬。我們這裡的人經常去軍馬場附近挖野菜或撿柴草,回來便向人描繪那些馬,說那些馬一個個膘肥體壯,尤其是跑起來的時候,那馬尾巴像一匹綢緞展開在了風裡,漂亮極了。當時,柳海正在著手製作二胡,他把鄰居家蓋房子用的毛竹鋸下一截,做成琴筒,為此賠了鄰居五塊錢;花了幾個夜晚,逮住一條蛇,扒下蛇皮蒙在竹筒上當作琴皮……一切弄好了,就差弓毛。沒有弓毛等於前功盡棄,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了軍馬場的訊息。一個月光如水的晚上,少年柳海獨自一人徒步奔赴軍馬場。

接下來的故事驚心動魄……馬尾毛雖然長,但畢竟是連著肉的,生生拔下來那馬肯定會疼,當瘦小的柳海被馬一個蹶子尥翻在地滾出十幾米遠的時候,他沒有想到自己還能活著回來。“解放軍就是好!”柳海說,“他們發現我以後,沒有打我也沒有罵我,給我飯吃,還找來女衛生員檢查我身體。”“馬尾呢?”我問。“他們知道我要做二胡,幫我剪了那麼多,把一匹長尾巴的棗紅馬剪成了禿尾馬。”哈哈哈哈……我們一起大笑起來。

短短三個月的排練期結束,我們到公社參加文藝匯演,由於柳海,我們宣傳隊得了一個“特別獎”。春節過後,我們又到各生產隊演出,春耕大忙一到,宣傳隊就解散了。沒有了忙碌和熱鬧,聽不到鑼鼓和胡琴,一時間我的心有點沒著沒落,經常會坐臥不寧,忽然,我驚訝地發現自己非常想見一個人,一個女孩,她才上高中,寒假期間參加我們的排練和演出,她的任務很輕,只是獨唱了一首歌……我覺得自己是戀愛了,這真是奇妙的事情,我明明知道自己是不可能愛上那個女孩的,怎麼就愛上了呢?沒有人告訴我為什麼,也沒有人教給我怎麼辦,我幸福著也苦惱著,甜蜜著也忐忑著,我唯一的辦法就是去找柳海,他拉二胡我演唱,借狂歌以宣洩,常常夜半方回。

又是一個冬天,和女孩的戀愛無疾而終,我逃也似的應徵入了伍。離開前的那個晚上,我去到柳海家,最後一次聽了他的演奏。柳海哽咽著,說兄弟,我家沒有酒,就讓我的琴聲給你送行吧。煤油燈昏黃,清晰地照出他臉上的兩行熱淚。

由於不識字,我沒有給柳海寫過信。但我時常在給弟弟的信中詢問那些宣傳員的情況,特別是柳海的情況,知道包產到戶以後,他家的情況大有好轉,我真為他高興。後來弟弟在來信中說,麥收一過,柳海就要蓋新房娶媳婦了,“女孩很漂亮,就是你們宣傳隊的人”,是誰,他沒有說。

沒想到天有不測風雲,麥收成了柳海的一場夢魘,在連續幾天的“疲勞作戰”以後,極度睏乏的柳海被脫粒機生生地軋掉了一隻胳膊!由於交通不便,趕到市醫院時,斷肢再植失敗。

讀信以後,我的眼前先是一片模糊,繼而鮮血淋淋,但我馬上就想到了胡琴,那把掛在牆上的他親手製成的二胡啊,從今往後,誰來拉響它,讓它發出悅耳的聲音?

朋友遭此不幸,我想請假探親,回去看望他。但因為南疆的自衛反擊戰即將打響,部隊不準假,我只能讓弟弟向柳海轉達我的慰問。我特別關照弟弟,不要提拉琴的事。弟弟回信說,柳海已經出院回家,他的女朋友來看過他一次,先是流淚,臨別時告訴柳海不要再去找她了……弟弟還是沒有說那薄情的女孩是誰。又過了一年,弟弟來信說,柳海的父親去世了,他的媽媽已經改嫁,帶走了他的妹妹,就是說,現在的柳海既是一個殘疾人,也是一個孤兒,還是一個可憐的失戀者。

再後來柳海離開了自己的家,到底去了哪裡,沒人知道。我探親時找過他一次,沒有找到,只是透過窗戶望了一眼黑洞洞的房子,似乎看到牆上還掛著那把二胡。

時間如白駒過隙,一眨眼竟然過去了三十年,三十年的風霜雪雨染白了我們的黑髮,也讓我們細膩的易感的心變得粗糙,變得漠然,三十年裡,我和許多原本陌生的人成了朋友,也有許多熟悉的朋友成了陌生的路人,只有柳海,我在心裡一直把他當作最好的朋友之一。

在父親的小屋,我和小時候的朋友喝茶聊天,談到柳海,朋友告訴我,他現在“苦”得不錯,房子也蓋了,兒子女兒都“成功”了。“他現在幹什麼呢?”我問。一個朋友說,他現在跟著女婿搞裝潢。“他?”我驚訝,“他一隻手,方便嗎?”“方便!別看他一隻手,他什麼都能做,鋸子鋸得好樣的……”朋友站起來模仿柳海,“他的一隻腳就能當手用。”

我忽然想起,忙問,“他後來娶的是什麼女人?”幾個朋友搶著說,但都說不清楚,最後一人肯定地對我說,“還不是多虧你!”“虧我?”我納悶,“怎麼說?”“多虧你組織宣傳隊,柳海用一把破二胡把紅旗大隊宣傳隊最漂亮的姑娘給勾來了……”“哦,那個唱《杜鵑山》的人稱小柯湘的?”“奇怪,人家不嫌他一隻手。”一個朋友說。“要說人家喜歡聽他拉二胡,後來他不能拉了,還是不離不棄……開始的日子苦啊,柳海家要啥沒啥,但孩子卻養得不錯,一男一女,都長得體面著呢。”

我在想,“小柯湘”到底喜歡柳海什麼呢?對了,她一定是記得那次演出,斷了琴絃的柳海能堅持把樂曲演奏完成,而且超水平發揮,榮獲“特別獎”,那麼,今後的人生之路有什麼能難住他呢?

我的回憶被拉回到三十年前,眼前是公社禮堂春節匯演的熱鬧場面,柳海上臺了,待臺下觀眾安靜下來,他向側幕示意開始,略微低一下頭,左手輕抹琴絃,右手拉動琴弓,手中的二胡隨即發出了第一個音符。“好!”我在側邊注視著臺上的一切,輕聲地叫了一聲好。許多觀眾也不由自主地從衣袋或褲袋裡抽出了手,準備熱烈鼓掌。這時,柳海的身體隨著節奏向兩邊擺動,右手的琴弓向右側用力,左手三個指頭在琴絃上輕捷地跳動著,一個下抹,外側子弦“嘣”地一聲斷了。“不好!”我驚叫出聲,又趕緊捂住嘴,大氣也不敢出。再回頭看臺上,柳海神色自然,沒有停頓,居然用一根母弦把《送公糧》順利演奏完成,而且效果很好,我深深地鬆了一口氣,全場觀眾起立,熱烈鼓掌達三分鐘之久,最後,公社領導提議給柳海一個“特別獎”,評委會全體一致贊同。

其實,柳海的人生之弦從來就沒有斷,他就是應該得到“特別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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