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作品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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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子建,是當代中國具有廣泛影響力的女作家,下面是小編幫大家整理的遲子建作品散文,希望大家喜歡。

遲子建作品散文

聽梆聲的地方

遲子建

烏鎮是一枝蓮,東柵、西柵、南柵、北柵是它張開的花瓣。東柵因為天光和煙火氣盛,這片花瓣在我眼裡是銀粉色的。西柵呢,它被不絕的流水環繞著,那層層疊疊的樓臺水閣,迷宮似的灰街長巷,也就有了舟楫的氣象,似乎你輕輕一推,它們就會啟航。這片輕靈的花瓣,在我眼裡就是燭白色的了。燭白色不像銀白那麼耀眼奢華,也不像乳白那麼溫柔平淡。燭白色,它高貴樸素,充滿激情而又深沉內斂。因為燭白色裡,摻雜著天堂的色彩。

來烏鎮的,不僅僅是人,還有白鷺、雲朵、晨霧。與它們比起來,倚賴車船出行的人,是多麼的被動啊。白鷺來,乘著清風,扇動著絲綢一樣的翅膀,倏忽間就翩然而至了;雲朵呢,如果它們思念身下這片枕河入夢的人家了,從天宇的某個角落出發,且歌且舞,飄飄灑灑,也是說到就到了。比起白鷺和雲朵,晨霧不是遠客,它們就棲息在烏鎮縱橫交織的水澤深處。只要它起了頑皮,就一哄而起,縛住太陽,把人間幻化為海市蜃樓,霸氣十足地做這世界早晨的皇帝。

我在烏鎮,住在西柵。西柵由十二座小島組成,所以進出西柵,須乘坐渡船。到烏鎮時已是晚上九點,江南的雨淅淅瀝瀝下著,好像烏鎮這個素服女子忙活了一天,正在做安寢前的沐浴。從西柵的碼頭登船,去通安客棧,大約一刻鐘。西柵的渡船是我喜歡的那種,帶篷的木船,梭形,人工搖櫓,至多坐六人,既不像大船那樣笨拙少情調,又不像只能容一兩個人坐的小舟,在水波上活躍得像條魚一樣,讓人心生不安。不大不小的渡船,如同恰到好處的鞋子,最適合遊人的腳。船家是個女子,烏鎮人對她們有個親切的稱謂:船孃。而我覺得,女子的性情,最適合在西柵擺渡。因為這兒不是荒涼的海域,需要頂天立地的男人披荊斬棘,西柵是一個寧靜的港灣,是個聽槳聲的地方,由性情多溫婉的女子做“掌門人”,再妥帖不過了。

船孃戴著斗笠,不緊不慢地搖著櫓。雖然落著雨,但岸上投下的燈影,依然盛開在河面上,看來電的筋骨,實在強啊。沒有月亮的夜晚,那一團團溼漉漉的橘黃的燈影,看上去像是月亮生出的金髮嬰孩,是那麼的鮮潤明媚。帶著一身的水汽,船停靠在客棧的碼頭上了。簡單吃了點東西,洗漱後躺下,已是深夜了。旅途的勞頓,並沒有使我立刻入睡。不過在西柵失眠是幸福的,因為你在靜得出奇的夜裡,能聽見淙淙的流水聲。

來烏鎮的次日,是茅盾文學獎頒獎的日子。我醒來的時候,西柵還沒醒,因為它被濃霧包裹著,所以到了天亮的時辰,它卻亮不起來。早飯後,我出了客棧散步。上了一座灰白的石拱橋,站在橋上,只見河兩岸的房屋,好像晾晒著一匹匹白色的絲綢,被霧氣緊緊纏繞。你想看遠一點的河道,看不清楚;想看近處房屋的飛簷,也是看不清楚的。霧中的西柵,也就有了如夢似幻的感覺。上午十點多,霧小了,雨又來了,所以那個白天的太陽,和那個夜晚的月亮,是逃跑的新娘,芳蹤難覓。如果說烏鎮是一朵靜靜的蓮的話,那麼茅盾文學獎的頒獎典禮在我眼裡就是曇花。那個夜晚的頒獎盛典結束後,第二天,與會人員紛紛離去了。客棧的小碼頭忙碌起來,船孃忙碌起來,被槳攪起的水波,也忙碌起來了。

我也乘渡船出去,但奔赴的不是飛機場,而是東柵。太陽終於露出了芳容,天地間變得亮堂起來了。東柵遊人如織,每一座石橋,每一條小巷,每一座古老的樓牌下,都有駐足觀望和拍照的人。導遊帶著我們,先是參觀了一個專門展覽雕花木床的博物館,然後去了烏鎮名酒、從清朝就開張了的三白酒的釀造地。在烏鎮這樣的水鄉,如果沒有酒,老百姓的日子,無疑是少了魂兒。出了酒坊,近午的時候,在去餐館的途中,我在一條巷子裡,遇見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婆婆。她將自家爐灶支在屋外,微微弓著背,神色怡然的,當街翻炒著一鍋羊肉。羊肉顯然被醬汁浸透了,油紅色,撲鼻的香氣。很多遊人停下腳步,眼饞著那鍋肉。而我眼饞的,是老婆婆手中的那把鍋鏟。如果我到了她這般年華,能像她一樣自如地使著鍋鏟,為自己烹調下酒的小菜,那就是此生最大的福氣了。

從東柵回來,小憩片刻,導遊又帶著我們遊西柵。看了白蓮塔、通濟橋和仁濟橋所形成的著名的“橋裡橋”景觀、蠶絲廠以及醬坊。西柵最有趣的景觀,是三寸金蓮館。那裡展覽的',是歷朝歷代形形色色的小鞋。有研究者說纏足始於隋唐,也有人說由五代興起。清入主中原後,反對漢族人纏足,尤其是康熙大帝。從這點看,康熙就是一個充滿人性的皇帝。康有為在自己的老家廣東南海,還曾聯合當地鄉紳和開明人士,創立過不纏足會。這種病態的審美和風習,在中國流傳了近千年,卻是一個不爭的事實。那些小巧玲瓏的鞋子,多有斑斕刺繡,花色妖嬈,可我卻看不出絲毫的美來,因為它們是女人的腳鐐啊。

遊過西柵,天色已昏。我們就近在一處臨河的餐館吃晚飯。飯後,回到客棧,清理完旅行箱,想想明天就要離開西柵了,心中似乎還有什麼割捨不下的。九點一刻,我獨自出了門,看夜下的西柵。

石板路上,幾乎看不見行人了。西柵靜起來,而另一種光明,卻升起來。點綴著夜晚的燈光,以乳黃為主,但也有幽藍的光帶,裹著石橋,使橋有了閃電的氣象。那一盞盞古樸的風燈,在蒼灰的屋簷下,隨著晚風輕輕搖盪,像戀人溫柔的眼。我走進一條深巷,周圍竟一個人都不見,那一座座闃然無聲的深宅大院,使我懷疑裡面居住的不是人,而是神靈。我有些害怕,連忙回到離出發點不遠的放生橋那兒,橋下有一個小酒吧,還有零星的顧客。剛停下腳步,就見柳樹叢中閃出一隻貓來,雪白雪白的,它好像趕赴什麼約會,飛也似的越過石橋,去另一岸了。貓離去了,一個清掃員出現了。她一手拎著撮子,一手提著掃帚,打掃石巷。我看了看撮子,裡面較少有廢紙和食品包裝袋之類的垃圾,更多的是落葉。烏鎮再怎麼的江南,也是秋意闌珊了。我跨上橋,剛好看見有一隻載客的船從遠處蕩來。我聽見客人在問:“岸上是什麼樹呀?”船孃答:“香樟樹。”之後再無人語,有的只是水聲。我看著這隻船漸漸接近石橋,然後魚似的從橋下躍過,不見了蹤影。正當我要走下石橋的時候,一陣梆聲石破天驚地響起,這是打更的人在報時了。打更的人穿行在哪一條巷子,我並不知曉。但這寂寥而空靈的梆聲,與教堂的鐘聲一樣,讓我身心,頓時為之一爽。是啊,這禪意深厚的梆聲讓我明白,所有的盛典和榮耀,不過是一季的盛花,會轉瞬間化為流水。那些相識的和不相識的人,包括我自己,不過是這世界的過客而已。明白了這個道理,你就不會在脫離了燈火璀璨、人語喧囂的環境後,懼怕一個人走夜路。這復古的梆聲,讓西柵的夜,白了。

《啞巴與春天》

遲子建

最懼怕春風的,莫過於積雪了。

春風像一把巨大的笤帚,悠然掃著大地的積雪。它一天天地掃下去,積雪就變薄了。這時雲雀來了,陽光的觸角也變得柔軟了,冰河激情地迸裂,流水之聲悠然重現,嫩綠的草芽頂破向陽山坡的腐殖土,達子香花如朝霞一般,東一簇西一簇地點染著山林,春天有聲有色地來了。

我的童年春光記憶,是與一個老啞巴聯絡在一起的。

在一個偏僻而又冷寂的小鎮,一個有缺陷的生命,他的名字就像秋日蝴蝶的羽翼一樣脆弱,漸漸地被風和寒冷給摧折了。沒人記得他的本名,大家都叫他老啞巴。他有四五十歲的樣子,出奇地黑,出奇地瘦,脖子長長的,那上面裸露的青筋常讓我聯想到是幾條蚯蚓橫七豎八地匍匐在那裡。老啞巴在生產隊裡喂牲口,一早一晚的,常能聽見他鍘草的聲音,嚓——嚓嚓,那聲音像女人用刀颳著新鮮的魚鱗,又像男人掄著銳利的斧子在劈柴。我和小夥伴去生產隊的草垛躲貓貓時,常能看見他。老啞巴用鐵耙子從草垛摟下一捆一捆的草,拎到鍘刀旁。本來這草是沒有生氣的,但因為有一扇鍘刀橫在那兒,就覺得這草是活物,而老啞巴成了劊子手,他的那雙手令人膽寒。我們見著老啞巴,就老是想逃跑。可他誤以為我們把草垛蹬散了他會捉我們問責,為了表示支援我們躲貓貓,他揮舞著雙臂,搖著頭,做出無所謂的姿態。見我們仍驚惶地不敢靠前,他就本能地大張著嘴,想通過呼喊挽留我們。但見他喉結急劇蠕動,嗓子裡發出“呃呃”的如被噎住似的沉重的氣促聲,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老啞巴是勤懇的,他除了鍘草、喂牲口之外,還把生產隊的場院打掃得乾乾淨淨。冬天打掃的是雪,夏天打掃的是草屑、廢紙和雨天時牲畜從田間帶回的泥土。他晚上就住在挨著牲口棚的一間小屋裡。也許人啞了,連鼾聲都發不出來,人們說他睡覺時無聲無息的。老啞巴很愛花,春天時,他在場院的圍欄旁播上幾行花籽,到了夏天,五顏六色的花不僅把暗淡陳舊的圍欄裝點出了生機,還把蜜蜂和蝴蝶也招來了。就是那些過路的人見了那些花兒,也要多望上幾眼,說,這老啞巴種的花可真鮮亮啊,他娶不上媳婦,一定是把花當媳婦給伺候和愛惜著了!

有一年春天,生產隊接到一個任務,要為一座大城市的花園挖上幾千株的達子香花。活兒來得太急,人手不夠,隊長讓老啞巴也跟著上山了。老啞巴很高興,因為他是愛花的。達子香花才開,它們把山巒映得紅一片粉一片的。老啞巴看待花的眼神是挖花的人中最溫柔的。晚上,社員們就宿在山上的帳篷裡。由於那頂帳篷只有一道長長的通鋪,男女只能睡在一起。隊長本想在通鋪中央掛上一塊布簾,使男女分開,但帳篷裡沒有簾子。於是,隊長就讓老啞巴充當簾子,睡在中間,他的左側是一溜兒女人,右側則是清一色的男人。老啞巴開始抗議著,他一次次地從中央地帶爬起,但又一次次地在大家的嬉笑聲中被按回原處。後來,他終於安靜了。後半夜,有人起夜時,聽見了老啞巴發出的隱約哭聲。

從山上歸來後,老啞巴還在生產隊裡鍘草。一早一晚的,仍能聽見鍘刀“嚓——嚓嚓——”的聲響,只不過聲音不如以往清脆,不是鍘刀鈍了,就是他的氣力不比從前了。那一年,他沒有在場院的圍欄前種花,也不愛打掃院子,常蜷在角落裡打瞌睡。隊長嫌他老了,學會偷懶了,打發了他。他從哪裡來,是沒人知道的,就像我們不知他扛著行李捲又會到哪裡去一樣。我們的小鎮仍如從前一樣,經歷著人間的生離死別和大自然的風霜雨雪,達子香花依然在春天時靜悄悄地綻放,依然有接替老啞巴的人一早一晚地為牲口鍘著草料,但我們總覺得少了點什麼。原來這小鎮是少了一個沉默的人——一個永遠無法在春天中歌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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