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熱風》雜文集:《所謂“國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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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導語:《所謂國學》是魯迅的一篇文章,出自《熱風》,下面就是小編收集的原文,我們一起閱讀學習吧。

魯迅《熱風》雜文集:《所謂“國學”》

所謂“國學”〔1〕

現在暴發的“國學家”之所謂“國學”是什麼?

一是商人遺老們翻印了幾十部舊書賺錢,二是洋場上的文豪又做了幾篇鴛鴦蝴蝶體〔2〕小說出版。

商人遺老們的印書是書籍的古董化,其置重不在書籍而在古董。遺老有錢,或者也不過聊以自娛罷了,而商人便大吹大擂的藉此獲利。還有茶商鹽販,本來是不齒於“士類”的,現在也趁著新舊紛擾的時候,借刻書為名,想挨進遺老遺少的“士林”裡去。他們所刻的書都無民國年月,辨不出是元版是清版,都是古董性質,至少每本兩三元,綿連,錦帙〔3〕,古色古香,學生們是買不起的。這就是他們之所謂“國學”。

然而巧妙的商人可也決不肯放過學生們的錢的,便用壞紙惡墨別印什麼“菁華”什麼“大全”之類來蒐括。定價並不大,但和紙墨一比較卻是大價了。至於這些“國學”書的校勘,新學家不行,當然是出於上海的所謂“國學家”的了,然而錯字迭出,破句連篇(用的並不是新式圈點),簡直是拿少年來開玩笑。這是他們之所謂“國學”。

洋場上的往古所謂文豪,“卿卿我我”“蝴蝶鴛鴦”誠然做過一小堆,可是自有洋場以來,從沒有人稱這些文章(?)為國學,他們自己也並不以“國學家”自命的。現在不知何以,忽而奇想天開,也學了鹽販茶商,要憑空挨進“國學家”隊裡去了。然而事實很可慘,他們之所謂國學,是“拆白之事各處皆有而以上海一隅為最甚(中略)餘於課餘之暇不惜浪費筆墨編纂事實作一篇小說以餉閱者想亦閱者所樂聞也”。(原本每句都密圈,今從略,以省排工,閱者諒之。)“國學”乃如此而已乎?

試去翻一翻歷史裡的儒林和文苑傳罷,可有一個將舊書當古董的鴻儒,可有一個以拆白餉閱者的文士?

倘說,從今年起,這些就是“國學”,那又是“新”例了。你們不是講“國學”的麼?

【註解】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二年十月四日《晨報副刊》,署名某生者。

〔2〕鴛鴦蝴蝶體鴛鴦蝴蝶派是興起於清末民初的以上海為中心的一個文學流派。這派作品多以文言描寫才子佳人的哀情故事,常用鴛鴦蝴蝶來比喻這些才子佳人,故被稱為鴛鴦蝴蝶體。代表作家有徐枕亞、陳蝶仙、李定夷等。他們出版的刊物有《民權素》、《小說叢報》、《小說新報》、《禮拜六》、《小說世界》等,其中《禮拜六》刊載白話作品,影響最大,故鴛鴦蝴蝶派又有“禮拜六派”之稱。

〔3〕綿連即連史紙,質堅色白,宜於印刷貴重書籍。錦帙,用錦綢裱制的精美的書函。

 

你真知道什麼是國學嗎?

“國學”又名“國故學”,亦名“舊學”;系對“西學”、“洋務”、“新學”而言。在海運未通之前,中國閉關自守,國人的心目中,只有中國而無世界,以為中國即是世界。一切的學術,既沒有國界可分,故無從產生所謂“國學”。後來海運大開,中西交通日繁,西洋學術文化,因之東漸,於是產生了所謂“西學”,隨即也有了所謂“國學”。張之洞說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中學”就是“國學”,“西學”就是西洋傳來的文化學術。“中”“西”對稱,大約在這個時候才開始。

由此看來,所謂“國學”,不過是指“中國的學術”而言,以示和“西洋的學術”不同,並無什麼費解,也沒有什麼特殊的意義。就是有人把它解作“中國的文學”,那麼所謂“文學”也是指廣義的“文學”,中國人自己所稱的“文學”,其意義和“學術”沒有什麼兩樣。“國學”的意義既是這樣的簡單而明白,為什麼還會引起人家的誤解而又受到人家的攻擊呢?

為了羨慕西洋人物質生活的舒服,於是引起中國人對於自己的一切的厭惡。所以凡是帶著“洋”化的東西,即使原料是中國的,是中國人在中國做的,它的價值也會比中國舊有的增高,而且又是特別的愛好。為什麼同樣一隻坐人的椅子,沙發也要比舊式椅子的價錢大起幾倍?做西裝工人的工錢,比做中裝的工錢來得高?一本布面洋裝書,比線裝的定價要高貴?這種種疑問,已經用不到人家來替我們解釋,我們都已明白洞曉了。

在瀰漫著這樣心理的社會裡,“國學”在沒有“洋”化以前,那裡會不遭到厄運?於是有人起來大叫:“推翻烏煙瘴氣的國學!”他們的理由是:一、來歷不明。在中國書中查不出它的來歷,大概就是西洋人所謂“支那學”。但“支那學”這名稱含有繁雜混亂,無法理清,還是一團糟的意思,是西洋人給我們的一種恥辱。二、界限不清。“國學”是什麼,還沒有一個合理的`定義。三、違反現代科學的分析精神。因為“國學”兩個字,犯了囫圇吞棗的大毛病,人人要想做到“萬物皆備於我”的聖人,結果往往弄得一物亦不備。四、以一團糟的態度對待本國的學術。世界上並沒有什麼“德國學”、“法國學”、“美國學”、“英國學”,何以中國獨有國學?因為他們對於世界學術上的貢獻各有所長,如德國的科學和史學,美國的新的社會科學,法國的文學和哲學,英國的文學、經濟學和政治學;中國獨無所貢獻,名曰“國學”正表明它還在一團糟的狀態裡。

上述的四個理由:所謂“來歷不明”,就是“於古無徵”。因為“於古無徵”,就以為應該打倒,在“洋”式的邏輯上也未見得講得通。至以為即是西洋學者所謂“支那學”,是西洋人給我們的一種恥辱,那全是自己疑心生鬼。況且,“國學”二字本來是國貨,何必定要向外洋硬拉進來?其他二、三、四三個理由,都是國學家的態度問題,和國學的本身無關。

也有人出來主張:“且慢談所謂國學!”他們以為在現代的中國,不去獲得世界的知識,研究現代的科學,做一個有工作能力的人,而去做那不急之務的國學,那是可以嘆息的事,這話也似是而實非。在我們未經斷定國學所包含的學術無一能適用於現代之前,我們便不能就認研究國學為不急之務。況且國學家也未曾硬要中國人都來研究國學,歡喜研究與否,全在你自己的高興不高興。同樣,“且慢談所謂‘國學’!”也沒有人來強制你不要“慢談”,可以隨你尊便;不過你也不能強制人家,也來跟著你“慢談”。

總而言之,國學的值得研究與否,非研究後不能預知;我們越對於國學懷疑,我們越非加以研究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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