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狗的故事》作品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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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我妻子與女兒進縣城居住,為了安全,也是為了添點動靜熱鬧,我從朋友家要了一條剛出生不久的小狗。它不幸到了我家,剛開始還吃了幾頓飽飯,後來就再也沒吃飽過。它瘦得肋條根根突出,個頭沒長夠就蹲住了。我們也沒顧上給它蓋個窩,一年四季,風霜雨雪,就讓它露著天在牆根下蹲著。

莫言《狗的故事》作品欣賞

它在我家吃了很多苦,我心中很是歉疚。翻蓋房子時,特意為它蓋了一間小屋,從此,它遭受風吹雨打的生活結束了。它更加盡職地為我們看護著家院。所有來過我家的人,都驚歎這條瘦狗的凶惡,都說從來沒見過這般歇斯底里的狗,都說這條狗幸虧瘦弱,如果用肥肉喂胖了,那就不可想象有多麼厲害了。所有來我家的人都貼著牆根,膽戰心驚地溜走,我每次都大聲吒呼著迎送客人,生怕它掙脫了鎖鏈。它先後掙斷過三條鐵鏈子,為了打一根不被它掙斷的鐵鏈,我和妻子在集市上轉了好多圈,終於在賣廢鐵的地方發現了一條,是起重動滑輪上使用的,就像《紅燈記》裡的李玉和赴刑場時戴的腳鐐那樣粗,有 三米多長,十幾斤重。我如獲至寶,出價要買。那賣廢鐵的主兒聽說我買了做狗鏈子時問:“天老爺爺,你們家養了條什麼狗?”我當然沒有必要告訴他我們家養了條什麼狗。回家後我與妻子一起把這條粗大的鐵鏈子給它換上,它低著頭,好象很不習慣。但很快它就習慣了,它拖著沉重的鐵鏈,一如既往地對著客人衝擊著,鐵鏈子在水泥地面上嘩啦啦地響著,有點英勇悲壯的意思,令人浮想連翩。它聳著脖子上的毛,齜著雪白的牙,對來客滿懷深仇,表現出一種特別能戰鬥、特別渴望戰鬥的精神。我和妻子每隔幾天就去檢查一次拴它的鏈子和捆它的脖圈。生怕它獲得了自由身,誤傷了人民群眾。所以我遠在北京,心裡總是不踏實,每次寫信或是打電話,都不敢忘記叮囑:千萬拴緊我們的狗!

那天,我送一個前來查電錶的電工出門,它突然掙脫了脖圈,把那條沉重的鎖鏈彎彎曲曲地拋棄在地上。我女兒驚呼:“爸爸,狗!”狗已經躥了過來,它的身體幾乎緊貼著地面,見慣了它戴著鎖鏈的形象,乍一見了沒戴鎖鏈的它,竟感到有一些陌生,好象不是我家的狗,而是一個別的野獸。運動員戴著沙袋訓練,一旦解了沙袋,便如離弦之箭;我家的狗一直戴著鐵鏈生活,一旦解脫了鐵鏈,那速度比離弦箭還要快。我挺身而出,把電工擋在身後,並舉起一隻手,對著它揮舞著,嘴裡大喊:“狗!”狗一口就咬住了我的左腿。我慶幸自己穿著棉褲,棉褲裡還套著毛褲,它咬了我,也不一定咬得透。我認為它咬我一口就該罷休,沒想到它竟然連續作戰,鬆開我的左腿,又咬了我的右腿,然後聳身一跳,在我肚皮上又咬了一口。這時候我才知道這傢伙的可怕,這時候我才明白宣傳部那個小夥子為什麼能跳上三米高的房頂。傷口劇烈地疼痛起來,我一揮手正好揮進它的嘴裡,它順便又給了我一口。幸好離門不遠,我掙脫了它,與電工和我女兒跑進屋子,緊緊地插上門,嚇得三魂丟了兩魂半,解開衣服一看,三處出血,一處青紫。腹部傷得最重,原因是毛衣不如棉褲厚。如果我只穿著單衣……如果咬著電工……我想真是不幸之中之大幸!

這時,大門還沒有關,萬一它跑到大街上見人就咬怎麼辦?這條狗自從進了我家的大門,還從來沒有出去過,它可以聽到鄰居家狗的叫聲,但從來沒有見過面,它能認識自己的同類嗎?

妻子終於下班回來了,狗撒著歡兒迎接她,並且十分順從地讓她把鐵鏈子重新拴到脖子上。

下午,我去縣防疫站購買了狂犬疫苗,到門診部打了一針,醫生說連續打五針,戒酒、茶一個月。

只因為一時衝動,咬了主人,它的'末日就要來臨了。

我讓妻子去打聽一下,有沒有人願意要這條狗。妻子回來說,人家都說:連自己的主人都咬,誰敢要?但她廠裡幾個饞鬼願意打死它吃肉。

我的心立刻軟了。我想起了這條狗無比的忠誠,對我的妻子。我想起這條狗在社會治安不好的情況下,給我妻子和女兒帶來的安全感。我女兒在學校裡聽到了一些嚇人的訊息,夜裡睡不著覺,我妻子就安慰她:“不怕,我們有狗。”它咬我,可能是一時的糊塗吧?我決定還是留著它,給他脖子上再加一個脖圈,掙脫一個,還有一個。但那兩個打狗的人已經來了。我妻子想了想,堅定地說:“不要了!”

那兩個身穿黑皮夾克的中年人,每人提著一條麻繩子。一進院,狗就瘋了似地對他們衝刺、叫囂。我生怕他們當場動手,他們說不。他們讓妻子把那兩條繩子拴到狗脖子上,由他們拉到廠裡去再打。

我女兒很難過,坐在桌前,開啟收音機。我把聲音調大,怕狗垂死的聲音刺激她。她坐在桌前,在低沉的簫聲裡,捂著臉哭了。

我心裡也感到很難過,勸著女兒,說人家把狗牽去放在食堂裡養著,天天吃大魚吃大肉,它是去享福了。她還哭,我心裡煩起來,就說:是爸爸要緊還是狗要緊?!

她躺到床上,用被子蒙著頭,不吃飯,我吒呼她,她不理。

我妻子悄悄地跟我說,狗出門時,雙膝跪著,望著她,那眼神真讓人不好受。

第二天,她回來說,那兩個人拖它走,它死活不走,於是就在街上把它打死了。我問它反抗了沒有。我妻子說沒有,一點也沒有。

我許願為女兒再去要一條善良的、漂亮的狗,但我的確很猶豫。人養狗,總要看到它的末日,即便它咬了你,打死它時你也要為它難過,這就是感情吧!

現在,它早已變成了肥田的東西,構成它的物質重新迴歸了大自然,而且,由這些物質,重新組合成一條狗的機會再也不會有了,但它的短暫的一生,與我的家庭的一段歷史糾葛在一起。它咬我那幾口,會變成我的女兒對她的孩子講述的一件趣事吧?也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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