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的尋常茶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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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語:汪曾祺,1920年3月5日生於江蘇省高郵市,中國當代作家、散文家、戲劇家、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被譽為"抒情的人道主義者,中國最後一個純粹的文人,中國最後一個士大夫。"汪曾祺在短篇小說創作上頗有成就,對戲劇與民間文藝也有深入鑽研。以下是小編整理的汪曾祺的尋常茶話散文,歡迎大家閱讀!

汪曾祺的尋常茶話

我對茶實在是個外行。茶是喝的,而且喝得很勤,一天換三次葉子。每天起來第一件事,便是燒水,沏茶。但是毫不講究,對茶葉不挑剔。青茶、綠茶、花茶、紅茶、沱茶、烏龍茶,但有便喝。茶葉多是別人送的,喝完了一筒,再開一筒。喝完了碧螺春,第二天就可以喝蟹爪水仙。但是不論什麼茶,總得是好一點兒的。太次的茶葉,便只好留著煮茶葉蛋。《北京人》裡的江泰認為喝茶只是“止渴生津利小便”,我以為還有一種功能是:提神。《陶庵夢憶》記閔老子茶,說得神乎其神。我則有點兒像董日鑄,以為“濃、熱、滿三字盡得茶理”。我不喜歡喝太燙的茶,沏茶也不愛滿杯。我的家鄉論為客人斟茶斟酒,“酒要滿,茶要淺”,茶斟得太滿是對客人不敬,甚至是罵人。於是就只剩下一個字:濃。我喝茶是喝得很釅的。曾在機關開會,有女同志嚐了我的一口茶,說是“跟藥一樣”。

我讀國小五年級那年暑期,我的祖父不知怎麼忽然高興了,要教我讀書。祖父每天早晨來講一章《論語》,剩下的時間由我自己寫大小字各一張。隔日作文一篇,還不是正式的八股,是一種叫作“義”的文體,只是解釋《論語》的內容。

祖父生活儉省,喝茶卻頗考究。他是喝龍井的,泡在一個深栗色的扁肚子的宜興砂壺裡,用一個細瓷小杯倒出來喝。他喝茶喝得很釅,喝一口,還得回味一下。

他看看我的字、我的“義”;有時會另拿一個杯子,讓我喝一杯他的茶,真香。從此我知道龍井好喝,我的喝茶濃釅,跟小時候的薰陶也有點兒關係。後來我到了外面,有時喝到龍井茶,會想起我的祖父。

我的家鄉有“喝早茶”的習慣,或者叫“上茶館”。上茶館其實是吃點心,包子、蒸餃、燒賣、千層糕……茶自然是要喝的`。在點心未端來之前,先上一碗乾絲。我們那裡原先沒有煮乾絲,只有燙乾絲。乾絲在一個敞口的碗裡堆成塔狀,臨吃,堂倌把裝在一個茶杯裡的作料――醬油、醋、麻油澆入。喝熱茶,吃千絲,一絕!

抗日戰爭時期,我在昆明住了七年,幾乎天天泡茶館。“泡茶館”是西南聯大學生特有的說法。本地人叫“坐茶館”,“坐”,本有消磨時間的意思,“泡”則更勝一籌。這是從北京帶過去的一個字,“泡”者,長時間地沉溺其中也,與“窮泡”“泡蘑菇”的“泡”是同一語源。聯大學生在茶館裡往往一泡就是半天。幹什麼的都有,聊天、看書、寫文章。有一位教授在茶館裡讀梵文。有一位研究生,可稱泡茶館的冠軍。此人姓陸,是一怪人。他簡直是“長”在茶館裡。上午、下午、晚上,要一杯茶,獨自坐著看書。他連漱洗用具都放在一家茶館裡,一起來就到茶館裡洗臉刷牙。聽說他後來流落在四川,窮困潦倒而死,悲夫!

昆明茶館裡賣的都是青茶,茶葉不分等次,泡在蓋碗裡。文林街後來開了一家“摩登”茶館。用玻璃杯賣綠茶、紅茶――滇紅、滇山的水也很好,水清而滑。天下第一泉、第二泉的水,我沒有喝出什麼道理。濟南號稱泉城,但泉水只能供觀賞,以泡茶,不覺得有什麼特點。

有些地方的水真不好。比如鹽城。鹽城真是“鹽城”,水是鹹的。中產以上人家都吃“天落水”。下雨天,在天井上方張了布幕,以接雨水,存在缸裡,備烹茶用。最不好吃的水是菏澤的水。菏澤牡丹甲天下,因為菏澤土中含鹼,牡丹喜鹼性土。我們到菏澤看牡丹,牡丹極好,但茶沒法喝。

老北京早起都要喝茶,得把茶喝“通”了,這一天才舒服。無論貧富,皆如此。1948年我在午門歷史博物館工作。館裡有幾位看守員,歲數都很大了。他們上班後,都是先把帶來的窩頭片在爐盤上烤上,然後輪流燒水沏茶。茶喝足了,才到午門城樓的展覽室裡去坐著。他們喝的都是花茶。北京人愛喝花茶,以為只有花茶才算是茶(北京很多人把茉莉花叫作“茶葉花”)。我不太喜歡花茶,但好的花茶例外,比如老舍先生家的花茶。

老舍先生一天都離不開茶。他到莫斯科開會,蘇聯人知道中國人愛喝茶,倒是特意給他預備了一個熱水壺。可是,他剛沏了一杯茶,還沒喝上幾口,一轉臉,服務員就給倒了。老舍先生很憤慨地說:“他不知道中國人喝茶是一天喝到晚的!”一天喝茶喝到晚,也許只有中國人如此。外國人喝茶都是論“頓”的,難怪那位服務員看到多半杯茶放在那裡,以為老先生已經喝完了,不要了。

龔定庵以為碧螺春天下第一。我曾在蘇州東山的“雕花樓”喝過一次新採的碧螺春。“雕花樓”原是一個華僑富商的住宅,樓是進口的硬木造的,到處都雕了花,八仙過海、福祿壽三星、龍、鳳、牡丹……真是集惡俗之大成。但碧螺春真是好。不過茶是泡在大碗裡的,我覺得這有點兒煞風景。後來問陸文夫,文夫說碧螺春就是講究用大碗喝的。茶極細,器極粗,亦怪!

我還在湖南桃源喝過一次擂茶。茶葉、老薑、芝麻、米,加鹽放在一個擂缽裡,用硬木的擂棒“擂”成細末,用開水衝開,便是擂茶。茶可入饌,製為食品。裘盛戎曾用龍井茶包餃子,可謂別出心裁。日本有茶粥。《俳人的食物》說俳人小聚,食物極簡單,但“唯茶粥一品,萬不可少”。茶粥是啥樣的呢?我曾用粗茶葉煎汁,加大米熬粥,自以為這便是“茶粥”了。有一陣子,我每天早起喝我所發明的茶粥,自以為很好喝。四川的樟茶鴨子乃以柏樹枝、樟樹葉及茶葉為薰料,吃起來有茶香而無茶味。曾吃過一塊龍井茶心的巧克力,這簡直是惡作劇!用上海人的話說:巧克力與龍井茶實在完全“弗搭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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