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之殤-3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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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看見四四是在昏暗的走廊上,當時我正勾著腦袋上最後一級樓梯。我在新鮮的地方總是興奮異常。

玫瑰之殤-3000字

四四從樓梯連著走廊的拐角衝過來,挾著一陣濃烈的香。他衝我潦草地一笑,說,阿七。停頓。我看見自己和他同時停頓。他摸摸鼻子抬起手來說,不好意思,我是想問你買不買花。

我想我應該搖頭的。他手裡拿的全是玫瑰。濃烈異常的香,暗紅色的花瓣溼漉漉的——是被水淋過的樣子。玻璃紙裡暗綠色的莖被攥得再也直不起來。

可是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好。而後我翻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把準備用來買水卡和草稿紙的錢全交給了他,又乖乖地接過那一捧數量不詳的玫瑰。

他開始數那一大把花花綠綠的零錢,數到最後,他用食指和中指夾起一個一元的硬幣,遞給我,說:“你的錢只夠買7支,那一捧一共17支,10支還我。”

我抬起頭看他,他棕色的瞳仁裡有飄忽不定的神情,像是一縷風路過的時候迷了路,於是就在他心裡住了下來,從此漂泊也住下來。

我想我是心疼這樣的男孩子了。

我乖乖地數出十支水淋淋的玫瑰還給他,在遞過玫瑰去的時候我又看了一下他的手,白皙修長,卻很瘦,能看見面板下面一條條淡綠色的血管。

阿七。他突然又低下頭去,全然不管我臉上的錯愕。徑自轉身要走,卻又回過頭來,頓了頓,衝我說:噢,我叫四四。

我定定地站在那裡看著這個男孩子消失在走廊的盡頭,手裡攥著七支失水的玫瑰。外頭的天陰得很厲害,他手裡玫瑰的顏色越來越模糊。可是他的那雙把玫瑰攥到失水的白皙漂亮的手,一直在我的眼前晃動著。

新學期的第一天下午,我在走廊上遇見了一個賣劣質玫瑰的男孩子,他有好看的修長的手,眼睛裡住著讓我心疼的漂泊。最最要命的是,他竟然知道我的名字。

他叫,阿七。然後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

第一次,我沒有像從前那樣去給花花草草們問好,而是拿著玫瑰直接回了宿舍。我找出帶來的暗紅色咖啡杯子,裝滿清水。把玫瑰小心地剪上斜口,插進裡面。杯子小小的,玫瑰擠擠挨挨,散發出濃郁的香。

我站在自己的床邊向新舍友們打招呼,說,大家好我是柒七。我看見一個大眼睛的女孩站到我插滿玫瑰的杯子旁邊,衝我淡淡地笑著,輕輕地說,你好,柒七。我喜歡你剛拿來的這些萎靡的玫瑰,我也喜歡你,我叫林饒。

我看著林饒站在擠擠挨挨的玫瑰旁邊,覺得她似乎就要融化在那一陣濃郁的香氣裡。可是我已經來不及想別的了,我想著那個賣玫瑰的奇怪男生,他叫四四,他站在陰鬱的秋天裡叫我,阿七。他挾著濃烈的玫瑰香,撞進了我的世界。我看著他修長的手指和飄忽不定的眼神,一下子就心疼起來。

我在陰鬱的秋天買下了他的玫瑰,雖然我並不知道我能不能一併帶走他眼裡的漂泊。

“柒七,你哪來的這些玫瑰?”林饒突然問。

“嗯?唔。一個男生,剛剛我去實驗樓閒逛的時候一個男生賣給我的。”

“賣給你的?唔。”

“……”

對話很快就被別的話題取代了,在這所省重點中學裡,每個人的過去都可以一直講到這些原本就失水的玫瑰凋零最後一片花瓣。

可是林饒似乎對這些玫瑰特別的喜歡。

“七,我非常地喜歡失水的玫瑰,它們的顏色濃烈深沉可是卻寒冷,我是說,我從來沒覺得紅色是暖色,特別是暗紅,從心裡汩汩地湧出來,像青蛙冰涼的血液,濃烈甜腥可是冰涼絕望。

“七,我以為除了我,再也沒人會喜歡這樣的植物。花店裡的玫瑰永遠新鮮嬌妍,飽滿得像是要溢位愛來。

“七,我不是個明媚的孩子,我時時刻刻都恐懼像萎靡的植物一樣失水而死。我常常在夜裡失眠。爸爸媽媽在隔壁爭吵或者沉默。而我只希望自己能夠沉入黑暗裡什麼都不要知道。”

饒饒在我耳邊小聲囁嚅,她撥出的熱氣在我的頭頂醞釀成一團冰冷的雲彩。遠處有火車汽笛的聲音,我迷迷糊糊地聽著饒饒的聲音越來越小。

饒饒你知道嗎?我其實不喜歡衰敗的玫瑰的,我喜歡的是葵花,在太陽底下蔓延成一片黃澄澄的溫暖。那才是盛大的愛啊。盛開在太陽底下的,華麗而昂貴的愛。

可是我沒說。我只是安靜地聽著饒饒的訴說,她是個疼痛的孩子,喜歡暗色的玫瑰。我在她的講述裡沉默,想,如果這樣能讓她好受一點,那麼我願意暫時安靜。

我抱抱她,說饒饒睡吧。然後在由近及遠的隆隆火車聲裡翻一個身,想,四四是不是也是這樣一個疼痛的孩子。想著想著,就沉沉睡去。

我竟然在開課的第一天上午就遇到了四四。再次相遇,我親愛的漂泊的四四。

上完語文課的時候我和饒饒去吃午飯。我收拾得很慢饒饒站在門口等我。那天的陽光溫暖異常,走廊裡鋪滿了變化的線條。走廊外面那棵粗粗的芙蓉樹開始噼噼啪啪地掉葉子。

雲淡風輕。饒饒站在門口等我。

然後我看到四四。他隨著人流湧過來,在寫著我們班號的鐵牌下面停下來,手裡抱著一本墨綠色的書,書脊在秋後的陽光裡異常明亮。他的好看得要命的手,摩挲著那些厚重的紙頁。

窸窣的聲音,我聽見他摩挲紙頁的聲音,以及我心中的愛盛開時花瓣裂開的聲音。

我揹著書包走出去,仰起頭看他,他看看我,笑笑說,你好原來你在這兒。陽光落滿了他瓷白的牙齒。

我的鼻子上沁出細小的汗珠。我對著他拼命點頭。低下頭再抬起頭,時間在我點頭的時候就永遠靜止。

饒饒是那個撥動我時鐘的人。她不准我停留。我還在看著四四的時候饒饒拽過我的手,她低下頭說,柒七我們走。然後她拉著我離開,她用力拽著我的手臂,我覺得她的指甲都快要陷進我的肉裡。她在我最歡喜的時候撥動了我的弦,並且它開始飛快地旋轉飛快遠離。

四四,我們先走了。林饒低下頭說,把我拽得越發疼痛。

陽光的線條全部開始凌亂,一晃一晃弄疼我的眼。我被林饒拽著走到走廊的盡頭,恍惚聽到四四說,饒饒再見。

再見再見我親愛的四四。我還沒來得及跟你說再見。我害怕我們每一次的分開因為你是個漂泊的孩子。我害怕你就此離開不再回來。可是你跟我的朋友道別,只要道別就一定還會相見。四四,你知道我是多麼歡喜當我看見陽光下你乾淨的臉。乖乖的像剛開始長大的男孩子,眼睛裡住著迷路的風。

四四說,饒饒再見。他一定也跟我說再見了,說,阿七阿七再見。

寫著班號的鐵牌在秋日的午間嘩啦嘩啦地響著,芙蓉樹開始優雅地掉葉子。我再次遇見四四,在愛的花朵盛開的聲音裡在陽光落落的走廊裡在一切都沉穩緩慢的秋天,四四生長成我心裡那隻奢靡的暗紅玫瑰。

我的時間的鐘在秋天的潮溼裡開始生鏽。時間漸漸模糊起來。影影綽綽。

林饒午飯吃得很少。她用筷子挑著盤子裡軟塌塌的油菜,看過來看過去,自言自語著什麼。油菜的湯濺到林饒乾淨的米色褲子上,留下一個一個斑點。我看著林饒,她失神地守著那些軟塌塌的油菜,看著褲子上的斑點對我說,七,它們是我哭髒的臉。

我低下頭撥拉盤子裡的飯粒,一顆一顆一團一團是這麼地粘。

秋日的陽光開始明亮起來,林饒的大眼睛卻忽明忽暗,是什麼呢?那麼熟悉的感覺。可是是什麼呢?

是什麼呢。

我撥著飯粒,拼命想那些忽明忽暗的眼神,是什麼呢?我在昏暗的陰天裡剪那些玫瑰的時候看見過,我在四四從樓梯拐角衝出來的時候看見過,我在黑夜耳邊的囁嚅裡聽見過。

我不想說,可是又必須說,林饒眼睛裡的忽明忽滅,是盛開在那些暗紅色玫瑰花瓣上的,和四四一樣的,漂泊。

沒有住所,於是流浪,所有的行李,只是絕望的愛。

四四在秋天的走廊裡對飛快逃離的林饒說,饒饒再見。

我想,我想我一定是聽錯了。那一定是時鐘停擺時的幻覺,一定是的。

宿舍裡的玫瑰早已枯萎,林饒小心翼翼地撿起那些花瓣,夾在一本墨綠色封面的書裡,花瓣們疲憊地睡在黑白的交錯裡,再也無心念起它們所承載的往事。

那是一本厚重的書,分上中下三冊的,英文原版的《飄》。我很奇怪饒饒為什麼只有下這一冊。饒饒從不解釋,她只是一頁一頁地翻著,摩挲著那些厚重的紙頁和那些沉睡的花瓣。

《飄》,林饒的英文原版的飄,墨綠色的書脊在我的眼睛裡異常明亮。我不想再聽見那些紙頁摩挲著的聲音,緩慢沉重,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斯佳麗再大霧瀰漫的街道上迷失了方向。

如我,我新鮮的愛,它在玫瑰的暗色裡找不到出口了。

常常會遇見四四。有時是在陽光落落的球場,他衝我們揮手微笑;有時是在課間的走廊,他抱著一大摞物理作業本,還會記得騰出手來點一下我的腦門;有時是在喧鬧的食堂,他衝出來的時候看間我們,會再折回去買兩盒酸奶。

可是每次他都說,饒饒你好。

可是每次他都只說,饒饒再見。

林饒每次都會拽起我的手臂,低下頭說句謝謝,然後是柒七我們走。

迅速離開。

林饒如同走廊外面落著葉子的芙蓉樹,一句話就風一般吹落所有的葉子,留下一地凌亂不堪的線條。留下絕望的我,迷戀著四四眼睛裡的漂泊和修長的手指,希冀著告別之前的“阿七,再見。”

四四,我親愛的四四,我只要你再叫一聲我的名字,叫我阿七,只要一句再見,四四我就篤定我不會把你弄丟,只要道別就會再次相見的對嗎,我親愛的漂泊的四四。

天一下子就冷起來,芙蓉樹落盡了所有的葉子,光禿禿的枝椏分割支離破碎的天空,一切突然像丟失了的拼圖,再也尋不回來。

四四在一個寒冷的冬天夜晚找我,樓下的那個女生敲開宿舍的門,說柒七,樓下有人找。

我散著辮子穿著肥大的'運動衣就下樓了,一定是借教室鑰匙的男生,我想。順便帶上了鑰匙。

樓下很安靜。落盡葉子的柳樹蜷著身子沉默。

柒七。我聽見一個聲音在我準備轉身上樓的時候響起。

喑啞可是溫暖的聲音,如同花朵盛開時花瓣裂開的聲音,從冬日柳樹的沉默裡輕輕響起。他叫我,柒七。

我一下子回過頭去,手中的鑰匙發出叮叮噹噹的金屬碰撞的響聲,像是聖誕節時掛在雪松樹頂端的銀色鈴鐺。叮叮噹噹。

唔。四四,你好。

恩,你有空出去轉轉嗎。就一小會兒。

唔。好。

親愛的四四,你聽出我心中的歡喜了嗎,一瞬間所有的花朵都在冷風裡盛開出大片大片的明媚春光,我以為我新鮮的玫瑰能在今晚飽滿如我心中的愛。

我們去了那棵芙蓉樹的下面。光禿的枝椏分割破裂的天幕如同破碎的拼圖,一切都美妙如那個玫瑰色的下午。

“柒七,也許這麼把你叫出來會很突兀,可是我沒有別的辦法了,因為也許只有你能瞭解,柒七,只有你能瞭解我現在的感覺。

“我每次看見你的時候你都明亮得像一個孩子,一個乾淨快樂的孩子。你的眼睛總是熠熠生輝,你的快樂滿得都快要溢位來。

“所以我總是想,和你一起是會很快樂的。你心裡的明媚如盛開的花朵。

四四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帶著微微的笑,安靜的白氣一圈一圈盪漾開來,星星在枝椏間閃光。

哦,親愛的四四,原來你看見了這個期待著愛的孩子對嗎,你看見了她微微揚起來的臉上盛開著的愛的花朵,你想要澆灌它們了對嗎。

芙蓉樹光禿了枝椏,可是我心中滿樹繁花。

“柒七,”四四把頭轉向我,對面辦公室裡的燈光落在他瓷白的牙齒上,“所以我一直,一直都很放心饒饒,因為她是個不會愛自己的孩子,她太漂泊太疼痛,她總是在拼命躲避那些她以為的傷害。”

“所以我一直都沒再單獨找過她,自從上高中以後,我只是會在偶爾遇到你們的時候看一下她,臨走時說再見,因為饒饒說過,說了再見就一定會再次相見。

“饒饒和我時國中同學,柒七。我們說好要考上同一所高中再去同一所大學,在夕陽裡看青色的磚琉璃的瓦和純白的鴿子,買很多很多的玫瑰,看著它們在生命中只有一次的盛開裡耗盡最後一絲力氣去愛。

“柒七,你知道嗎,饒饒的父母最近分開了,饒饒誰都不想跟,我怕她會難過可是又不想打擾,所以,所以請把這本書給她,她會明白的。”

四四遞過來一本厚厚的書,我沒有看封面,只是摩挲著,有熟悉的聲響。

對面辦公室的燈光依然明亮,沒有夜鳥在芙蓉樹上扇動翅膀,可是我分明看見漫天的星光全都迷離而且模糊起來,破碎的天幕如同碎裂的冰封湖面漏出尖銳的傷口。我的頭髮在乾燥的風裡糾纏起來,寬大的運動服從四處滲進冬天的寒冷。

我慢慢摩挲著那些厚重的紙頁,在窸窣聲裡聽見水結成冰的清脆。

我看見一個孩子迅速地低下頭去,又抬起頭來,靜止的時間裡塔留下一滴眼淚給冬天。然後抬起頭來,趕快微笑。

“四四,嗯,我想,我會給她的,嗯,好的。”

“那麼,謝謝。對了,剛開學的時候你買過我的玫瑰吧,呵呵,它們都快要凋零了。那時候不認識你,還衝你不停地打噴嚏,真是抱歉,這個送給你。”

四四遞過來一個玫瑰標本,暗色的花瓣在塑料片的後面瑟瑟發抖。

可是,四四,你知道嗎,我是不喜歡暗色的玫瑰的,我真的不喜歡可是一直在接受,接受你萎靡的玫瑰眼睛裡的漂泊乾淨的臉龐上揚的嘴角瓷白的牙齒修長的手指。它們在我心裡早就生長成一株暗色的玫瑰,帶著堅硬的刺,狠狠地扎到了我。

可是我只是接過來,衝著四四說,謝謝。

四四站起來,說不早了該回去了,說天太冷了把你叫出來真不好意思,說,柒七,再見。

往事在四四轉身的那一瞬間糾結起來,撕打時的喧鬧吵地我心裡疼。很疼。辦公室的燈終於滅了,我抱著那本書沒有看清封面的顏色。

窸窣的聲音裡芙蓉樹又開始優雅地掉葉子,愛的花朵盛開時,花瓣裂得太深,暗紅的汁液流出來,像是饒饒說的新鮮的青蛙血液,冰涼可是絕望。

陰暗的走廊裡溼漉漉的玫瑰,愛上漂泊的那個孩子從此不再明媚,她聽見大片的明黃色陽光被埋葬的聲音,她聽見他說,阿七。

只是一個噴嚏,阿七。

我抱著那本沉重的書穿過球場,柳樹幹枯的枝條依然沉寂。宿舍摟越來越進的時候我看清了那本書的封面,濃重的墨綠,GoneWithTheWind。

委靡的玫瑰一瞬間全部凋零。

我指間冰冷,在樓梯上快步行走。燈光落在臉上,潮溼而且疼痛。大霧瀰漫。

我在樓梯上快步行走,我知道饒饒在盡頭等我。

我要把書交給她,而把玫瑰標本永遠留下。

大霧瀰漫。斯佳麗終於找到了溫暖的家,可是瑞特卻離開了。

我手裡握著暗色玫瑰乾枯的花瓣,看著饒饒那雙住著漂泊的讓人心疼的眼睛,輕輕呢喃,再見,再見。

四四說,再見。柒七,再見。

冬天。大霧瀰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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