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城》和《洗澡》(下)

來源:才華庫 3.01W

 這種邊緣化敘事與某些主流文學不同,它缺乏重大的題材,沒有英雄化的角色和激動人心的場面,也很少直接表露作者的傾向和觀點,但它同樣是嚴肅的深刻的現實主義,甚至可以說是文學走向健康和成熟的標誌。因為作者盪滌了社會風雨浮躁和狂熱,不急功近利,不追求轟動效應,而是以超越、淡散、中和的心態,站在人生的堤岸從高處遠處遠看湧動著的代潮汐。超越不是出世的道風禪意,淡散不是沒有是非,中和也不晃要鋒芒。正如楊先生在《記錢鍾先生<圍城>》末尾所說:“他畢竟不是個不知世事的痴人,也畢竟不是對社會現象漠不關心……而是包涵對人生的諷刺和感傷,令人迴腸蕩氣。”我以為這既是說錢先生,也是她自己的自白。所以他們小說描寫的生活,雖然遠離鬥爭漩渦,但時代氛圍卻無處不在,同樣可以感受到時代的脈搏,同樣是歷史生活的一部分,同樣可以寫出現實主義傑作來。 

正是由於錢先生和楊先生有著如此共同的人生態度和寫作心態,所以他們的《圍城》和《洗澡》就有著許多相同和相通的東西。例如這兩部書的題名,就都是採用具有複雜寓意的象徵體,集中概括了作品的主題。《圍城》,表明人生猶如被圍困的城堡,城裡人想擠出來,城外的想衝進去。這既是人們心理意志的形象把握,又是人生態勢的巧妙概括。而《洗澡》,則以政治運動的別名為題,它的.符號意義表面上與作品論政言情的內容似乎相距甚遠,但它卻十分切合知識分子文雅的心理特點,又蘊含著“越洗越糟”的豐富哲理內涵;而徒勞的運動和戀愛的本身,又都是追求理想和幻想破滅的人生“圍城”的不斷迴圈,從而達到了這兩部小說在主題思想上的和諧一致。

儘管《圍城》和《洗澡》中的人物都是知識分子,寫的都是他們所面臨的婚姻和職業問題,但這兩部小說的真實內涵無疑要深廣得多。錢先生在《圍城》的“序”中說:“寫這類人,我沒忘記他們是人類,只要是人類,就具有無毛兩足動物的基本特性”。楊先生在《洗澡》前言中說“寫知識分子改造,就是要寫出他們改造以前的面貌,否則從何改起呢?憑什麼要改呢?改了沒有呢?”這些思考和設問,都是把筆力集中到人物的品性操守和人性本質的探討上來,通過他們來提示“無毛兩足動物”的人性要求和命運之謎。我們看到,這兩部小說都是以暴露人性的弱點來表現生活的缺陷,又以社會的弊病來展示人性的弱點,從而充分至盡、窮神極相地描摹了人的心理,描摹了“新儒林”的眾生相,塑造了各式人物成功地藝術典型。  

 

 

      

如果我們把這兩部小說中的人物稍加分析對照,就不難發現他們有許多相象之處,可說是一些精神上的兄弟姐妹。他們之中有許多冒牌的知識分子,如《圍城》裡買假的文憑的洋博士韓學愈,打著世界著名哲學家旗號招搖撞騙的褚慎明,卑俗蝟瑣、色利纏身的李梅亭,虛偽狡詐的政客校長高鬆年;和《洗澡》中也是以莫須有的假信訛人,後來又“賣爛瘡”的餘楠,稱“巴爾扎克的《紅與黑》”,不學無術又驕橫跋扈的“老河馬”和她“偷香老手”的丈夫汪勃等等,都是混跡學界蠅營狗苟的一群。另一類人物,就是楊先生曾經對記者說過的“幾個看真情為稍為正面一點的人物”。例如,《圍城》裡的方鴻漸和唐曉芙,《洗澡》中的許彥成和姚宓等等。 

方鴻漸和許彥成,是這兩部小說的兩個主要人物,他們有著相似的豐富複雜個性。錢先生對電視劇編導說過:“方鴻漸是個被動的主角”。他不想結婚,但被父親一罵就答應了;他不想要博士頭銜,經父親岳父一查問就去買了假的文憑;他不愛蘇小姐,卻又不敢幹脆拒絕……他無時不處在矛盾、尷尬和荒誕之中。他不是騙子和壞人,他辭掉將被敵偽控制的報館工作,寧願失業,也不願當資本家走狗。但他身無長物、百無一用,所以他的朋友趙辛楣說他“你不討厭,可是全無用處”。《洗澡》中的許彥成在許多方面比方鴻漸要略勝一籌,他“學習成績出人頭地”,留學時“把學位看作等閒,一心只顧鑽研他喜愛的科學”,是“一個有學問、有人品的書生”。但他的性格依然和方鴻漸相象,是軟弱和被動的。許彥成與杜麗琳結婚雖然並非出於無奈,但“一個(杜)是痴心,一個(許)是誠懇;一個是愛慕,一個是感激”多少有點勉強的成份。他對生活充滿愛心,熱切地“要求這個殘缺的我成為完整”,但他又缺乏積極行動的勇氣,他和姚宓的愛情是那樣的徘徊曲折、苦澀纏綿,又是一個典型的“圍城”模式。他和姚宓那次尷尬的香山秋遊,一個主動邀請又臨陣脫逃,一個忘情赴約又故意迴避,都活畫出他們猶豫、矜持、矛盾、不安的心態,呈現了一代知識分子慣常的生存狀態和命運遭際。 

《圍城》和《洗澡》通過人物生態和心態的描繪,進行了人性的考察、命運的探索和人生大欲的研究,提示了“無毛兩足動物的基本特性”。同時對惡俗澆漓、腐敗不堪的病態社會,進行了辛辣的諷否和尖銳的批判;對陷落和掙扎在生活矛盾中無力自拔的人們,又寄予深深的嘆息和同情,“憂世傷生,屢想中止”,表現了強烈的人道主義和深刻的社會批判精神。 

《圍城》和《洗澡》是知識密集型的學者小說。《圍城》以“車輪戰”似的一串形象來“博喻”某一事物,構成了作品機智奇譎的語言特點。作者知識淵博,語言幽默,將各種學問典故、名詩名句、趣聞鐵事等隨手拈來,涉筆成趣。那犀利深刻的幽默,更令讀者心往神馳、回味無窮。而《洗澡》在藝術上,我個人以為比它早寫40年的《圍城》更為圓熟,那種西方文學細膩的心理描寫,和中國傳統白描手法的結合,簡直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美籍華人學者夏志清推崇“《圍城》是中國近代文學中最有趣和最用心經營的小說,可能亦是最偉大的一部”。我以為這話說得太滿,至少還有《洗澡》呢! 

《圍城》和《洗澡》實在是奇蹟般的“雙璧合”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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