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犁的文章

來源:才華庫 1.1W

丁啟陣

我經常向朋友、學生推薦的中國當代作家,屈指可數,孫犁先生是其中之一。孫犁先生的作品,包括小說和散文,文字的洗練省淨,意境的沖淡從容,女性人物的生動傳神、樸素溫婉,常令我擊節歎賞。

當然,我也不禁為孫犁先生未能生活在一個更加開放的時代、更加自由的文藝環境裡,感到惋惜。我認為,倘若沒有時代侷限,孫犁先生的文章一定會更加雋永,能流傳得更加久遠。

儘管如此,跟他同時代的其他作家相比,孫犁先生的超脫,已然十分難得。

酷暑中無以消遣,重讀了一遍他的名作,中篇小說《鐵木前傳》,再一次為孫犁先生不泯的藝術天良所傾倒。

在那個講政治改造、講發展生產的年代裡,小說中的小滿兒,顯然屬於落後分子群體,是反面人物。按照那個時代的文藝創作規律,這樣的人物,當然是批判的物件,形象通常是經過醜化的。而孫犁筆下不是這樣,小滿兒儘管逃避學習,不愛勞動,為了逃避學習和勞動,甚至不惜使用一點小詭計。但是,作家既沒有醜化她的外在形象,也沒有否定她的能力。請看兩節文字:

小滿兒一年比一年出脫得好看,走動起來,真像招展的花枝,滿城關沒有一個人不認識她,大家公認她是這一帶地方的人尖兒。

…她的才能是多方面的……不管多麼複雜的花布,多麼新鮮的鞋樣,她從來一看就會,織做起來又快又好。她的聰明,像春天的'薄冰,薄薄的窗紙,一指點就透。高興的時候,她到菜園裡生產,澆起園來,可以和最壯實的小夥子競賽,一個早晨把井水澆幹。她可以擔八十斤的豆角兒走出十里去上市。

與此同時,正面人物,學習、生產的積極分子,跟六兒有青梅竹馬情分的女孩九兒,她的外表就沒有任何美化的描寫

九兒長高了,但穿的衣服也很破舊,她的臉蛋兒很是乾瘦,頭髮上掛滿塵土,鞋面兒已經飛裂,只有那一對大眼睛裡射出的純潔親熱的光芒,使人看出她對於回到這裡來,是多麼的迫切和愉快。

不用說,讀者在閱讀的時候,不太可能在九兒和小滿兒之間形成鮮明對照的愛憎感情。對九兒固然會有同情,同情她跟六兒重逢時,並沒有獲得預期中的愛情。但是,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對小滿兒,恐怕也難以產生真正的厭惡、鄙視之情。

眾所周知,孫犁先生善於表現女性心思,三言兩語,一個生動可愛的女性形象便躍然紙上,栩栩如生。但是,下面一節文字,卻給人一種飄忽之感,不甚可信:

無論在孃家還是在姐姐家,她好一個人繞到村外去。夜晚,對於她,像對於那些喜歡在夜晚出來活動的飛禽走獸一樣。炎夏的夜晚,她像螢火蟲兒一樣四處飄蕩著,難以抑止那時騰起的幻想和衝動,她拖著沉醉的身子在村莊的圍牆外面,在離村很遠的沙崗上的叢林裡徘徊著。在夜裡,她的膽子變得很大,常常有到沙崗上來覓食的狐狸,在她身邊跑過,常常有小蟲子撲到她的臉上,爬到她的身上,她還是很喜歡地坐在那裡,叫涼風吹拂著,叫身子下面的熱沙熨貼著。在冬天,狂暴的風,鼓舞著她的奔流的感情,雪片飄落在她的臉上,就像是飄落在燒熱燒紅的鐵片上。

今天讀者可能更多地從中讀出小滿兒的青春衝動,但作家的初衷,大概是為了把小滿兒往反面人物方向刻畫。一天晚上,小滿兒在蹲點幹部的“監督”下去參加夜校的學習會。小滿兒想方設法不去開會宣告失敗之後,假裝歇斯底里,這才得到機會,由六兒揹她回家。在路上,她“偷偷地把嘴脣伸到他的臉上,熱烈地吻著”。壓抑許久的青春的衝動,得以部分地宣洩出來。

我猜想,即使是上個世紀五十年代(《鐵木前傳》發表於《人民文學》1956年第12期),孫犁先生也並非簡單的階級批判者,他對小滿兒的青春衝動,並不能簡單徹底地加以鄙視。否則,也就沒有不久之後《豔陽天》、《金光大道》作者浩然的一枝獨秀了。而這,恐怕也正是他無法在完成《前傳》後繼續寫出《後傳》的一個重要原因。

我一直有個想法:一個文學家,只有當他對自己的時代有所超越的時候,他的姓名的前面才可以冠以“大”“偉大”之類字樣。我以為,孫犁先生庶幾近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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