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冬隨筆

來源:才華庫 2.51W

這是早已廢棄的廠區,兩棟殘破的廠房杵在廠區中央,周遭荒草萋萋,雜樹叢生。往裡走幾十米,是一片空曠的水泥地,正是練車的好場地。我和三弟去時,驚飛了老樹上的一群鳥,烏壓壓一陣從眼前掠過。驚鳥不知其名,只來得及看清那黝黑的羽毛和翅尖上的點綴的一圈兒白。

忍冬隨筆

空落落的廠房頂樓也盤旋著數十隻鳥兒,穿梭在夕陽的餘暉裡,高高低低,來來去去,更顯出這兒一派空曠荒涼。

陪三弟來練車,是母親的主意。

車,是三弟靠出色的業務能力獲得的公司獎勵。

三弟自幼雙腳癱瘓,本沒有開車的腳。倔強的他不想放棄,他動腦筋,將油門、剎車改為手動,而手,是他的一切;有手,就有一切。他要自己開車去工作,去旅遊,去幹一個正常人所能幹的事。

三弟興致勃勃地開著車,爽朗的笑聲一路灑在這片空曠的水泥地上,沉寂的廠區,頓時有了生氣與活力。我這才放下心來,便隨意走走。邊走邊看,倏忽間,竟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一幅畫,一方巨大的綠色的山峰,刀峭壁立,油油的綠,鮮亮厚重,層層疊疊,濃得化不開,懸在廠房西頭,又若瀑布凌空而下,汪洋恣肆,綠得頗有氣勢。我心下禁不住一聲驚歎。我還以為是爬牆虎呢,走近了細看,卻見綠海中有一絲絲細小的白,猶似銀色的細浪。晚風拂過,清香四溢。

那竟是滿壁的金銀花藤!這裡只有斷壁殘垣,人跡罕至,她卻自由而任性地綻放著自己的美麗。如此繁茂壯觀的金銀花陣,我還是平生頭一次見到。小時候就聽奶奶講過,金銀花又名忍冬,以單株繁衍,生命力極旺盛。於是,逡巡於金銀花厚重的枝葉中,我終於找到了她的根——確是一株,怪異盤虯,蒼勁中透出倔強。藤,也有手腕粗了,緊緊地纏繞在離牆壁不遠的水泥電線杆上,電線杆似已不堪其力,微微傾斜,金銀花便順著電線杆,攀上了電線電纜。枝葉也便鋪天蓋地,凌空而下,以她生命的綠,揮灑在寂寂的空曠裡。彰顯她生命的張力、孤傲與野性——一種敬畏感油然而生。

望著不遠處開著車滿場跑的三弟,我想,他應該就是這片掙扎著向上的金銀花!

三弟是兩歲多時患上了小兒麻痺症。憂心如焚的父母抱著三弟,傾盡所有,跑遍了大半個中國的醫院,希望能治好他的病。漫長的一年過去,三弟回來了,他的腿卻永遠站不起來了。

三弟的腿,讓原本幸福歡樂的家變得愁雲密佈。父親母親的脾氣變得急躁起來,但凡我們稍有調皮搗蛋,準會受罵捱打;為了給三弟治病,父親差點出了車禍;母親放棄了晉升的機會,就連校長的職務都辭去了。三弟,成了我們全家的心病。

西醫救不了三弟的腿,作為醫生的父親不甘心。他開始鑽研中醫,買回成捆的醫書,四處尋訪名家醫案、中醫典籍,煞費苦心地自己組方,採藥,熬成黑黢黢的藥湯,先以身試藥,再餵給三弟喝。儘管如此,也沒能控制三弟雙腿肌肉的萎縮。諸法用盡,善良的奶奶開始信佛,虔誠發願,祈求菩薩保佑,讓三弟站起來……

三弟仍然沒有站起來。

每天每天,三弟仍要喝那又苦又濃的中藥,看見那黑黑的液體,三弟就哭。奶奶為了讓三弟喝藥,每天一瓶水果罐頭,餵給三弟吃。那時候,水果罐頭幾元錢一瓶,很金貴很奢侈的。好在父親行醫,母親從教,為當地人做了不少好事。所以,我家五斗櫃上,常有那些感恩的人們送來的水果罐頭。當然這都是給三弟獨享的。我們幾個孩子只有在生病的時候,才有機會品嚐那甜甜的滋味。

有一次,饞嘴的二弟偷偷把罐頭撬開一點,將罐頭汁喝掉,再把白開水灌進去,不久,罐頭就壞了。二弟的偷吃,換來了奶奶的一頓打罵。眼看櫃上的罐頭很快沒有了,少不更事的我,對三弟竟萌生了幾分妒意。多年之後,一想起這事,我心中便有自責和愧疚。

那年夏天,三弟剛剛五歲。午後的太陽蒸烤著大地,十分悶熱。我大汗淋漓地跑到街上,用攢了很久的五分錢買了一根冰棒,邊走邊舔地嘚瑟著。三弟也想嚐嚐,我當然不肯放棄這難得的美味。三弟見狀,就從我手上搶,我連忙把冰棒舉得高高的,並推了他一掌。這下三弟惱了,他不管不顧,裸著上身,邊哭邊爬著追我。乾硬的路面坑窪不平,粗糙的泥沙石子劃傷了他柔嫩的面板,一道道印子和著泥沙在裸露的肌膚上觸目驚心;他稚嫩的臉上涕淚交迸,已分不清汗水和淚水。我永遠忘不了這酸楚的一幕,它深深地嵌入了我的腦海,每每想起,總有一種說不出的痛直鑽心尖。

三弟的童年,是在爺爺的背上度過的。他不能蹦蹦跳跳地和小朋友們玩耍,也不能到菜花田裡去捉蝴蝶,更不能到河裡去游泳。他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小夥伴們愉快地玩耍,把他遺棄在自己的孤獨裡。爺爺心疼他,每天揹著他去看大人下棋,去看小朋友玩遊戲,去看別人釣魚。有時候,年邁的爺爺也會採上一大把野花,編成美麗的花環,戴在三弟的胸前。這樣的時候,三弟總是咧著嘴,開心地笑,那樣純真,那樣無邪。

轉眼間,三弟到了該上學的年齡。父親的背,是他求學的梯。每天,父親揹著他上學,風霜雨雪從未間斷。稍大一點,不諳世事的同學竟取笑他是癱子,這嘲笑,像錐子一樣,直戳在三弟的稚嫩的心上,他的心在滴血,在無聲地哭泣。沉重的'現實讓三弟的自尊心變得越來越強,他不肯再讓父親揹著上學了。無奈之下,父親找木匠給他做了個板凳,他用板凳當腳,用柔弱的手臂,撐起自身的重,撐起命運給他的苦難。手撐著板凳向前挪一步,他瘦弱的身軀才能向前移動一步。一步一叩首,他用自己的手丈量著大地,也在用手叩擊命運之門。

依稀記得,那個雪花紛飛的冬日。北風淒厲,三弟依舊用板凳行走在放學的路上,他的身後,是一串歪歪扭扭的行跡。我趕上去要揹他回家,他倔強地說,我要自己回家。雪越下越大,路面變得更加溼滑,我只好跟在三弟身後,亦步亦趨。一不留神,三弟還是跌倒了,我扶他起來,他斷然推開我的手,用板凳撐起身體,繼續行走。紛飛的雪中,他蹣跚的身影夾在來來往往的人群裡,是那樣醒目。當時,我有些惱他的倔,現在想想,我的三弟,骨子裡的堅韌頑強,是常人無法體驗的。三弟要用手撐出自己的人生,活出自己的別樣精彩。

有時候,適應孤獨,就好像適應一種殘疾。小小少年的寂寞,只有三弟自己懂。寒暑假時,三五成群的同學在田間原野衝鋒陷陣,摸爬滾打,沒有人願意陪他玩。常常,三弟獨坐在屋後,一個人靜靜地發呆。他的心思,只有天上的流雲,屋後的楊柳,蹁躚的蜻蜓和美麗的蝴蝶懂得。他看小橋流水,花開花落,靜靜地聆聽大自然美妙的聲音。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三弟慢慢長大了,父親覺得應該給他一個孩子應有的快樂。於是,父親著手教三弟下象棋。每一個黃昏,都是三弟最開心的時光。斜陽餘暉,意似眷眷,溫情脈脈,三弟和父親,夕照下你跳馬我將軍,其樂也融融。下棋,讓三弟在楚河漢界方寸之間,體會到前所未有的愉悅。三弟學棋很是用心,無數個萬籟俱寂的深夜,他就著微弱的煤油燈,獨自打著棋譜,孜孜不倦。父親的棋藝在小鎮是有名的,不到兩年,三弟不僅繼承了父親的棋藝,還大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之勢。小鎮上,三弟已棋無對手。三弟因棋出名,很多人慕名而來,和三弟切磋棋藝,但都敗在三弟的手下。少年老成的三弟,成了小鎮的棋王。棋無止境,三弟又開始學閉目棋了,一個人同時與五個人對弈。小鎮上的棋手們把三弟像明星般供著,每天晚上,總有人到家裡去,揹著他,在國小的水泥乒乓球檯上,擺開陣勢,鏖戰一番。三弟只要嫌他們誰誰棋藝臭,嘴角露出一絲不屑,那些大人們就會從自家田裡摘些果蔬、苞谷,或者一個烤紅薯,“孝敬”老師,三弟也權當收取了表演的出場費或者“束脩”。棋,讓我年幼的三弟,在不動聲色中,把苦難踩在了腳底,收穫了榮譽和尊嚴。

國中畢業後,父親要揹著他上高中。三弟說,不讀了,讀了也上不了大學,沒用,不如讓我學點手藝。苦難讓三弟有了不一般的成熟心智。父親給他找了一個修鐘錶的師傅,按月向師傅交十八元錢的學徒費。鐘錶修理攤在學校的斜對面,一張桌、一張椅,就是三弟的全部生活。守攤是艱辛的,嚴寒酷暑,三弟每天都釘在那裡,默默承受著生活的重壓。試想,哪個少年不懷揣夢想?雖然現實如此殘酷,三弟卻不甘心,腳困住了行走的長度,卻困不住他放飛的心。生命的高度,他要用心丈量。他怎能就這樣守著一個攤子,終老一生?

三弟嚮往外面的世界。家裡有臺收音機,三弟時時刻刻都帶在身邊,外面的精彩世界全靠收音機來連線。有一天,收音機壞了,收不到電臺,只有呵哧呵哧的電流聲。心急的他用修鐘錶靈巧的手,把電子元件一個一個拆掉,然後一個一個裝上,三弄兩弄,居然把收音機修好了。從此,三弟對電器充滿了興趣。而興趣是最好的老師,後來,他不但會修收音機,還學會修錄音機、洗衣機和電視機。從此,修理各種電器均不在話下,三弟終於可以自食其力了。

父親四處託人找關係,在城郊的二橋邊,給三弟搭了一間木板屋。不到三個平方,三弟的無線電修理鋪就開業了。我只有回家探親時,才看到三弟,每天給三弟送飯,陪三弟聊聊天。在三弟四壁透光的修理鋪裡,酷熱難當,電烙鐵冒著青煙,發出嗞嗞的響聲。三弟忙得滿頭大汗,晶瑩的汗珠一顆一顆滾落下來,我看不清三弟的臉,它打溼了我的心。

後來,我們全家搬到縣城裡,要蓋新房,缺錢。三弟對父親說,我手裡還積攢了點錢,你拿去買點磚瓦吧。父親一聽,淚如雨下。母親說:“孩子,爸爸媽媽再苦,也不能要你的血汗錢吶……”

三弟以後的故事,我只能從母親那裡聽說了。因為心靈手巧,三弟還帶了幾個徒弟,也收穫了自己的愛情。每次談起三弟時,母親總是淚流滿面,對我說,一個正常人能做的事情,對於你弟弟來說,好艱難啊!你弟弟爭氣,沒有雙腳,卻照樣活出來了。這些年來,只有媽媽才知道他的苦、他的痛、他的淚。

如今,三弟的修理鋪變成了電器商行,拿到了某個電子產品的總代理。買了兩套新房子,兒子也上了名牌大學。他悄悄跟我說,兒子今後在省城工作,我再做上幾年,就跟兒子享福去了,在武漢,沒車不行啊。

不知什麼時候,三弟的車,已經開到了我身邊。三弟端坐在駕駛室裡,笑容滿面,誰都看不出他是一個雙腿殘疾的人。我凝望著三弟,那曾經清秀的面龐也爬上了皺紋,每條皺紋的背後,都裝滿了歲月的滄桑。

我的三弟,以手撐地,走出了一片天,他的生命與金銀花何其相似?金銀花忍受了冬天徹骨的寒冷,憑著頑強的生命力,努力向上攀援,終於怒放在了明媚的春天裡。不經一番寒徹骨,哪得撲鼻香?

忍冬,才恰如其花,實至名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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