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的抒情散文

來源:才華庫 3.28W

老舍是中國現代小說家、作家,語言大師、人民藝術家,新中國第一位獲得“人民藝術家”稱號的作家。代表作有《駱駝祥子》、《四世同堂》、劇本《茶館》。

老舍的抒情散文

母雞

一向討厭母雞。不知怎樣受了一點驚恐。聽吧,它由前院嘎嘎到後院,由後院再嘎嘎到前院,沒結沒完,而並沒有什麼理由;討厭!有的時候,它不這樣亂叫,可是細聲細氣的,有什麼心事似的,顫顫微微的,順著牆根,或沿著田壩,那麼扯長了聲如怨如訴,使人心中立刻結起個小疙疸來。

它永遠不反抗公雞。可是,有時候卻欺侮那最忠厚的鴨子。更可惡的是它遇到另一隻母雞的時候,它會下毒手,乘其不備,狠狠的咬一口,咬下一撮兒毛來。

到下蛋的時候,它差不多是發了狂,恨不能使全世界都知道它這點成績;就是聾子也會被它吵得受不下去。

可是,現在我改變了心思,我看見一隻孵出一群小雛雞的母親。

不論是在院裡,還是在院外,它總是挺著脖兒,表示出世界上並沒有可怕的東西。一個鳥兒飛過,或是什麼東西響了一聲,它立刻警戒起來,歪著頭兒聽;挺著身兒預備作戰;看看前,看看後,咕咕的警告雞雛要馬上集合到它身邊來!

當它發現了一點可吃的東西,它咕咕的緊叫,啄一啄那個東西,馬上便放下,教它的兒女吃。結果,每一隻雞雛的肚子都圓圓的下垂,象剛裝了一兩個湯圓兒似的,它自己卻削瘦了許多。假若有別的大雞來搶貪,它一定出擊,把它們趕出老遠,連大公雞也怕它三分。

它教給雞雛們啄食,掘地,用土洗澡;一天教多少多少次。它還半蹲著——我想這是相當勞累的——教它們擠在它的翅下、胸下,得一點溫暖。它若伏在地上,雞雛們有的便爬在它的背上,啄它的頭或別的地方,它一聲也不哼。

在夜間若有什麼動靜,它便放聲啼叫,頂尖銳、頂悽慘,使任何貪睡的人也得起來看看,是不是有了黃鼠狼。

它負責、慈愛、勇敢、辛苦,因為它有了一群雞雛。它偉大,因為它是雞母親。一個母親必定就是一位英雄。

我不敢再討厭母雞了。

答客問

有人問我:你為何不把戰前戰後所寫的雜文——大概也有幾十萬字了吧——蒐集起來,出一兩本集子呢?答以(一)雜文不易寫,我寫不好,故僅於不得已時略略試筆,而不願排印成集,永遠出醜。(二)因為寫不好,故寫成即完事,不留底稿,也不儲存印出之件;想出集子也無法蒐集。(三)在我快要與世長辭的時候,我必留下遺囑,請求大家不要發表我的函信,也不要代我出散文集。我寫信只為寫信,三言兩語,把事說明白就好,並不自印彩箋,一精一心遣詞,仔細作字,以期傳流後代。若把這樣的信件印出來,只是多費許多紙,對誰也沒有任何好處。至若小文,雖不能象函信那樣草草成篇,但究非一精一心之作,使人破工夫讀念,死後也不安心!若有人偏好多事,非印行它們不可,我也許到閻王駕前,告他一狀,教他天天打擺子!

有以上原因,我也深盼朋友們不再向我索要短文,因為允許我安安靜靜的多寫些別的,總比浪費筆墨時間有益處。

有人問我:你近來為何不寫小說?你的劇本,不客氣的說,實在不高明,為什麼不放下劇本,而寫小說呢?答以:這幾年來的生活與抗戰前大不相同了。在戰前,我能閉門寫作,除了自己或兒女們生病,我的心總是靜靜的,只要不缺柴米煙茶,我就能很起勁的幹活兒。我是個喜靜的人。在家裡,我有乾淨的桌子,合手的紙筆,和可愛的花草,所以能沉得下心去寫作。我是個喜清潔與秩序的人。不管喜安靜潔整應身犯何罪吧,反正在那時候我的確寫出不少東西來。抗戰後,我不能因為忙亂混雜而停筆,但是在今夜睡床,明夜睡板凳,今天吃三頓,明天吃半餐,白天老鼠咬爛了稿紙子,夜晚臭蟲想把我拖了走的情況中,對不起,我實在安不下心去寫長篇小說。

我只好寫劇本。(一)為練習練習。(二)劇本無論怎樣難寫,反正我們現在還不需要五十或六十幕長的作品;它的長短到底有點限制,有上四五萬字即能成篇;且不管好壞,反正能寫成就高興。(三)劇本比小說難寫,可是它也有比小說容易的地方。戲劇有舞臺上的一切來幫忙,能將薄弱之點,填補得怪好的;小說則須處處周到充實,一絲不苟。劇本要集中兵力,攻擊一點;只要把握著這一點,就許能有聲有色。小說呢,要散開隊伍去大包圍;哪處有一個洞,便包圍不上了。你或者可以因興之所至寫成一個劇本,而絕對不能草率的寫成一部小說。因此,我就在忙亂中,馬馬虎虎的去寫不象樣子的劇本,以期略有所得,等到太平的時候,恢復了安靜生活,再好好的去寫一兩個象樣子的劇本,而不敢在忙中馬馬虎虎的寫小說,招人恥笑——我不怕人家恥笑我的劇本,因為正在初學乍練。

不過,我打算,在今年秋後設法找個安靜所在,去試寫一篇長小說。一來是因為劇本寫得不少了,理應換換口味。二來是要就此推開一些亂七八糟的事,不至於又因過於忙亂而再犯了頭暈病——過去的兩冬都因不小心而天地亂轉,一休息便是幾個月,希望這計劃能夠實現!

為省得答覆友人的信,附帶宣告:這本小說,如能寫成不預備在中國發表。大概是拿到美國去,想賣五十萬美金。假若有人願出五十萬美金呢,在中國發表也可以。所以,請友人們先籌好這筆款,再賜示商議——隨信祈附答覆費十萬元,否則恕不奉復!

詩人

設若有人問我:什麼是詩?,我知道我是回答不出的。把詩放在一旁,而論詩人,猶之不講英雄事業,而論英雄其人,雖為二事,但密切相關,而且也許能說得更熱鬧一些,故論詩人。

好象記得古人說過,詩人是中了魔的人。什麼魔?什麼是魔?我都不曉得。由我的揣猜大概有兩點可注意的:(一)詩人在舉動上是有異於常人的,最容易看到的是詩人囚首垢面,有的愛花或愛貓狗如命,有的登高長嘯,有的海畔行吟,有的老在鬧戀愛或失戀,有的揮金如土,有的狂醉悲歌……在常人的眼中,這些行動都是有失正統的,故每每呼詩人為怪人、為狂士、為敗家子。可是,這些狂士(或什麼什麼怪物)卻能寫出標準公民與正人君子所不能寫的詩歌。怪物也許傾家敗產,凍餓而死,但是他的詩歌永遠存在,為國家民族的珍寶。這是怎一回事呢?

一位英國的作家彷彿這樣說過:寫家應該是有女性的人。這句話對不對?我不敢說。我只能猜到,也許本著這位寫家自己的經驗,他希望寫家們要心細如髮,象女人們那樣一精一細。我之所以這樣猜想者,也許表示了我自己也願寫家們對事物的觀察特別詳密。詩人的心細,只是詩人應具備的條件之一。不過,僅就這一個條件來說,也許就大有出入,不可不辨。詩人要怎樣的心細呢?是不是象看財奴一樣,到臨死的時候還不放心床畔的油燈是點著一根燈草呢,還是兩根?多費一根燈草,足使看財奴傷心落淚,不算奇怪。假若一個詩人也這樣辦呢?呵,我想天下大概沒有這樣的詩人!一個人的才力是長於此,則短於彼的。一手打著算盤,一手寫著詩,大概是不可能。詩人——也許因為體質的與眾人不同,也許因天才與常人有異,也許因為所注意的不是油鹽醬醋之類的東西——總有所長,也有所短,有的地方極注意,有的地方極不注意。有人說,詩人是長著四隻眼的,所以他能把一團飛絮看成了老翁,能在一粒砂中看見個世界。

至於這種眼睛能否辨別鈔票的真假,便沒有聽見說過了。他的眼要看真理,要看山川之美;他的心要世界進步,要人人幸福。他的居心與聖哲相同,恐怕就不屑於,或來不及,再管衣衫的`破爛,或見人必須作揖問好了。所以他被稱為狂士、為瘋子。這狂士對那些小小的舉動可以因無關巨集旨而忽略,叫大事可就一點也不放鬆,在別人正興高采烈,歌舞昇平的時節,他會極不得人心的來警告大家。人家笑得正歡,他會痛哭流涕。及至社會上真有了禍患,他會以身諫,他投水,他殉難!正如他平日的那些小舉動被視為瘋狂,他的這種捨身救世的大節也還是被認為瘋狂的表現而結果。即使他沒有捨身全節的機會,他也會因不為五斗米而折腰,或不肯贊諛什麼權要,而死於貧困。他什麼也沒有,只有一些詩。詩,救不了他的飢寒,卻使整個的民族有些永遠不滅的光榮。詩人以飢寒為苦麼?那倒也未必,他是中了魔的人!

說不定,我們也許能發現一個詩人,他既愛財如命,也還能寫出詩來。這就可以提出第(二)來了:詩人在創作的時候確實有點發狂的樣子。所謂靈感者也許就是中魔的意思吧。看,當詩人中了魔,(或者有了靈感),他或碰倒醋甕,或繞床疾走,或到廟門口去試試應當用“推”還是“敲”,或喝上斗酒,真是天翻地覆。他喝茶也吟,睡眠也唱,能夠幾天幾夜,忘寢廢食。這時候,他把全部一精一力全拿出來,每一道神經都在顫動。他忘了錢——假使他平日愛錢。忘了飲食、忘了一切,而把意識中,連下意識中的那最崇高的、最善美的,都拿了出來!把最好的字,最悅耳的音,都配備上去。假使他平日愛錢,到這時節便顧不得錢了!在這時候而有人跟他來算賬,他的詩興便立刻消逝,沒法挽回。當作詩的時候,詩人能把他最喜愛的東西推到一邊去,什麼貴重的東西也比不上詩。詩是他自己的,別的都是外來之物。詩人與看財奴勢不兩立,至於忘了洗臉,或忘了應酬,就更在情理中了。所以,詩人在平時就有點象瘋子;在他作詩的時候,即使平日不瘋,也必變成瘋子——最快活、最苦痛、最天真、最崇高、最可愛,最偉大的瘋子!

皮毛的去學詩人的囚首垢面,或破鞋敝衣,是容易的,沒什麼意義的。要成為詩人須中魔啊。要掉了頭,犧牲了命,而必求真理至善之闡明,與美麗幸福之揭示,才是詩人啊。眼光如豆,心小如鼠,算了吧,你將永遠是向詩人投擲石頭的,還要作詩麼?

——寫於詩人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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