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窺月散文
鴟尾掃走最後一片紅雲，家燕在樑上養神，天黑了。
爺爺照例把躺椅和小方桌搬到院裡，桌上置著滿是茶鏽的宜興茶壺。手裡拿一隻竹條編的六角扇子，徐徐扇扇子徐徐哼秦腔。
那時候我從外面耍完歸了家。爺爺喊我跟他諞諞，關中舊語中，“諞”是閒聊的意思，意思是我們爺倆聊聊天。我喘噓噓對著那茶壺飲了一通，解了渴後坐在石頭上。
廂房和後堂客廳間原是兩個月季園，在院子北邊，每個季度都有花開，每個季度都有花敗。院當中是四顆大桐樹。而爺爺坐的地方兩邊是兩株葡萄樹，分別栽在院前兩邊，東邊的纏在水龍頭上，西邊的則攀爬一根竹竿。
“知道今兒個是啥日子？”
這就問住我了，一放暑假連禮拜幾都分不清咯，心裡琢磨鬼才知道今天什麼日子，除了老媽破例讓我晚歸之外，似乎沒什麼不同之處。
“前天過會，會上我買了點白礬，再拔了幾株指甲花，知道不？”
心想前幾天爺爺是從果園帶回來幾株指甲花，說過幾天給我塗指甲，可說的是今天？老鎮子逢五逢十集會，可是最熱鬧的日子，前天則是初五會。
“那……那今天是初七咯。”
“聰明，今兒個是七月初七，知道是啥日子嗎？”
“是包指甲花的日子呵。”我立馬得意的回答，心想這指甲花在記憶裡也包了好幾次了，把指甲花搗成泥狀，撒些白礬，用樹葉包上毛線纏緊，第二天指甲就變作紅色，分外漂亮。
“再想想？不光是這……今天呀，是……”爺爺賣開關子來，慢慢一笑，說：“你看頭上的星星。”
一頭的星星凌亂撒在黑屏上，閃爍著流著星輝，有些緩緩挪動，有些則一動不動，月亮應該是天狗咬了一大塊，勾在墨藍的穹宇，那淺淺的月輝和颯颯小風讓這個夏季的晚上好不自然。
“嗯……不是很圓。”我沒興致的亂回了他一句，然後繼續躺在石頭上看天，那石頭在白天被晒了許久，於是現在還是溫溫暖暖的。
“今兒個是七夕節，是牛郎織女會面的日子。你看那兩顆亮星星，那一顆是牛郎，旁邊兩個暗星星是扁擔裡的兩個娃，那邊那個是娃他媽，織女，織女是天上的仙女……中間隔著長長的星河，是王母娘娘用簪子劃成的銀河”
這一下子激起了我的興致，立馬坐起來，越聽越激動，眼睛盯著爺爺的嘴，又不停撇著天上的“牛郎”和“織女”。
我幻想這個織女定是個大美人，因為電視裡的仙女沒有一個不漂亮的，長長的裙帶，衣袂翩翩隨彩雲飛舞，眸子一定是最明亮的，臉如芙蓉出水，如月光流脂，如……我驚歎於老牛還能說話，又對其捨身讓牛郎剝了他的皮乘著上天的忠誠而感動，又極恨王母娘娘這歹毒婦人，活生生用簪子劃了銀河，分開了這對恩愛夫妻，心想銀河不就是我每天晚上見到的斑斕星空麼？然後又喜歡上了喜鵲這種鳥，它們多好，還搭橋讓這兩夫妻會面……這晚我問了爺一個又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爺也一點不煩的幫我解答。
爺還說：“你到咱家葡萄樹跟前去，耳朵貼著地，就能聽見牛郎織女的悄悄話哩。”
我多興奮，心說多想聽聽他兩人在聊些什麼，一年沒有見面會聊些什麼呢……於是我跑到樹旁，規規矩矩俯下身小耳朵貼著地，一聲不敢出，心想要是被他們知道自己在偷聽該多不好。
一分鐘……
兩分鐘……
我惱了，除了蚊子小聲嗡嗡我再沒聽到別的聲音，爺則是在一旁笑，還給我解釋“他倆今年興許話不多，諞完咧！”
我不信邪的把小竹凳搬到葡萄樹前，一會兒趴在地上，一會兒又起來。瞧見葡萄都結串子咯，不過還都是青蛋蛋兒，嘴饞偷偷卸下一個最大的，也被酸的擠眼睛，又在尋思天上的牛郎織女踩在喜鵲的背上，兩個娃娃終於讓他娘抱抱了，半個月亮中間有片黑斑，爺爺說是吳剛在那裡伐桂樹，那彎月把影投到了地下的水窪裡，一層薄光把月季花扶起來，讓其娉婷在帶刺的枝頭，最頂端的那朵是要夠星星麼？而我眼前這株葡萄樹，鬚子長長的在竹竿上盤著，這卷卷的鬚子，難道不是連線天上與人間的電話線嗎？於是我更信能在葡萄樹下聽見那對夫妻的悄悄話嘍。
我呆呆望呆呆想，一會兒就倦了，說要回屋睡覺，而纏著爺給我講個故事再睡，他每晚都會給我講些故事，講過狼的，講過抗戰，講過神話……
“那就還講七夕的故事，咱北邊約莫十里路有個地方叫敬母寺，敬母寺北邊山上埋了一個皇上。爺爺給你說，這是個唐朝的皇上，後來天下亂了，他最愛的楊貴妃被殺了，這個楊貴妃啊，生的那個美呀……於是每年的今天老皇上都會在長安的太極殿思念他的美人兒。”
爺說著給我指那後山的方向，新雨後其實我看見過那山的輪廓。因為年幼我也不懂多少，所以他也沒詳講，於是我自那時起對這個“皇上陵”產生濃厚情趣，心想一定去那地方轉轉。漸漸長大了，才知道原來去我家十里路的`山上埋的是中國最著名的一位皇帝——唐明皇李隆基，而那個他日夜思念的妃子，則是一代美人，三千寵愛於一身，讓六宮粉黛失顏色的大唐美女楊玉環，傳奇故事完整的浮現在了我的眼前，我那時才知“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是何等傷懷與無奈。我後來也親自拜謁過好幾回，去看看這個史籍的“才子皇帝”“情種皇帝”和他的大唐開元王朝如今凝成的一抔黃土。
故事終究需要時間釀。
那晚我聽著聽著躺在椅子上睡了，爺爺則趁我睡覺給我包上了指甲花，第二天我和家裡的孩子們都舉著自己的紅指甲傻笑。而那晚我終究沒聽到牛郎織女的悄悄話，至於那兩顆葡萄樹，則靜靜在風裡擺動葡萄串子，讓皎皎月把我送入夢裡。夢裡或者也遇了成群的喜鵲託我到天上，親眼看著牛郎一家的團聚，還有去教訓教訓那不知趣的王母。而在天上星星大的驚人，就在我眼前，我伸手竟能夠到月亮，月亮把我的衣裳全照亮了……
後來再也沒傻傻的趴在葡萄樹下聽悄悄話了。倒是那葡萄串子，我是一年一個飽。
已經不知什麼時候，那月季園改成了澡堂子，兩顆葡萄樹自然被伐了，不過到那時我也已經沒了奇怪的腦殼，奇怪的思想。如今，七夕只是箇中國情人節，傳說也不過是故事，人們懂了葡萄樹下是聽不到所謂的私語的，現唯獨乞巧節的半個月亮每年都懸在天上，我抬頭望見的漫天星星，就還謂之為“銀河”。有人說是年歲讓我們丟了想象的耳朵，想象可真是一個為一切賦予靈魂的東西，是樂趣的賦予，韻味的儲藏，是靈巧的先人賜予我們的幽夢，鵲橋會，天仙配，斷橋傘緣，梁祝成蝶，嫦娥逐月……華夏的每一處山水都會是一位婀娜仙女，都有一段想象的故事，美麗的中國不老，美麗的中國韻永恆。
有時候，我們真應該像個孩子，或者，是個孩子，自己去想象著，構造美麗的夢，這樣簡單，而且特別舒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