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沒有多餘的綠色散文

來源:才華庫 2.79W

打著赤腳,提著籃子,踩著鬆軟土地走向田野的感覺,是難以用語言追述的,甚至無法通過記憶複製。它包含許多久遠而隱祕的資訊,沉澱在身體某個部位,隨你一起擠火車,渡舟船,周遊世界,漂泊他鄉。一些不經意的時刻,它在身體裡重新泛起,以回溯的方式。這個時候,你已經熟稔世事,面帶風霜,沾滿異鄉的味道。

田野沒有多餘的綠色散文

田野,永遠是弧形的,無論從哪一個方向看。四面八方的弧形,完美地合成一個廣袤遼闊的圓。你就在這個圓的中央。你在世界裡不停地行走和奔跑,這個圓也在不停地行走和奔跑。久而久之,你會覺得,這個圓在跟著你走,或者說,你揹著這個圓在走。很多年後,那個打著赤腳,提著籃子,踩著鬆軟土地走向田野的孩子所經歷的一切,包括他的歡喜和憂傷,你仍然可以依稀看到,聽到,感受到。

無聲的一夜春雨過後,新鮮的太陽從贛江彼岸升起,冉冉地,有幾朵雲彩作伴,像用圖釘摁在天空的一幅油畫。在我所熟悉的事物中,不需要在渡口等待渡船,而能從彼岸到達此岸的,只有太陽、雲彩、飛鳥和風。它們一起構成了我童年的仰望和幻想。粘稠的.風將春天的情書一路投遞,田野為此熱情地改變著每一寸肌膚和容顏。贛江的阻隔,讓太陽的腳步似乎變得更加緩慢,要到中午,它才能趕到村子的上空。這個過程裡,我們有足夠的時間,鑽進田野的綠色皺褶裡,與這個春天接頭,與聳著肩頭不斷甦醒的一切事物接頭,帶著純淨的好奇。

母親磨好的糯米粉,就放在家裡的臉盆裡,在幽暗的明瓦下閃著耀眼的白,散發著和日常米飯不一樣的清香,等待著與水牛菜的會合。水牛菜,是贛中一帶人們對一種野菜特有的稱呼,學名又叫鼠麴草。每年清明前後,家家戶戶都會在農閒之餘,就地取材,採些水牛菜,做成丸子和菜餅,為寡淡的三餐增加一些回味。新鮮的水牛菜洗淨、切碎後,拿到村子的大石臼裡,混著米粉,用一把丁字形的木杵高高舉起,重重落下,反覆搗勻,勻到再也分不清水牛菜和糯米粉的界限時,就端回家裡,用手搓成丸子或捏成圓餅,放在鍋裡蒸熟,蘸上白糖食用。野菜的清香和糯米的韌勁,就這樣佔領你的記憶,沉澱在舌尖心上。

水牛菜長在春天的野地裡,夾在各種野草和莊稼中間,根莖脆嫩多汁,葉子灰綠,開黃色的小花。因為少有同類,所以很容易被認出。到田野裡採水牛菜,是孩子們非常樂於接受的任務。這是一場範圍空前、充滿無限發現和驚喜的迷藏。太陽初升,或者春雨一停,我們打著赤腳,提著籃子,踩著鬆軟的土地,向著田野出發。

田野的綠色太濃了。濃得我們一走進去,就迷失了自己。

草尖上還頂著雨珠,綠得迷人,嫩得不忍踩踏。不知名的昆蟲爬在草莖上隨風搖擺,讓我們想起夏天在橘樹下盪鞦韆的感覺。穿梭在草叢裡尋覓水牛菜,所遇每一塊綠色都是生命居住的場所,藏滿生命的祕密和傳奇。蝴蝶和蜻蜓在枝頭輕舞,蚯蚓在莊稼地裡舒展筋骨,蝸牛的旅行顯得那麼悠閒,螞蟻們卻忙著搬家躲避洪水,偷吃菜葉的野兔受驚之際,如一條灰線消失。有時撥開草叢,也能看到幾座荒墳,那裡住著老去的先輩。水牛菜躲在樹下、草叢中,甚至和一堆牛糞依偎在一起。我們的手沾滿了泥水,卻能輕巧繞過水牛菜的根莖,指甲切割草莖“吥”的一聲,像是小草輕聲呻吟,更像是手指和水牛草的接頭暗號。

很有意思的是,鄉下的人們採野菜不叫挖,而叫“討”,發音和“好”類似。一個“討”字,透著非同尋常的意味。挖,是一個充滿力量的動作,帶著侵略性、破壞性,無形中有著對土地的冒犯之意。討,卻是商量的口氣,滿含謙卑,妥協,帶著對土地的敬畏和虔誠。千百年來,人們都在土地上討生活,標準的姿勢是,將自己的身段放低,謙卑地向土地伸出雙手,這多“好”,多麼具有某種原始而深邃的意味。在日漸喧囂的時代,在人們不再羞澀於爭和搶的時代,這樣的動作,更能讓人想起孔老夫子的那句老話:禮失求諸野。豐厚的道德積澱,總在樸素的民間

我們向田野所“討”的,不僅有水牛菜,也有,外形很像韭菜,卻比家種的韭菜更有性格,春夏之際生長在沙地裡,一叢叢,蓊蓊鬱鬱,連根一起“討”回家,用雞蛋炒了,清香可口。也有甘蔗草,一種喜歡潛伏在沙地的草根,形似甘蔗,粗大,多汁,拔起來,放在嘴裡細細地嚼,便有甜絲絲的感覺湧上舌尖。還有苧麻,剝下它枝條上的皮,晒乾,擰成繩子,就是結實耐用聞名鄉里的麻繩。還有野萵苣,馬齒莧,鵝喜歡吃的鵝卵草,牛愛好的巴根草。鄉村生活的點點滴滴,似乎都能在田野找到依靠,找到源頭,這種關係至今令我著迷。

很多年過去了,我已難得親近土地,不知道這些卑微的物種在各種專滅雜草的農藥襲擊下,是否還堅韌地生活在遼闊的土地上。我們從完美的田野之圓裡一頭鑽進城市,城市裡沒有圓,只有方條形的建築,它們將遠方的弧形切割出一道道缺口,你再也找不到身在中央的感覺。離開田野越久,你就越來越意識到,那裡的每一線綠色都足以輝映生命,打溼裝滿鄉愁的眼神。那裡,從來就沒有多餘的綠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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