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的印跡散文

來源:才華庫 2.66W

故鄉西場隊是個祥和的村莊,人們溫和敦厚,勤勞善良,誰家有孝順的媳婦,哪家的老人積德行善,都是正常的事,沒人覺得奇怪,也沒有人會哄傳。只有張三家的雞被偷了,李四家的羊被摸了,那才是新聞,它會像風一樣不須半支菸功夫就從村頭傳到村尾。

故鄉的印跡散文

從記事起我就在這個村莊裡玩耍,村裡大到社場邊的枯井,小到蟲扣家牆根的狗洞,沒有我不熟悉的地方。我曾大搖大擺地走到農具廠,去欣賞王鐵匠打鐵,也曾黑咕隆咚地溜進隊長家,看他家那條黑狗是否下了仔。對於我來說,鄉間的草垛,老街的小巷,都有一種莫名的吸引力,也藏著各各不同的故事

年復一年的風來來回回把這裡梳理的左一遍右一遍,可就是沒讓村莊產生什麼變化。人倒是換了一茬又一茬,年老的離世了,就會去村北的澡堂門,那是一片墓地,墳每年都在增加。我們生產隊長的父親也葬在那裡,還有他的祖父,曾祖父。據說他祖父在建國前還做過保長,傳到他父親那一代又被選為這裡的隊長。我上國小那會兒,隊長的父親也去了,村委會又讓他接替了這個責任。

西場隊不大,卻有一條老街縱向穿過,那裡的住戶羼雜,有四川的,湖南的,山東的,什麼時候聚集此地誰也說不清。平時他們的飲食與穿著也差不多,可就是語言,那是他們很難丟棄的東西,濃重的盧集方言裡經常會吐出一二個生疏詞彙,想是早年侵入他們血脈的先人基因。事實上,他們也不算外地人,因為老街原本就是外地人集聚地,各種語言相互融匯,究竟哪一個是母語也模糊得很。譬如,侉爹是四川樂平人,二連長是湖北武漢人,就連歪脖樹下的黃牛皮也一會說自已是河北人,一會又說是安徽人。

隊長倒是本地大姓,宗族勢力大,威信也高,村上每逢大事都需要他來把持。那年扒大河,瘋二孃的兒子出了事,隊長硬是從幾十裡外的工地把遺體運了回來。他用水牛拉著爬犁走了一天一夜,回到澡堂門時已暈倒在地。這片墓地的風水特好,很多陰陽先生也都這麼說,故鄉出了許多的大學生大概也於此有關,這種說法我姑且聽之信之吧。不過,每年墓地裡的麥子收成卻奇怪地好,想來肯定是來自墓主人的庇佑。他們原本就是這裡的村民,見不得自已的下一輩人攤上壞年成。因此隊長總說這些墳有靈性,只是你們看不見,那風吹著麥苗一波一波地點頭,說不定就是一種暗示,一種語言。

這裡的墳丘很多,一圈圍著一圈,麥浪翻滾,野鳥迴翔,給人一種陰森森的感覺。有些比較堂皇的墳,都是從臺灣回鄉的同胞認回的祖墳,他們重新建造了一下,墳修的高大寬闊,前面還立有石碑。這些人在那邊大多還有家,因此修墳後還要匆匆地趕回去。臨行前,他們總會在墳前默默禱告,飲泣良久。澡堂門原本孤寂蕭條,可一下子多了幾個有頭有臉的墳,倒讓其它那些墳顯得更加頹然悲涼。有些年代久遠的墳,早已沒有人知道戶主是誰,而村裡人又忌諱平墳,總是任其待在那裡,由著它們自生自滅,即便坍塌的成很小的土包,村民們在種田時還會小心謹慎地繞過去。

逢麥口來臨,村莊就像一個密不透風的蒸籠,南北走向的'草房有好幾個彎道,好像在建造時就為了避風,外面的清爽刮不進來,裡面的熱氣也透不出去。豔陽死命地烤著大地,狗躲進陰涼處伸著舌頭,老母雞蓬鬆著羽翅四處亂撞,整個村莊似乎都在煎熬,都在冒著蒸氣。田裡也在喧騰,黃橙橙的麥穗躬了腰,枯黃的麥秸被烤的啪啪作響。隊長著急地站在地頭,從早上喊道中午,從中午又喊道深夜,一直喊到村民們把鐮刀磨得錚亮,喊到社場上堆滿了麥子,他才肯歇下早已沙啞的嗓子。

隊長是村莊的最高長官,村民們無論誰見到都要點頭哈腰。孩子們更懼怕隊長,因為他們拿著蔑籃撿路上丟下的麥子時,隊長總會跑過來呵斥,被他抓住輕則籃子被踩爛,重的還要家長親自來作檢討。我倒是無所顧忌,我父親是大隊支書,他見到我總是特別熱情,每次還會從麥堆上扯一把塞到我的籃子裡。隊長沒有支書大,但在生產隊畢竟也是個有權利的人,因此在自已的地盤上他的嗓門和脾氣都很大,即便幾年後分產到戶了,他依舊還是這樣的秉性。

讀國中時,我沒有學習意識,常常玩野了就忘記老師的教誨,學習是什麼,理想是什麼,全拋到腦後。事實上,我也多次下決心好好學習,當時各門功課也還不錯,只是後來我的那位英語老師總讓我到他家田裡幹農活,以致落下了功課。學習這個東西不能脫鉤,三天前的課沒上,再聽今天的課便覺得頭腦暈乎。此後,我也就成了一個沒有理想,沒有上進心的糊塗學生。上課時,總望著窗外發呆,覺得外面的陽光暖暖的,田野的風涼涼的,渴望著下課能跑出去打個滾,翻幾個跟頭。同桌可正與我差不多,兩個人意氣相投,於是我們一塊逃學,一塊玩耍,成了密不可分的好朋友。

畢業後,我理所當然地回到家裡種責任田,我家有九畝麥子,當時也沒有收割機,父母一刀一刀地把麥子割倒,我再用獨輪車慢慢運回社場。麥田鬆軟難走,常會遇到溝溝坎坎,年幼的弟弟扛著一把鐵鍬跟著我,幫我墊路扶車。麥子從收割到打場脫粒,我都要忙上十來天,一個麥口過來,身板似乎散了架,兩條腿也感覺增了幾十斤的重量。

隊長卻是個不知疲倦的人,他好像分不清白天與黑夜,整天泡在田地裡,我每次見到他,不是割草就是推肥,全無半日空閒。村裡的雞貓鴨狗好像都知道他,連他的腳步聲都特別熟悉,即便他半夜三更地做完農活回家,村裡的狗也不叫喚。他家有一隻健壯的公雞,每天清晨早早就開始打鳴,隊長把它當成鬧鐘,雞似乎也知道自已要恪盡職守,不然哪天就會被拔了毛燉了湯,因此雞一直兢兢業業地叫了許多年,村裡的大人們都循著這個聲音起床,孩子也聽著這個聲音上學,在那隻雞沒死之前,村上很少有學生遲到。

隊長的年齡雖然大了點,但辦事依舊那麼認真,別人家的麥子都脫了粒,他才開始慢慢地割。有一次我趁他歇息,試了試他那架推麥的獨輪車,輕飄飄地很好使喚。他做過木匠,車子調教的特好。其實,村裡每家的農具都比我家的好使喚,我只是個剛畢業的生瓜蛋子,幹活只用蠻力不會技巧,因而我家的農具都顯得過於笨拙難看。後來,受隊長的啟發,我開始琢磨村民們的農具,鐵杴的前端要用磨刀石開了口才好用,獨輪車上貨時要注意前後的平衡。買農具更有訣竅,村裡有句口頭禪,王家鐮子,萬家刀,隊長的車子,大罐子的鍬,這些都是盧集的名牌。

農具屬於生產資料,上一代沒用壞就會傳給下一代,叉扒掃帚揚場掀,傢什的木柄都被手磨得光滑明亮,像是鍍了一層釉。用農具的人換了一代又一代,只留下了農具,因而每一把農具都依附著許多艱辛的故事。年輕人接過老一輩傳下的農具,望著茫茫的田野,沿著上一輩人的印跡接著走。那些印跡疲憊而蒼老,有的印跡已經歪歪斜斜地通向澡堂門,或許我和村裡的年輕人將來也會沿著這些印跡走過去。印跡似乎是一條歷經滄桑的纜索,一頭系在自已的腳下,另一頭卻通向祖先的去處。農村人就是這樣,一輩子土裡刨食,很難走出新路,可田野那麼遼闊,卻不知什麼時候走的完。

印跡留下最多的時候還是每年的麥田追肥,男的負責用尖尖的錐棍在麥苗間打洞,女的則往洞裡面施肥。而後再由老人和孩子們把洞口填平踩實,那踩實的腳印密密麻麻,遍及整片麥田,一直通向天際。這倒好像把先人的印跡與現在人的腳印都混在一起,活著人的腳印踩在故去人的印跡上面,一代人接著一代人,一個腳印套著一個印跡。

我常在田頭望著這些腳印沉思,我不想自已的孩子重複這條老路,得讓他們好好地讀書。孩子已經讀國中了,每次回家,我都反覆嘮叨著好好學習的話。年輕時,我父親也用同樣的方式嘮叨過,可我當時並沒有停下來好好地想一想,我就是這麼一個人,一個不知道長進的傢伙。我和村裡一樣的年輕人,都消極地順著父輩的腳印崴下去,像父輩一樣地種莊稼,一樣地慢慢老去,重複著一個個乏味的故事。

父親為我著了一輩子急,而我現在也為子女的一輩子著急。考慮了好一陣子,我決定到縣城去陪讀,順便也打算做一點生意。隊長的兒子也考上了縣中,可他倒沒有跟著去陪讀,因為他覺得還是在家種地的好,將來孩子考上大學還需要花大錢。離開那天,年邁的父親和隊長送我到村莊的路口,一直囑咐著,叮嚀著,直到看著我走出村口,看著我上了車,再看著路上揚起一道高高的灰塵,繼而看到我的車消失在一片迷迷濛濛中。我就在這迷濛的揚塵裡前進,似乎已看不見遠方的田野,村莊也逐漸變得模糊不清。

每年的清明,我都會回到故鄉祭祖,也順便看一看這片親切的田野。隊長已老了許多,他對我說,我走的第二年,村裡就掀起一股打工的熱潮,也就短短几個月,故鄉的村莊已很難見到幾個年輕人,空曠的鄉村只有老人與孩子。老人打不了工,只能在家帶帶孩子,終究年齡大了。這不,今年又走了好幾個,他們已無法在田間留下什麼印跡,於是就去了澡堂門。那裡倒是不需要挪動,只需靜靜地呆在那裡看,看著田野中接著留下印記的人。他指著澡堂門那些墳笑著說,這個是黃寡婦的,那個是老棉襖的。他還說自已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不需多久他的墳也會在這裡。我倏間領起一片記憶,覺得老隊長的話既樸素又感人,他那彎下的脊樑顯得尤為高大寬闊。

孩子讀大學那年,我又回到村裡,鄉里到縣城已鋪上了柏油路,通向田野的鄉間小道和溝渠也用水泥構建的煥然一新。這本是無可厚非的好事,然而,我的童年記憶卻隨之也斑駁的寥寥無幾。頗讓我難過的是,老隊長已經過世,村委會原本想讓他的兒子接替這個位置,可人家大學畢業後,已經在外地做了大老闆。好在現在的生產隊土地已被種糧大戶全部承包,村民們也沒什麼事,打工的,做生意的都有,已經不需要隊長了。

隊長的墳也在澡堂門,墳修的華麗闊氣,就在澡堂門的最南面。他深情地看著這片麥田,像是在嘆息,自已的腳印踏遍整個田野,卻在這裡終結,兒子沒有接著這個印跡走下去是他的憾事。其實,故鄉有許多這樣的腳印都會在這裡停止,就像我們這輩人,遲早一天腳下的印跡也會在這裡中斷,它終究是疲憊與暮年的歸所。只有那些田間的野鳥,吃飽喝足後就南飛了,來年它們的子孫還會接著來,沿著它們的足跡快樂地活下去。我心中油然升起了一個疑問,將來我們的子孫也還會回到這個村子裡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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