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拉馬的娃娃過來啦散文

來源:才華庫 1.87W

他們是從南邊沙漠的那一邊過來的。落了雪的冬野,到處是蒼蒼茫茫的的白,只有芨芨草被昨夜裡的風給擺動過了,露出了黃蔥蔥的顏色。這一道川,一綹白一綹黃,極像莊子裡疤癩老九的腦袋。

看,拉馬的娃娃過來啦散文

有一條穿過黃白斑駁的芨芨灘的路,蜿蜒崎嶇的凸顯著它的畔際,如同一道飄逸的帶子,一直通向遠處毛烏素沙漠的邊緣。

他們的出現彷彿很突然,先是幾個黑點,在天光雪色的映襯下,跳躍著浮現了。忽而近,忽而遠,忽而在風吹起的雪霧裡若隱若現。漸漸地可以看清楚他們騎著牲口的身形,走在最前面的是一掛打扮的花花綠綠的膠輪車,被一隻棗紅的騾子威威武武的拉著,趕車的人手裡揚著鞭子,現在就可以聽得請他“得兒喂,得兒喂”清脆的喊聲了。

這是臘月裡的一個大雪初晴的日子,可是那冰冷的寒風總是蓋不住人間喜慶的氣氛。

幾個碎腦娃娃站在高高的酸刺圪墶上,向這邊起勁地聊望著。待他們看清駕轅騾子的頭頂上隨風飄飛甩動的紅綢子後,就異口同聲“哇”地一聲哄嚷起來,像一群驚躥了窩的小兔子,扎巴著凍紅的小手,高聲歡叫著衝下了酸刺圪墶,往最靠近路的一戶人家的院子裡衝了進來。

他們同樣被寒風凍得通紅的臉蛋兒,顯露著誇張的笑,一迭聲的叫喊:快看,快看,拉馬的娃娃來了。

有兩三隻和他們一起瞭望的狗,被娃娃們的一聲喊給驚怕了,也緊跟著躥了回來。這會兒,正緊緊地夾著尾巴,繞著大人們的褲腳嗚嗚地叫。他們不明白,外面來的到底是什麼尊貴的客人。

院子裡一陣的忙亂,男人們都匆匆地向路口湧去。那些大女子小媳婦就守在大門口,等待著迎娶新人的婚車。

不知道誰把羊肉鍋給揭開了,從院子裡臨時搭的簡易的鍋灶上,升騰起濃濃的霧氣,彌散開了羊肉的鮮香味兒。灶房裡的大廚,也開始滋啦滋啦的炒菜了。主家的兄弟抱了一罈子燒酒,正喜孜孜地往堂屋裡走。

娃娃們掉轉頭,又躥上了酸刺圪墶,吵吵嚷嚷的瞭著越來越近的娶親的人們。狗們也跟著上來了,蹲趴在娃娃們的中間,看著飄著紅綢子的膠輪車,知趣的一聲不吭。

他們來了。最前面這掛打扮過的婚車上,鋪了厚厚的羊毛綿氈,上面坐著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婆。她的旁邊,放著好幾個花布包袱,一個個包裹的鼓鼓囊囊。牽著騾子籠韂的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半大子後生,他揮舞著用五彩花布纏了鞭稍的鞭杆,氣宇軒昂的過來了。

後面騎著牲口的是媒人和另一個來娶親的男人,這應該是新女婿的舅舅。他們穿戴著大暖帽厚皮襖,也早早就下了牲口,牽著韁繩蹚著漫過鞋幫子的大雪地,並著排笑嘻嘻地走來。

最後面拉著一匹栗色兒馬的,就是新女婿。他是跟著來抬彩禮的,今天辦完了這些事情,他還要連夜的趕回去呢。

守在路口上的男人們看見他們過來了,就急忙遠遠地迎了上去,爭搶著和他們握手寒暄。有愛開玩笑和媒人熟悉的,就拉著媒人的手說起了笑話,你看你老漢因為管個媒,把腿跑細了,把嘴吃油了,一滿就像個紅嘴子駱駝嘛。新人上了轎,媒人隔牆撂。現如今大事成就了,我看就把你這個長嘴老漢撂牆那邊算了吧。

媒人的嘴邊的胡茬和額顱的眉毛上結了一層白潾潾的冰霜,極像一個神話裡的白毛老仙兒。他嗬嗬地笑著應道,還早呢,還早呢,等到明天事情過罷了再撂也不遲。

眾人聽了都笑。早有人把娶親人騎得牲口給接了過去牽走了。新女婿的舅舅客氣的謙讓著,畢竟是新攀上的親戚,面對人家的熱情他也要有適度和藹的應對。

新女婿一邊問候岳丈大人,一邊應付著蹦跳著躥下酸刺圪墶的碎腦娃娃們,裝滿了糖果花生的兩個衣兜,轉眼就變成了空的。娃娃們嘴裡含著糖果,興高采烈地“嗷嗷”叫著,又哄嚷著領頭躥進了喜氣洋洋的院子。

只有趕車的半大子後生,還牽著他的棗紅騾子,在人們殷勤的引導下沉穩的往前走。剛到院門口,一串鞭炮就噼裡啪啦的炸響了。棗紅騾子有些受驚,揚著蹄子擺動起腦袋不肯往前走了。就見這個半大子後生,一手捏著鞭杆一手牽著籠韂往下一拽,嘴裡喊一聲“得兒……喂”,剛剛還躁動不安的牲口就安分了下來。揚了揚整齊的鬃毛,在一群大女子小媳婦明亮亮的注視下,氣昂昂的進了院子。

哎呦呦,你看,人家這駕婚車妝扮的多漂亮,就連輻條上也纏了花花綠綠的彩布條;

哎呦呦,你看,人家娶親的牲口打扮的多威武,籠韂鬃毛尾巴稍上,都栓了紅紅的細綢子;

哎呦呦,你看,人家這個拉馬的娃娃長的多俊秀,濃眉大眼,高挺的鼻樑,細條條的個子,脖子上紮了一條白色的圍脖,咋就那麼像智取威虎山上的楊子榮呀……

大女子們的眼睛都盯著這個半大子後生瞅。今天她們不再關心新女婿的醜俊高矮,咋說人家已經是名花有主的人,已經和她們的心思沒有半毛錢的關係。倒是眼面前的這個後生,是他們今天格外關注的焦點。

你看他,戴著新的暖帽,穿著新的二毛卡衣。尤其是脖子上裹纏的圍巾,讓他平添了幾份英武的神采。

你看他,細心地卸下牲口的鞍韂,把打扮成五顏六色的婚車推到一個僻靜的角落裡。

你看他,把纏了花布條的鞭杆插在了車轅上,鞭稍上的綵綢便在冷厲的寒風裡微微的擺動起來。然後把牲口交給了主家管事的人,禮貌的道著謝。

一個穿了蘭花布衣裳的圓臉女子站在院子的人群裡,一對睫毛長長的眼睛盯著後生不放。她在心裡想,人家鹽湖南邊的水土就是好,能養活出這麼好看的後生……心頭鹿撞般的一陣亂,粉嫩的臉上便飛起了一片紅霞。

來娶親的人被新親家熱情的讓到暖烘烘的堂屋裡坐。拉馬的後生穩重的讓過了所有的人,這才跺淨高腰綿氈窩窩上的汙雪,掀起門簾進了屋子。

屋子裡早就擺下了待客的排場。兩個炕桌並排放在火炕上,上面擺滿了菸酒酥油和炒米,還有幾盤子冷盤,正散發著酸香的味道。

新親家親熱的把說嘴跑腿的媒人、新女婿的舅舅,還有那個坐著膠輪車來的老太婆,這是新女婿的姨奶,都讓到炕裡頭的上首坐下。又推搡著拉馬的後生上坐,後生客氣地笑著推辭了,順勢把主家的姑舅親戚讓到炕裡頭,自己就掛了炕沿楞坐了,臉上微微的含著笑,不說話。

主家待客的拆開一包錫紙包裝的菸捲,挨個發。所有人只有姨奶和後生沒有接,只見後生用雙手託著遞煙的手,輕聲細語的道著謝,那原本白皙的臉上,有了羞澀的紅暈。

濃釅滾燙的奶茶倒上,恭敬的遞到每一個人的手裡,所有的人都和新攀結的親家打著招呼,道著辛苦。只有這個年輕的後生,優雅的接過茶碗,慢慢的喝,慢慢地咽,然後再慢慢優雅地放在桌子的一角。

他始終呡著嘴,對著所有的人微微的笑著。

有人說,這是個好後生娃娃呀,百八十里的大雪地,就趕著這麼躁的牲口來娶親啦。別的不說,就說那三道鹼灘一道沙,空走著都夠娃娃受的了。

那個老姨奶奶喜愛的看了看後生,給眾人介紹說,這是新女婿的小兄弟,從小也是受慣了苦的,只不過現如今還念著書呢。

有人就驚呼,呀,還是個唸書的娃娃呀,不簡單麼。從邊牆的南邊走這麼遠的路來給哥哥娶親,蹚著大雪地翻沙越嶺的,正是個好後生。

人們都盯著後生看,嘴裡嘖嘖地誇讚著。那個穿蘭花衣裳的女子正在往屋裡端茶送水,由不住得偷瞄了後生幾眼,目光裡竟有些痴痴的光芒。

後生搓著雙手,俊朗白皙的面孔被眾人的目光羞得通紅,加上屋子裡的牛糞爐子火旺,他抹掉帽子的額頭上竟然滲出了微微的細汗。他趕緊低頭端起了茶碗,慢慢呡上一口,又優雅的放下。

新親家過來給娶親的親戚敬酒,先給媒人端了一盤子。媒人也不客氣,伸手接了過去。用無名指蘸了酒彈了三下,算是敬過了天地神靈,一仰脖子,一氣喝乾了。新親家臉上誠懇的笑著,感謝媒人的跑腿說合,成就了兩個娃娃的婚事,算得上是勞苦功高,理應再喝一盤子。眾人也跟著起鬨,媒人推辭不過,接過盤子又喝了個乾乾淨淨。

媒人抹抹滿是胡茬的嘴脣,擺功地說,這女子好命,瞅下了一戶好人家。邊南的人家富裕,糧食都存下了幾倉房,年頭年尾就吃陳糧也吃不完呢。公公婆婆也勤苦,草場也好,光大頭綿羊就養了一二百。這個女子命好呀,過了門就是享福的日子。

一席話說的眾人都羨慕起來,嘴裡不斷地稱讚著。新親家的臉上愈發的有了光彩,就又倒滿了酒,雙手高高的舉過了頭頂。這回是敬給新女婿的姨奶。姨奶盤了腿,在炕上坐的週週正正,笑著對新親家說,先給新人的舅舅端麼,人家才是今天娃娃們的骨頭主呢。再說自己年歲大了,實在是喝不了燒酒。說罷,用眼睛示意新女婿的舅舅,讓他趕緊的把酒給接了過去。

新女婿的舅舅連忙欠起了身子,恭敬的接了酒盤,說了些感謝新親家的話,也像媒人一樣的敬了天地,然後才一杯一杯的喝過。新親家在接過酒盤子的時候,拉著新女婿舅舅的手,一個勁的道著辛苦,今天可把親家給累乏壞了,冰天雪地的真是不容易呢。新女婿的舅舅雙手打著拱說,應該的,應該的,都是為了兩個娃娃的事情麼。

眾人嘈哄慫恿著主家再給新人的舅舅端上一盤子。新人的舅舅覺得今天自己不能喝多,就婉言的謝過了。主人家理解,謙讓了幾句,也就罷了。

轉身就輪到了這個後生。後生連忙的起身,按住了主人家舀酒的小銅勺,輕聲細語的說自己從不喝酒。姨奶奶也附和著說他還是個唸書的娃娃,就算了吧,喝酒多了會傷腦子。主人家愕然,眾人也都不相信的搖著腦袋。這麼大的後生,竟然不會喝酒。人們不是說,那個地方的麻雀雀也能喝二兩呢麼。

後生從主人家的手裡接過了精緻的小銅勺,把酒盤子裡的酒盅挨個斟滿。就用雙手端起,躬身對主家說,姨爹,臨起身的時候,我爸媽交代要我代他們給您老敬酒,感謝您和姨娘給他們生養了一個好兒媳婦。今天我就借花獻佛,敬您老一杯。

主人家顫抖著接過了盤子,仰面就把裡面的酒全乾了。待他放下盤子大的時候,已經有淚花花在眼眶裡打轉了。他抹了一把眼睛,笑著說,好,好啊。回去了替我問你爸你媽好。我女子命好,尋了個好人家呢。

眾人都驚奇的盯著這個後生看,他們怎麼也想不到能看到這麼個場景。待主人家放下盤子,都一鬨聲地說,仁義人家呀,調教的娃娃都這麼仁義,在咱這滿道川裡也尋不下一個。

緊接著就要開始抬彩禮的過程。新女婿一直就站在一邊,臉上木愣愣的像是這一切都與他無關。這會兒在待嫁新人的嫂子的拽拉下,和那個明天的新娘子一起來到了酒席前。

新娘子有些羞澀,看眾人都盯著她瞅,連頭臉也不但抬起來,用手指頭搓捻著衣角,一言不發。姨奶奶看見了,就挪騰著下了炕,有幾個女人也相幫著,把那些花布包袱都拿到了一邊空著的大炕上。

後生抬頭看了看站在哥哥身邊的這個大女子,覺得長的真好看。雲盤圓臉,大眼睛,眉毛像柳葉一樣的細彎。嘴脣可能用紅紙剛蘸抹過,極像一個飽熟而鮮豔的櫻桃。一雙粗長的大辮子甩在後背,身段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就是那雙原本應該歡喜的臉,冷的像霜。

後生心裡一陣的撲騰,這個女子從明天起他就得叫嫂子了,和他們一家人住一個屋簷下面,吃一個鍋裡的飯菜。以後她就要和哥哥過一輩子的日月,或許還要生養上幾個娃娃,怎麼她的臉上就沒有一絲的喜氣呢?

屋子裡靜悄悄的,人們的眼睛都盯著姨奶開啟的一個又一個的包袱。一摞一摞的布料,一雙女式的紅皮鞋,一對八兩重的銀手鐲,一件樣式時興的二毛卡衣,還有婆家給兒媳婦準備的裝新的衣裳……在大炕上擺了個滿滿當當。臉盆,香胰子,雪花膏,鏡子,都是一對一對的,這些個東西不能有單個的,如果不小心有了,那就是不吉利。

姨奶邊點攢東西邊笑吟吟地說,你看,你婆家啥都沒給你缺下。你看,就是你要的閃光的確良,也託人從省城裡給你買回來了。你公公婆婆不容易了半輩子,有啥不點不到的等你過了門再添置。然後,姨奶從一個包袱裡拿出了兩瓶燒酒,讓人擺放到桌子上。兩瓶燒酒的中間,還用紅頭繩連著呢。

新女婿有些彆扭的看了一眼身邊的女子,露出了一絲涼涼的笑意。他和拉馬的後生頗有些相像的臉上,一滿是看不見甜蜜的苦澀。

女子的臉上還是像剛進來的時候,沒有一絲表情。她用手指碰碰嫂子,當嫂子的立馬醒悟了過來,說道,好姨奶奶,都好著哪。東西都有了就好,咱就啥也不說了。

滿屋子的人都鬆了一口氣,有幾個女人已經議論起衣服的顏色和質地。姨奶奶放心的笑了,她給新女婿的舅舅使了個眼色,就又把東西一件一件給拾掇好,重新的包裹起來。

拉馬的後生也長長的出了一口氣,他聽人說有的女子和孃家人就趁這個時候憋出個餿主意,來上個獅子大張口,會讓娶親的人低三下四的央告不已。這讓新女婿臊眉順眼的在眾親戚跟前失盡了面子不說,終到了還要答應他們沒有道理的要求。

看來今天沒有啥事了,女子和她的孃家門裡都是講道理的人,他們應該不會再為難娶親的客人了。

舅舅早就看懂了姨奶的眼色,連忙的蹲起身,囑咐小外甥將酒滿上。然後接過盤子,把一沓用紅紙包好的鈔票放在盤子裡,恭敬地遞給主人家,笑嘻嘻地說,你看親家,這是咱們兩家說好的東西,明天娃娃就要過門了,這個麼,咋也不能給你短下,你就收好了。

主人家二話不說,接過盤子把酒喝乾。拿起紅包用手掂了掂,數也沒數,就順手交到站在身後的婆姨手裡,嘴裡還自責地說,本來是不該要的,你看把親家又為難了……

媒人一看事情都辦妥了,就高聲亮嗓地說,好啦好啦,我老漢是一手託兩家,現如今大事成就了,咱們再說多了也都是客氣話。老話說得好,不成親是兩家,成了親就是一家嘛,以後親戚之間多走動走動,相互幫扶著,就啥都有了。我看咱們都坐下,該吃吃該喝喝,新親家還牡丹花呢嘛,我看你們就跟新女婿的舅舅多耍耍。

門簾一挑,兩個女子各端了一丁盤熱氣騰騰的羊肉走了進來。那個穿蘭花衣裳的圓臉女子,一邊走一邊用毛絨絨的眼睛一勾一勾的瞅著坐在炕沿楞上的後生,滿滿是愛慕的眼神。

這麼清秀穩重的後生,在這些薰煙喝酒的人群裡,明顯有鶴立雞群的感覺。

情竇初開的年齡是美好的,一切都如同彩虹般的燦爛。只是這個後生現在想的,是新嫂子那冰霜般的臉色。

他慢慢地飲著茶,聽著眾人對哥哥和自己家的稱讚,心裡卻是一陣忐忑。

他不知道婚姻到底是什麼,是人生的緣分是生理上的需求或者是物質上的買賣?他從讀過的書上知道,所謂的婚姻應該是建立在相互理解相互信任的愛的基礎之上。

而今天哥和這個女子的結合,僅僅是在見了一兩面之後,就要住在一鋪炕上,日夜相伴生兒育女。這樣草率的婚姻,它的基礎是什麼呢?

千百年來,一茬又一茬的人們都沉溺在這樣的姻緣裡不離不棄,那麼,支撐著他們能相濡以沫白頭相守的精神又是什麼呢?

可憐的後生,他,想不透。

新嫂子冰冷的面孔,哥哥皺巴巴的苦笑,滿屋子人喜慶的臉……在後生的腦子裡如同幻影一般,不停地交錯著。

有人給他的碗裡夾了一塊胸叉骨,好好吃,後生,明天路遠呢,就數你最辛苦了。

後生咧著嘴笑了,他優雅地用主人遞過來的小刀,熟練地剃淨骨頭上面的肉,一口一口優雅的吃盡。然後把上面的脆骨切碎,也一塊不剩的喂到嘴裡,這才把一塊剃颳得乾乾淨淨的骨頭,輕輕地擺到桌子邊上。

有人看見後生的吃相,說這明顯就是個文墨人嘛,以後說不定還是個做大事的呢,你看人家吃得多仔細。

新女婿要起身回家了,他得連夜趕路,因為明天他還要在家門口等著迎親呢。

老岳丈特意打發女子和兒媳婦到門口去送。後生也一起跟著出來,他給哥哥牽著馬,跟在他們的後面。這百八十路的大雪地,他不放心哥哥一個人回去。

到了酸刺圪墶的路口,新女婿站住了。他看了看站在一邊的女子,女子低著頭,雙手搓捻著辮梢子,還是不說話。

他只是看見了她的頭髮,在寒冷的風裡,有幾綹青絲在擺動。

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掉轉頭和妻嫂道別。

女子的嫂子叮囑了幾句,要妹夫在路上小心些,剛吃了羊肉,千萬不敢迎了冷風。說著推了小姑子一把,女子這才從衣兜裡掏出一小瓶燒酒,塞到新女婿的手裡,輕聲說,哎,路上要是不舒服了,就呡上兩口。

新女婿把酒揣進厚厚的皮大氅裡,從弟弟手裡接過韁繩,就要上馬。

哥……後生輕輕地喚了一聲。

當哥的又把放進馬鐙裡的腳抽了回來,盯著弟弟看。

哥,路上千萬小心些。當弟的眼睛有些溼潤,聲音哽咽了。

哥看著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弟弟笑了,他的笑容裡有些淒涼。他一把將弟弟攬在懷裡,揪了揪他的耳朵,說,你放心,路又不是太遠,哥知道呢。

那個女子和她的嫂子站在一邊,看著這兄弟倆擁抱在一起的攤場,竟然也有些感動。啪嗒,一滴淚水落在了女子捻著辮梢的手背上。

哥鬆開了手,一偏腿就上了馬。一路的雪塵,便成了一個黑點,向著那一道沙漠的影子疾馳而去。

後生望著哥哥遠去的身影,莫名其妙的留下了兩行眼淚。他用手背悄悄地揩淨,掉頭一看,就見新嫂子那雙好看的眼睛也在向哥去的方向嘹望著,流露出了擔心的神色。

新嫂子發現未來的小叔子在看著自己,就不好意思的笑了,說回家吧,外面冷呢,你哥那麼大個人了,不會有事的。說罷,就和她的嫂子轉身往院子裡走去。

後生在後面相跟著,不時的掉頭望望遠處沙漠那淡淡的痕跡。

他的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沮喪,更有一種悲傷在起伏盪漾,他不明白這種感覺從何而來。

他從今天哥和新嫂子的表情上,看到的不是對美滿婚姻的奢望,反倒從他們的沉默和被木偶般受人擺佈的神態裡,體會到了這樣彼此不相知的婚姻,就如同是青春和幸福的屠宰場,令人望而生畏。

後生知道,哥在在莊子裡瞅下過一個物件,不論針線鍋灶長相苦力都好。只因為那個女子的爸在過去的運動裡整治過父親,所以兩家大人死活都不同意這門親事。最後,火冒三丈的父親託人在沙漠的這邊,強勢地給哥找了一個合適過日子的.女子。

後生思謀著回到了院子裡,藉著暮色的餘暉,他仔細的檢查了一遍膠輪車。按了車胎的軟硬,又用腳踢了踢車輻條,看有鬆動的沒有。明天是哥哥大喜的日子,他要順順當當的把新嫂子給接回去。

聚精會神檢視著車子的後生,怎麼也不會想到,這時候有一個圓臉的穿蘭花衣裳的女子,正透過屋裡窗櫺上的一方玻璃,滿心喜愛的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後生看完車子,又在來到後院的牲口棚,他想看看那頭棗紅的騾子。這可是自己家裡的當家牲口,可不敢出上半點差錯。他仔細地看過槽裡拌了青稞的草料後,就摸著騾子的鼻樑,端詳著它的那雙深邃而溫善的眼睛。

他喜歡這樣和一個不會說話的生靈去交流。從那溫順善良的瞳孔裡,他彷彿能讀到一種簡單到極致的思想,那就是超凡脫俗的理性,任勞任怨的順從。還有那明亮的或者是暗淡的神采,都在它睫毛的一張一合間,能讓人從躁動的憂慮中安靜下來。

他的目光和它的眼睛在靜謐中匯合,後生的心裡,煥發著另外一個世界的光亮。

這個世界裡,應該沒有幽怨,沒有惆悵,也沒有欺騙和懊悔。唯有至純至真的愛情,就像星夜裡的花草,洗沐著月亮落下清露,在所有有情人的心裡,自由的萌動,豪放的生長。

這個世界裡,當然也不會有煩惱……

你真的就把我撇下了,我們……

…………

也不遠的幽暗處,有兩個人在說話,聽得出來,有一個是女的。

難道你真的不顧及咱們從小的情分,就跟上邊南的人走?一個男人聲音嘶啞的說。

不忘又能咋?你當初早幹啥去了?這就是老天爺造就的命。一個女子悽悽艾艾的聲音。

後生的腦袋嗡了一聲,新嫂子……

是新嫂子和另外的一個男子在說話,他們……

身邊的騾子很響亮的打了個噴嚏,說話的兩個人一起藉著薄薄的暮光看了過來。

兩個人呆住了。一個細高個子的少年,就站在不遠的槽頭邊冷冷的看著他們……

另外的那一個世界,早從少年的腦海裡褪盡了它五彩斑斕的顏色。

騾子用頭抵著少年的胸脯,在晃動。而此時少年的心裡一陣悲慟,也許是因為哥哥,也許是也因為眼前的這兩個人。還會因為誰呢?他來不及細想,兩行清亮亮的眼淚就從臉上奔湧著下來了。

第二天早早的吃了飯,後生就把膠輪車套了起來。他將車廂裡鋪著的羊毛綿氈打掃的乾乾淨淨,就牽著牲口的籠韂,肩上扛了鞭杆站在那裡等。纏了彩布的鞭稍,在早晨清寒的風裡微微的擺動。

他稚氣未脫的臉上沒有一絲的表情。清秀寬展的眉目間,盪漾著一團籠罩了傷感的剛毅和冷峻。

穿蘭花衣裳的女子走了過來,在後生的鞭稍上栓了一把用絲線編成的穗子。

她的目光,流動的像一汪水,在拉馬後生的臉上,凝結成一星星明灼的深情。

新嫂子在孃家人哄哄嘈嘈的簇擁下出來了。她哥將她抱上了婚車,然後給圍好了被子。她的媽媽,拉著女兒的手在流淚,叮囑著總也說不完的話。那個穿蘭花衣裳的女子,也流了淚在喊姐。

新嫂子本來沒有流淚,她的臉上圍了紅色的拉毛圍巾,她的眼睛裡,流露著勉強的笑容,安慰著媽媽,安慰著紅了眼睛的哥。當她擁抱住穿蘭花衣裳女子的時候,卻輕輕地抽泣起來。

姨奶奶和新人的嫂子都上了車,跟著去送親的人們也都翻身上了牲口。後生待到院門口點響了一串鞭炮後,很有氣勢的喊了一聲“得兒喂”,棗紅騾子就揚著整齊的長鬃,拉著膠輪車出發了。

“得兒……喂”,轉過酸刺圪墶,後生又喊了一嗓子,狠狠地甩了一下長長的鞭稍。

“啪……”鞭稍甩動的聲音焦脆響亮。顫悠悠的,在雪後的原野裡傳了很遠。

越來越近的沙漠的邊際,在鞭稍炸響的一瞬間,被雪地裡猛然騰起的一片薄霧給矇蔽的模模糊糊了。

熱門標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