謁陶母墓記散文

來源:才華庫 1.77W

題記:非此母不生此子!

謁陶母墓記散文

文明,在於修行。所說“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時省時修而行之,則天下文明。

修行的初始在家。我們呱呱落地,懵懵懂懂,來到人世,咿呀學舌,學步,漸長漸學漸知世事,如小鳥習飛,所模仿所學習的,無不師之父母、兄弟、家人的一言一行,漸成習性。《三字經》開篇所言“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即是也。既使成人,有讀書、入世、入行的造化,人不可獨處,仍離不了家。不管三五口家或幾世同堂,皆願和睦友親。家人的相處,各人各性,相忍相容,相與相善,皆有個家的倫理倫常,皆要在倫理倫常中修行,由不得各人的性地和任性。三綱五常,維持了幾千年家國天下和人世秩序的井然,非全然要不得的腐朽。比如五常,關於家常有三——父子有親,夫婦有別,長幼有序。其基本義於家恆用而恆新。這井然之序,好比律詩的格律,規矩嚴,而詩格高,精鶩八極,遊刃有餘,常新常好,正如“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的自由自在,所以家國天下,皆緣於家和萬事興。這些都是禮呀,“禮之用,和為貴”,家齊皆在禮中,家家文明瞭,國家文明瞭,遂而有天下的文明。所說的家,人一生的修行啊。

素來崇尚魏晉風度,任誕、縱情、清談、簡傲,幾多的奇聞奇趣,《世說新語》的段段落落,面面鮮活的臉譜宛然現前,清絕、驚魂、奇骨,嫵媚極了,尤是青白眼,招惹我而痴迷,而欲罷不能。夜讀《晉書》,那朝的人,那朝的事,恍恍乎我亦在那朝,那樣的風度。讀至卷九十六,忽聞言:“非此母不生此子!”臨濟棒喝乎?直下切斷葛藤,直教那飄渺雲天上,亦轟然墜地。我是墜地的轟然作響了,幡然醒悟。人有夢上天,卻不能老是飄呀飄在天上,任誕、清談、藥酒、或修禊事也,還得著地,紮根的接地氣,紮根凡塵人世。那朝的風度外,別有大人,從凡塵人世長成,既便偏安,亦承載了天。那就是陶侃啊,忠勇廉儉,尤喜其惜陰之言:“大禹聖者,乃惜寸陰,至於眾人,當惜分陰,豈可逸遊荒醉,生無益於時,死無聞於後,是自棄也。”其母湛氏,賢母也,名母也,責子退鮓,截髮筵賓,有家的修行,所以說“非此母不生此子!”

《世說新語》、《晉書》皆載陶母事,《晉書·列傳第六十六·列女》有云:

陶侃母湛氏,豫章新淦人也。初,侃父丹娉為妾,生侃,而陶氏貧賤,湛氏每紡績資給之,使交結勝己。侃少為尋陽縣吏,嘗監魚梁,以一坩鮓遺母。湛氏封鮓及書,責侃曰:“爾為吏,以官物遺我,非惟不能益吾,乃以增吾憂矣。”鄱陽孝廉範逵寓宿於侃,時大雪,湛氏乃徹所臥親薦,自銼給其馬,又密截髮賣與鄰人,供餚饌。逵聞之,嘆息曰:“非此母不生此子!”侃竟以功名顯。

世有陶母,然後有陶侃。因其母之養,因其母之教,因其母之責,因其母之成,無有不是家的修行,遂成陶侃。陶母,遂而昇華為文化,從家的修行,至國,至天下,文明風化。

陶侃,鄱陽人,東晉大將軍,國之柱也,其事千古,其人千古,其德千古。陶母墓在鄱陽東湖東畔的牛崗咀,背倚薦福,面朝鄱江,山明水秀,幽靜宜人,歷代皆有修葺有祭祀。又有延賓坊、德化橋,以宣贊其賢德,以文明風化。《世說新語》有鶴弔陶母事:“忽有二客來吊,不哭而退,儀服鮮異,知非常人,遣隨視之,但見雙鶴沖天而去。”咄咄怪事,豈不異哉!其賢又豈只是人世的文明風化,便是那草木靈禽亦感化得了不得了,有哀有祭,翩翩來兮。

孟子曰:“五十而慕”,我近天命之年矣,有賢母在鄉,遂慕而謁之。幾多回的逡巡,於陶母墓舊址,探尋而不得。幾不敢信,惟見樓房林立,鄱江水遠!幸而聽聞,東湖西岸,昔時縣學舊址,重修了陶母墓、延賓坊,又建了陶母館、陶母園——可以謁拜陶母了——文化、文明的核心,必香火傳承,雖有斷有續,卻不增不減,不垢不淨,終不可滅!

延東湖西岸至校門口前,蜿蜒小徑,垂柳臨水依依,是陶母園。園前端坐陶母塑像,微笑慈和,溫潤可親,靜謐裡呈賓主之儀,若等其子與友,或鄉鄰,有延賓之狀。初冬的下午,陽光尚暖,我沐浴更衣,心懷齋意,謁陶母墓去。是趨步的,我到了陶母園,立陶母像前。初覺到延鄉鄰意味的親,繼而有母的慈光,從眼、從臉、從身體的各處散發而出,氳氤我,包裹我,若暖香,若三春暉——不是如歸,是回家了,在老母眼前,她看得見我。陶母園臨水而曲折延伸,儘管已初冬,徑旁的青草還是青青的,仰頭天青,眼前水青,澄澈明淨,好大的園,好大的家啊!乾乾淨淨,般般皆宜人。

陶母塑像身後,是延賓坊,看作家門,委實貼切。陶母出門延賓,遠近剛剛好,適主客之宜,有賓好主好的歡喜。我亦是這樣的迎進去了,走走看看,看看又走走,這這那那,指指點點,觸觸控摸,數家珍般的,似曾相識,恍若前世。前世的事,前世的景,水邊行柳,路旁香樟,庭前銀杏,還有那一叢叢的蘆葦,鷗鷺橫飛,掠水而去。記得那年的深秋,蘆花似雪飛,紛紛揚揚,我在飛雪下行吟,忽聞湖上有孤舟呼我,薦福寺吃茶去,聽晨鐘暮鼓。

這樣的亦真亦幻,緩緩西行,至水邊一亭。亭前垂柳掩映,突出於東湖上,有欄可憑,檻下可坐。曾聽友說,園有亭觀東湖景最佳處。憑欄望,果然視野空曠,水天空明,湖面空闊,水光瀲灩,流光浮影。湖上景盡收眼底,欄橋和吳芮祠在其左,貼水上,有浮水的看意,曲行而去,聽得見橋上的人語聲喧;湖堤在右,分湖為二,樟葉蔥鬱若停雲,車水馬龍,彷彿雲中穿稜,堤外湖水碧淨,幽明似鏡,浮舟島宛在水中央,舊時有浮舟寺,早已傾圮,但見古木高遠,若天邊雨雲;東岸依湖曲蜿綿長,柳影婆娑深處,雕塑、亭臺、水檻若隱若現,開闊逼仄相宜,人在其間,渺小如芥,或走、或立、或坐、或舞,其形其姿,人來人往的鬧境,依稀可見;回看芝山,如天上山。亭小簡拙,卻四面皆景,然不知因何緣由,無名無聯。閒時,陰晴圓缺皆可,若能約得賞心友三兩,自帶茶具,吃茶、看景、聊天,如在天地間;或憑欄獨坐,終日盤桓,讀書,是那種朗朗的吟哦,自聽自賞。這些都是清歡呀,據周作人說,得此半日閒足以抵十年塵夢,誠如是也,不亦快哉。

從亭向西北折,沿途假山假水,頗得審美的造形,略略可見蒼苔,亦顯些微的古意。行數十步,蓊鬱遮掩著一座四合院,青磚紅瓦,簷飛若鷺,門閉不能入,惟覺庭院深深,極像古時書院,若聞得讀書聲,不諦是賞心事了。亦不知何故,院無名,且無聯,隱隱有些涼意。

緩步前行,幾面牆鐫有陶母陶侃事。然盤桓半日,始終未尋得陶母墓。我為謁墓而來,若不得謁,又豈是“掃興”所能形容,應有憾矣。遂於道旁人家,問得墓處。原來墓在四合院後,大道南旁,一片荊棘叢生,似乎有走過的路痕,亦泥濘,已雜草掩合,足見稀有問津。小方空地,小墳丘,小墓碑書刻湛氏之墓,荊棘雜草便可遮眼,夕陽西下,陰陰有墳塋的荒涼

我未備祭品,更沒有祭之禮儀,惟滿懷祭心,以湖山為禮,以夕陽為禮,以旻天為禮,定定立在墓前,深深鞠了三躬,鄉親鄉禮而已。然而,我是純粹的肅然起敬,如沐如齋,夕暉如同陶母慈光,溫溫的,又蘊藏了些許的威嚴,那樣的家教,那樣的家的修行,久久而不願離去。

我是一整下午在陶母園,且行且看,希望在園裡逢上一些人,聊聊陶母,聊聊家事,既便聊些風景亦可,卻除了大道上偶有行人行車過,終是逢不上人了。也許是沒有偶遇的緣份吧。但是,湖之南東北岸,人氣旺足。王安石遊褒禪山而嘆焉,所嘆“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於險遠”的人之罕至。東湖西岸的風景未償不宜人,陶母未償不好客,道途平坦,無有奇險,卻罕見人至。是園沒有完全的竣工?是園沒有光怪陸離的物像和燈光?還是見賢思齊無有實用?我亦有所嘆也,當今之世,物之用不謂不豐矣,而文化、精神、文明呢,似乎皆墮落到物化的無明裡去了。依據見賢思齊詞法,也來獨撰一詞,曰“見物思齊”,我覺得十分妥貼。

謁拜時,我的祭心顫了,有微微的生意,嫋嫋飄升。

回家路上,看見一片小小枯葉,夕照下,泛起柔弱的光,驚了我的心。人們說它是迴光返照,我卻看到了它的春天,不遠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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