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血管散文

來源:才華庫 1.14W

爺爺曾是火車司機,家安在鐵路附近。那是戰爭年代,父親小時候,每日守在站臺巴望他從遠方歸來,他童年所有的記憶都與火車有關。

城市的血管散文

我生在鐵路沿線,僅八個月,體重三斤半,哭聲如孱弱的小貓。鄰居阿姨竊竊私語:七活八不活……我被死神遺落在人間,像一顆頑強的豆芽活了下來。鐵路如兩條質感的血脈延伸到我的體內,延續了剛性的生命軌跡。鐵軌的撞擊聲是對我的召喚,大地的顫抖是我入夢的搖籃。那金屬撞擊的聲音烙進我心底,我醉心於金屬的鏗鏘聲。

在工業重鎮長大的孩子,最榮耀的莫過於每天能看到冒著白煙,發出野馬嘶鳴般的笛聲呼嘯而來,我的思想瞬間在轟鳴中淪陷,大腦一片空白,唯有火車的嘶鳴聲在耳邊呼嘯。我被火車的咆哮聲完全俘虜,靈魂隨著火車頭上散發的霧氣出了竅。隨之而來的是大地在顫抖,身體沒了支點,兩隻腳好像懸在半空,有立刻深陷泥潭的恐懼,短兵相接的緊促、讓人顫慄,透不過氣,視覺、聽覺有被它入侵的震撼。但恐懼不會持續太久,很快隨著火車司機向你揮手致意而逃離。火車一閃而過,剎那間凝固了記憶一一劇烈的金屬撞擊聲刻錄在腦海。

鐵路延伸到我的童年,它是我無法偏離的兩條軌道,我和夥伴沿著鐵路有節奏地踩著結實的枕木,我們的里程是鐵路,兩腿是把尺子,跨越枕木的過程,數量被裝進心裡,也完成了啟蒙的丈量。學校西院牆外便是鐵路線,課堂上,每當聽到火車的嘶鳴聲,我們混沌的思想隨著野蠻的聲音狂奔,大腦開小差的頑皮男生,頓時把所有的精神調動到嘴裡,發出有節奏的咕隆隆咕隆隆的聲音,身子隨著火車的震動放肆地搖擺,也灌滿所有人的耳朵,眼睛刷地瞥向牆外捕捉火車,老師的吆喝聲被震耳欲聾的鳴笛吞沒。窗外樹梢上的一群群小鳥,隨著火車的笛聲呼啦啦起飛。老師用弧線形的粉筆頭試圖追回我們的魂魄,卻早被火車頭上白色蒸汽帶走

父親曾深情地望著嗚嗚嘶鳴的火車,我不解地問:火車拉的什麼?他拍拍我的頭:咱這兒出煤,挖出來的煤運往各地,有的民用取暖,有的工廠用。望著火車頭上騰騰昇起的白霧,嗚嗚遠去的火車,我已經被遠去的火車帶走……

鐵路如城市的兩條血管,滄桑了百年,給這座城市輸入血液,橫貫城市,深入城市的各個角落,維持城市的存活。煤炭是人們生活必不可少的資源,而我所在的城市地下有雄厚的煤層,開灤工人把煤炭源源不斷地挖出來,通過鐵路輸送到各地。煤炭無疑是血液,鐵路便是城市的兩條血管,把血液通過兩條運輸線輸出,輻射到所能抵達的各地。鐵路是這座城市的標誌,是這座城市的血脈。

兩條巨龍般的鐵軌爬在石渣上,枕木排放的均勻整齊,陽光下的鐵軌血脈賁張,散發著鋥亮的光澤。我和同學每日走在鐵路線上,鐵路線寄存了我們童年的歡笑和淚水,留下了我們長大的足跡。

鐵路線是我少年的起跑線,體育課長跑的起點便是鐵路的道岔口。道岔工看到跑動的佇列要通過,便從門房出來,拿著指揮的旗子,警覺的如前沿陣地的哨兵,隨時關注火車的動向。他們習慣了指揮奔跑中的物體,看到我們氣喘吁吁地返回道岔,他們揮舞著旗子給我們助威。每到我即將崩潰打算放棄的時候,他們手裡鮮豔的紅旗,就像鬥牛士的旗幟迎風招展,而我像打了雞血的鬥牛衝刺到終點。

我的同學煤礦子弟居多,有的家庭兩代父輩在開灤煤礦上班,他們在沒有陽光的巷道里作業,瓦斯威脅著他們的生命。每天,他們坦然穿上礦工服,帶上照明燈,乘坐升降機,去陰冷潮溼的巷子面採煤。或許,陰暗潮溼的井下,更適合老鼠生存,井下的老鼠,大過地面的幾倍,體大肥碩,算上尾巴有一尺長,儼然它們是井下的.主人。它們用鮮紅、賊亮的眼睛和礦工對視,利用在黑暗裡的優勢乜斜著礦工,伺機搶奪他們手裡的饅頭,還會趁人不備,偷偷叼走放在暖氣上的饅頭。井下采煤區有地下水滲出煤層,巷道便有一條條的流水,有水便有魚兒在遊,但因為沒有光線,魚兒壓根沒有眼睛,上天給了它們極具諷刺意味的眼睛一一小白點,視覺卻沒有黑白之分。支撐巷道的橡木上,長滿朵朵見不得陽光的毒蘑菇,浸得礦工身上散發著咕咕的蘑菇味。煤炭埋藏在陰冷、潮溼的地方,卻給人們帶來溫暖。礦工們從井下上來,不習慣刺眼的陽光,臉和煤炭一樣黑,露出潔白的牙齒。他們在井下享受不到日照,卻給他人輸送有溫度的煤炭。煤礦區的人們,不會抱怨更不會心理不平衡,子承父業,煤礦是他們的根,也延續著煤礦的血脈。

鐵路像條狂野的巨蟒,把同學的母親吞噬。我們擠到跟前,血腥的味道席捲過來,鮮血染紅了路基,刺痛了我的眼睛,我的胸口發悶,好像塞了讓人噁心的食物,瞬間嘔吐物噴出老遠。她母親的臉在我眼前晃動,同學的哭泣讓我的心顫慄。鐵路把同學的血脈切斷,她和母親陰陽相隔。鐵路用猙獰的面目,給我上了第一堂人生課一一生離死別。一時間,我們像躲著傳染病,躲避鐵路這個瘟神,寧可走路基下的柏油路。但鐵路融進了血脈,沒過多久,我們的兩腿出於慣性,不再聽從大腦的支配,還會沿著鐵路的方向前行,就像和同學發生摩擦後,不久會脫口說出她的名字卻很自然,絲毫不生分。

唐山大地震,一夜之間,火光沖天,地聲隆隆,大地顛簸。鐵路也沒能逃脫魔掌,像被施了魔法,驟然把筆直的鐵路扭曲成了蟒蛇,怪模怪樣的爬在路基上。它的身軀雖然彎曲成了麵條狀,但它始終沒有折斷,依然筋骨相連。面對突如其來的滅頂之災,這座城市的人們掩埋了親人,把充滿鹹澀的液體,儲存在體內化作力量,不會讓它流出。這座城市傷痕累累卻活著,這座城市的人們和它一樣讓世人驚歎。鐵路隨著恢復建設再次拔地而起,血脈貫通,重新給這座城市輸送血液鐵軌盤踞在高高的路基上,就像這座城市的守護者,不管風吹日晒,不管雨雪覆蓋,不管怎樣彎曲,它都執拗地伸向遠方。鐵路見證了:在廢墟上,憑著一座城市的剛性,佇立起一座豐碑一一鳳凰涅槃。

我羸弱的身體扛不住繁重的工作,病魔趁虛而入。工廠醫院的醫生輪番上陣,拿著膠皮錘子敲遍我的前胸、後背,可病根卻和他們捉迷藏,躲在體內摧殘著我。工人醫院的大夫敲定胸膜炎,組織實施胸腔抽水。五、六個大夫端著盤子,拿著嚇人的大針管和器具,學生們一字排開,圍著我這個活教材。我的恐懼早被淹沒在大夫的講解聲裡,他們並不關注我的臉色已經和牆壁一樣灰白,全神貫注追蹤病的蹤跡。他們用針管緩緩地從我的胸腔吸出五百毫升的積液。任何事情都有兩面性:水是生命之源,可在我體內卻是病灶。大夫說,你真幸運,再晚一天,化膿就沒救了。被人揮霍消費的一天如此寶貴,竟然擊潰了死神。

我家對面是鐵路,憑窗而望,鐵路線近在眼前。病休三個月裡,我習慣沿著鐵路,散漫地看著一路風景。迴響在耳邊的火車的嘶鳴聲,歡騰了體內所有的細胞,我忘掉了拖著病體,那病早隨著震耳欲聾的聲音剝離出身體。我走在鋥亮的鐵路上,沿著它的軌跡,走向遠方。

時光在腳下溜走,歲月壓彎父親的脊背。父親退休後,在廠門口牆外找到一塊土地,其實算不上土地,那塊地緊挨鐵路線,佈滿石頭瓦塊。他身披霞光,挑著一副竹筐去河邊運來種地的泥土,清理鐵路沿線土地裡的碎石、土坷堆成田埂,把尚好的泥土隆平,劃開壟溝,播上種子,去附近的工廠挑水澆地。每天重複著道道工序,鐵路沿線被父親開墾出一段農田。過去鐵路線附近雜草叢生,如今是長勢很好的綠豆,或是黃豆。火車在道岔轉軌,有段時間停留,司機看到長勢喜人的莊稼,探出頭夸父親幾句。

廠區院牆外,父親正弓著腰,肩膀上顫悠著一副水桶,從家的方向而來,家離廠區有一站地這塊地也成了我的牽掛,我時常憑窗眺望,驚奇地看到門衛師傅們,隔三差五地給父親澆地。父親自言自語地念叨,不知誰替他澆地,我神祕地說,問您的徒弟去。我說完心裡也懊悔,父親不願給人添麻煩,憐憫是他斷然不會接受。

父親放棄了那塊地,去了河邊開墾土地。他繞行走鐵路線,或許,遠去的火車有他父親的影子,也有他等候父親的站臺記憶,火車的鳴笛聲召喚他開足馬力,火車輪子轉動、撞擊的鏗鏘之聲能喚起他體內殘存的活力。他的心早已乘坐著疾馳的火車,沿著鐵路線回到遙遠的魯地故鄉一一煙臺。多少年之後,我帶著父親的遺願:落葉歸根。藉著故鄉殷紅的夕陽,我走在故鄉的土地上。夕陽下,一條散發著橘色光芒,廢棄的鐵路安靜地躺在那裡……鐵路線在我眼裡顫慄,模糊了視線:鐵路線有他的記憶,是他的靈魂,是他生命的延續。

而今,鐵軌早已褪去了鋥亮,鏽跡斑斑,像過氣的老者,孤獨地躺在那裡成了時代的符號。但它已經高懸在歷史的長河,散發著鋥亮,鐵路和開灤煤礦給這座城市寫下了濃墨重彩,成了永恆的符號;鐵路有關它的記憶已經植根心裡,融進生命,就像這座城市凝固的精神圖騰,如同這座城市的兩根血管,雖然乾癟終在城市的肌體上,只要這座城市在,血脈就永遠不會中斷。

完稿於2017年5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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