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離的城市散文

來源:才華庫 1.51W

一、印象,從建湘路出發

支離的城市散文

黃昏,冬天的黃昏,陽光總是積極地隱退。暮色一湧而上地爬進人的眼睛。

車停下來,車門上像嘴一樣地張開,把他和許多人一窩蜂地吸進肚子裡。這是城市裡最老的公交車,它跑的也是一條老線路,是這座城市線路最長的,穿越大半個城市。從已經倒閉的麻紡廠,到另一家大型苧紡廠。麻紡廠被瓦解後賣了,現在改名麗珠陶瓷,一個大型磁磚市場,而苧紡廠熱鬧的生活表面也隱匿著經濟危機,於是這趟公交車被稱為貧民車。他每天都要搭乘這路公交車出門、回家,他喜歡上這種生活方式,在車上的時間裡,他會盯著窗外那些熟悉的路景也會把目光關注在某個人的身體個別部位上。今天車廂里人很擠,一路上有人上有人下,數量基本保持不變。冬天,擠一擠暖和些,沒有人埋怨,而是互相寬容默不作聲地隨著車子一起顛簸。車到建湘路的國稅小區時,嘩啦啦地,像筒子裡倒黃豆似地,車裡空敞了很多。站著的人都找到了座位,各自緩緩地舒了口氣。前面有兩個中年男人在低聲議論,擠眉弄眼地笑著,他沒聽清楚,好像是說剛下車的那些女孩,語氣包含的色彩豐富,夾雜著嘆息,戲謔和某種莫名的喜悅。他也注意到正橫過馬路的女孩們,動作有些懶散,有十幾個,衣裝豔麗。城市女孩模式化得厲害。他轉過頭,穿透暗淡的夜色,在車子的行駛中,遠遠地看著她們一個,三四個地鑽進一間間建湘路上的髮廊、美容按摩店裡。

她們,他不熟悉。而那些佔據她們的店面,裝修或高檔或普通,卻一律閃爍著光,不穩定的電壓使得光偶爾閃動幾下,像女孩們的眼睛。店面的名字,他閉上眼睛也數得出,從左數到右是:雅典,金運,香妃閣,溫州美容美髮,小不點,紅太陽,藍月亮,纖纖手,忘不了……多少家,是十九還是二十幾,還不包括對面。據說,這些店面背後的老闆一般和政法權力者有關,於是他們不僅在夜晚,在白天同樣地安全。有許多城市都會有這樣一條路,與美容美髮按摩相關的物體佔據街道,以嫵媚的姿態擺弄著出一條路。

建湘路是條老路,從他八年前經過這裡,並選擇了附近的一個地方開始定居生活,它的變化是微乎其微的。在城市別的路段大刀闊斧地擴建裝修時,他像一個傳統守舊的老人,死死地固定著這個位置和狀態。今年稍有的變化就是那家連鎖食品超市在營業一年半後,改成了錦城健康醫藥超市。他進去過,首當其衝的一個大櫃檯就是性保健用品專櫃。它們誘惑的包裝和那些店面裡的女孩密切相關,他猜想這就是老闆大膽投資的勇氣所在。八年來,建湘路是他走過的最多的一條路,很大程度上,他從他那生活的角落之地走到城市的中心地帶,走到燈光和時尚中,走到令人頭暈的各類吵鬧場所。它是他通向外界生活的隘口,一條長長的食道一般的柏油路,兩邊栽種著樹,房子老舊,路面缺少整修有好幾處坑窪,普通得不要過多形容。路旁店面上的招牌,以鮮豔的圖案顯明地告訴人們,如果你推開門並將自己沉進去,就會洞察到另一種生活祕密。它所給人帶來的刺激、誘惑、腐暗和骯髒,各取所需地依附在你身上。

他不否認他沒想到過進去,他的好奇和某種慾望指使著他想入非非。可內心的膽怯、收斂的生活、平和的思想把他拒之門外。他如果不通過這張內心的門,就無法進入那張肉體的門,有時候他感覺到如果不是把心靈蒙上紅布的男人,是沒法子融入的,他還是太誠實了。前些日子和一位朋友碰面,幾杯酒下肚,朋友講到在建湘路的經歷。

朋友是在夜深的時候進去的,朋友說,一個人在家,妻子出差一個多月了,身體感到了孤獨。那天晚上先是和幾個熟人喝酒,我們喝高了,然後商議在哪裡最合適消遣掉這麼好個夜晚。有人提議了建湘路,大家認可了,我思想準備不是很充分,但是沒有推卻。我找到的藉口是身體與精神是兩種性質的事。我把精神留給愛著的妻子,身體偶爾尋找妻子以外的女人,不是錯誤是失誤,我首先從內心原諒了自己,那些曖昧的'燈光和氣息,晃盪的青春的身體激起荷爾蒙帶來的膨脹。我感覺到接下去發生的將帶給我對夜晚的嶄新詮釋。

但任何事情都是有序進行的。他想像著朋友坐在滿臉通紅的鏡子前,任一個年青女孩手指上的尖指甲穿梭在發叢中,還有十個指頭的力量在重與輕之間調換。朋友心情焦躁而又無法表露,一陣陣隱隱的跳動盪滌著內心世界。朋友說,我盼望著一個環節的結束,迫切地暗示另一個環節的開始,粗俗的語言隨時會從嘴裡飛出。但我心虛了,坐在沙發上空閒的幾個女孩無所事事地摳著指甲哼著歌,我感覺荷爾蒙的力量在消退。而其他幾個熟人鑽進了樓上的暗室裡,偶爾會有聲音很響地冒出來,也許正在劇烈地運動著。我對著鏡子裡說:“我們,我們該乾點別的事情了。”女孩笑嘻嘻的樣子看上去很調皮。樓道間的光線黯淡,粉色的光散射,我感覺像是進入某種不祥之中。小房間裡很擁擠,只有一張床,被單在昏濁的光下看不出乾淨與否。女孩先坐下來,我向她靠近時,等到我的這種近變為零時,女孩又笑嘻嘻的。我感到有些不解,自己應該沒有什麼值得逗人發笑的地方。女孩這時問我,你媽媽是不是×老師。我楞住了,聽女孩的口音是本地人,而且她可能認識我。我是×老師的學生,我在你家中看到過你,女孩微笑著說。我臉上的表情幾乎僵硬了,我最初害怕的事情,偏偏發生了。

他問朋友,那後來呢?沒有後來嗎?

走了,什麼也沒幹成。

他和朋友一起笑了。其實他也擔心發生朋友這樣的遭遇,更真實點說,他和朋友一樣,就像此時互相不再躲避對方的目光,目光裡寫著相同的一句話:不管他們在建湘路走多少個來回,但永遠是不屬於建湘路的。

二、傷心,從廖家坡離開

這一陣子,整座城市都在風傳廖家坡的醜聞。他是在街頭報攤處讀到那整版有關廖家坡的報道,採寫報道的本地記者迫於某種壓力離開了。無疑這是一張具有影響力的報紙,有許多人都像他一樣在這個時間段讀到了。他一直蹲在一棵電線杆旁,當他讀完的時候,竟然有一片不遠處樹上的葉子飄落在報紙上,正好遮住了圖片紅標題上的“廖家坡”三個字。自尊感強烈的樹葉做到了它僅能做到的,它亡羊補牢似的做法不可能遮蔽住事件的整個真相。

廖家坡,是火車站一帶出了名的髮廊街。在早年城市的擴張建設中,十數棟破舊的樓房組成了“城中村”。許多房門上都釘著有關部門發給的“出租屋”牌號,每棟樓的底層幾乎清一色的髮廊,三三兩兩的年輕女子在街面遊蕩,等待著什麼。一到晚上,這裡的女子就更多,400多家縱橫交錯的髮廊、旅店帶來了廖家坡的灰色名聲可想而知。如果不是一個12歲的女孩,廖害坡也許繼續在暗箱中操作著生意。女孩在廖家坡成為被傷害的物件,從身體到心靈。她賭氣離家,被人拐騙後並在3個月內與700餘名有接觸,150多名“老闆”從中“介紹”謀利。而這個女孩的在練習本上慢慢記下她所做的“事情”,2001年6月1日,4號門面4樓;16號門面3樓;29號門面5、6樓(各一次);18號門面5樓;菜場前面萬老闆兩個;羅婆婆家1個;羅婆婆上面一樓;19號門面3樓……在這些數字裡,在她的日子裡隱藏的是血和淚。我們回過頭尋找凶手,一個卑鄙的無業遊民一個狡詐的老闆娘,以欺騙、威脅、暴力“幫助”女孩開始了最黑暗的一段人生旅程。女孩每天早上從7點起,到晚上12點都得“做事”。每次都是由老闆娘監押著在廖家坡的髒亂中來來去去,做完後回“門面”洗洗,化妝,等下個“客人”。盆腔炎、外陰尖銳溼疣、淋病、滴蟲性陰道炎四種性病在三個月後纏繞著這個小女孩……他閉上眼睛,不忍再多去想像這件醜態百出的事件。

廖家坡這一彈丸之地,成為某種黑暗產業的滋生場,它中傷的是眾多善良柔弱的人們。在寬闊的站前路上,廖家坡的斑斑劣跡無法抹去。而他經常地從車上看到那些熱鬧的人群,三兩聚著的女人和那些難辨虛實的店面,他沒法深入地瞭解,他聽說過太多的血腥暴力,一個電視臺記者暗訪被打殘,一個便衣被拘留毆打,它們阻擋他向前的腳步。

廖家坡所在的站前路上,也有他很多熟悉的。從建湘路右轉進站前路,依次是花圈店,白鐵鋁加工店,氧焊店,輪胎修補店三家,水泥石灰批發店五家。他去得更多是左側緊鄰的圖書城,一百多家書店,他去看過多次的盜版書,卻沒買過一本。他清楚地記得只有三家正版書店和它們的位置,東1號,96號和南66號,在書叢中逡巡他就像在自己的書櫃前,幾個老闆也總是把新到的好書一古腦地堆到他眼前。只是他買書越來越少,家裡的書堆得老高,許多還沒看過,二樓的古玩字畫市場,幾乎沒有一張是正品,即使老闆口若懸河、小心翼翼地從黑漆漆的裡間搬出什麼米芾、唐寅、何紹基等名家的,那不用分辨必定是贗品。老闆再三強調虧血本交個朋友也不要輕易上當,如今吃這碗飯的誰都不容易,弄虛作假是中國人的大眾特長。另一側,是全城市最大的批發市場,電器、小商品、工具、音像製品等堆積在或大或小的店面裡。那些討價還價東瞅西瞄的叫賣的人們,從早晨進入到夜幕降臨時出來。

在某天夜裡八點左右,他坐公交車經過廖家坡,車門在關上的瞬間,衝上去一位年輕女子,捂著臉哭,不在乎車上的人。車廂內沒有光,道路兩邊的燈火隔老遠地照過來,和她哭泣的聲音組成電影鏡頭中的經典畫面。他猜想她臉上的妝痕,被一行行淚水犁開,她豐滿的身體承受過些怎樣的壓力。女子是傷心地離開廖家坡的,這是一種真正的傷心,在眼淚裡浸染,他在心裡想,傷心的陰影,將壓迫無意中相遇的一個人,比如是他,會問這片在廖家坡閃爍的燈火,還有多少女人也是這樣傷心地離開。

三、記憶,從三眼橋失落

一輛黑色的桑塔納2000溼漉漉地出現在圍觀者眼前,它的兩隻前輪在接觸地面的一瞬間,控制不住地抖動了幾下,像中風後的老人剛剛恢復的模樣,水迅速地溼了腳下的那塊地方。他站在圍觀者之中,離車的距離有十米左右,執勤警察手中牽著的白繩阻止著好奇的人們。救護車將車內的人帶走了,警察在手忙腳亂地搬動兩個身體時,被圍觀者看到了,一男一女,正因為身份的曖昧性,引發了眾說紛紜。一樁桃色事故提前流傳。

他認識那輛車,還有它的主人,但他不相信車內的男人,會有如此不幸。三天後的本市新聞播出了這場事故的畫面,黑色的桑塔納,像個調皮而又受了委屈的孩子。周圍亂哄哄的人群,攢動的頭,模糊的口型。大家的言語被電視螢幕堵截在裡面,只有一個女性話外音膚淺地詮釋著事件。她證實了男性死者是本市某學院五十歲的文學教授,他的事業正在風頭上,正攢著勁往上攀。桑塔納車就是政府給予他的學術獎勵,女人,年輕的女人,沒有身份,事件在進一步調查中,而他是從無法辨認的流言中得知,年輕女人是教授的情人。

意外、殉情、謀害一系列詞彙迅速閃過他的大腦。教授教過他的課,知識淵博,學術成就顯著,個性寬容,魅力十足,家庭幸福,教授是他和他們心目中剛柔相濟,學運亨通的人。嫉妒的目光曾如影尾隨他在校園裡矯健的身姿,而此時,惋惜和幸災樂禍、褒獎與貶損的言論在學院滋生蔓長,許多意料之外的,偷偷發生著。

出事地點,三眼橋,是一條路名也是一座橋,清末建的。它的名字得自於橋的拱洞數,橋身不會超過二十米的長度。它的歷史早已飄進風中,城市豐富的變化沒有寫在它臉上,而是湮沒,越來越多的人不會知道有一座三眼橋存在過,它一天天衰老直至消失。經年久風雨損蝕的石欄杆顏色灰舊不堪,殘缺不整,距離不遠的地方修建好更寬更厚實的另一座橋,以及某位領導書寫的別的橋名。橋跨在湖上,連通一條省級公路,也製造車禍頻繁。湖四周有低山與樹映襯,環境幽美,再遠點的地方是嶄新的花園公寓,聽說這裡的月供在四五千左右。附近有兩所大學,而三眼橋路準備改名學院路就是這個原因。我曾經出沒於其中一所,早出晚歸,走讀的結果是書本沒鑽進去,倒是認得幾個愛下棋的老先生。老先生們都很可愛,常常為一粒棋的關鍵位置發生糾葛,面紅耳赤地嘲笑對方,贏了棋的得意洋洋地走了,而輸的則頗顯棋風地對圍觀者講述贏者的不光明之處,嘴裡溜出一連串的“再不和他下了”,可愛的老先生和小孩一樣天真和好勝,我就是從他們下棋中發現的。

出事的教授也是這棋室中的棋客,他出現的時間一般是在中午,一把黑色的摺扇,一年四季抓在手中,熱時就展開空白的黑扇面,悠閒地搖動。我認為他的棋德是最好的,觀棋不語,下棋不催,不悔,不氣,不罵,不議,時間到了,就走了。棋室裡的老先生們都愛和他對弈,只有在和他的對弈中,他們也變得沉穩、大度起來,像不露聲色的高手之戰。教授是在九月底的一天下午墜湖的,連同墜下去的還有一些未刊發的學術成果和個人祕密。學院對這事作低調處理,因為學院正在申報專升本,這類事件顯然影響不良。但本市的報紙還是連篇累牘地描述著,以增加報紙的賣點,其實事發一個月後,教授就被淡忘了,新的老師進了課堂,新的論文補缺了。更多的原因是在這個學院裡,更多充滿懸念的誹聞一樁接一樁發生,就像我們生活的時間空隙,總是被新的故事所填補。

三眼橋,已經不復存在的它,只是我2002年記憶裡沉澱在底層的一片樹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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