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樹風流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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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樹風流

一樹風流的散文

槐花開放是夏天登場的儀式,五月,一樹一樹槐花,從遠處看,像阿拉伯人們,裹著白頭巾祈禱。單看一棵,一嘟嘍一嘟嘍說話——俄羅斯和敘利亞人對話中東局勢。槐花一朵,轉頭欲飛,我打比喻是藍精靈換了白小褂。槐葉站排,倆倆對稱,排在最後那枚葉子的態度尤為端正,它掌握了全排樹葉的秩序,樹葉的秩序也是夏天的秩序。旁邊一老槐,開不出花,長不出葉了,立即站著死掉。老槐死了,立自己為碑,樹下小槐樹仰望懷念,也為微生物大家提供一生新家,再借一場大的風雨,老槐大廈傾倒,迴歸土地,融進新生命裡。這棵樹,也是那棵樹——樹與樹有共同的靈魂——順應自然,花開花落,病樹前頭萬木春。這棵樹又不是那棵樹,一棵樹就是一個獨立完整的世界,每個葉子的經歷各有不同,千萬枚葉子變幻著千萬個四季,枝幹上的結節、疤痕、彈力、彎度、走向,是樹作為樹,最為珍貴的個體經驗。

慄樹花也在五月開,槐花和慄花各開各的花,慄花醜,拉出一根線,幾根線簇擁,扎一把小掃帚,自己高舉著掃風掃空氣。這哪是花呀。花本來不分醜和俊,是人給它們做了比較,人花了不少精力幹這類蠢事。槐花各自佔好位置,專心開放,開得差不多了,風和蝴蝶準時到達,傳遞花香花信。現代的傳媒業、郵電業因此而美好。從業者們應多學習風,向祖師蝴蝶行禮。

槐花過敏的人,我不理解,這麼清淡的花!人不抵樹更包容。我老家萬寶前山後山哪一朵花對我都不過敏,我們互相不過敏。五月槐花,聞,不過癮,吃它清甜。槐花之純淨自有心說。我喜歡花下老槐的黑幹曲枝。整個山坡的老槐是一座座百年古建築,駐留歲月。單一棵老槐,始終貫穿著音樂節奏,月光,野地,一支浪漫、孤獨的夢幻曲。老槐田邊地頭開一樹花,民歌薈萃。昨天聊天,聽說外國作家黑塞早期作品有這些風格。寫完這篇老槐,我讀讀黑塞。

若有來生,我願生為老槐,若事成,我做兩件事足矣:五六月開花,冬天落只烏鴉。其他的事,由其他的樹做,比如向星空舉鳥巢,指導螞蟻爬樹觀光,任由松鼠從此樹跳往彼樹——憑心而論,在錦江山舉喜鵲巢,老槐比誰都用心,舉得最高,也安穩。

二、雨後

夏天振奮人心的事情,主要是打雷和下大雨。打雷意在推動和提醒,下大雨為大地的秩序做重新整理:螞蟻雨前排隊奔走,苞米捧住自己的棒在大雨裡站直,雨後烏雲變白,炊煙拉長,草葉回到原色,黃河更黃等等。對於人,還可以往大雨裡注入一些情節,比如戀愛和跑步。有一對年輕人,在大雨裡爭吵,女的舉手指天大哭,男的就忽然伸手去抱,抱大雨,抱住戀人,然後輕輕掙脫,緊緊偎依——這不是我杜撰,作家鮑爾吉.原野喜歡在大雨裡跑步,觀察、記錄並想象著類似的一幕一幕,赤峰老家缺水,我猜他是在大雨裡直立著練習游泳。我觀察,下大雨多數人捂著頭往家跑。樹下練靜功的.,幾個雨點就亂了方寸。今年我好幾次下大雨打傘進山,觀察樹木草葉沐雨的過程,看到了大風翻出樹葉的魚肚白。而雨後的山林,我也用心觀察過它由內而外的變化,以下是我某一天大雨後的觀察記錄:

雨後,這片林子,一束一束的長葉草,未經過根的提拔,直接從地裡外往外翻淌,一汩一汩,條理清楚。雨水、泥土、樹皮、針闊葉、夏花、腐木、青果的味道,正在混合、瀰漫。幾聲鳥鳴,一劃,一提。草木、螞蟻、蜘蛛各自深呼吸,大自然脈絡的個點,雨後通達。

樹葉上一黃蜂緩緩爬——她一生為花歌而舞,嗡嗡嗡,事業甜蜜——黃蜂厥屁股鑽花心的時候,秋天伏在它後面低聲誇獎,黃蜂加倍努力,飛成一朵花。雨後花事淡了,黃蜂安定下來,用纖足度量草葉的長和寬,樹葉借風抬攏,意在挽留。黃蜂心存感謝,爬到蟲口的邊緣,用力煽動翅膀,雨珠加著小心沒掉下來。

一個個小白蘑菇,從樹下冒出來,一夜之間,一把一把小傘,自己把自己開啟。這麼多,滿山坡!小白傘仰著臉看見一個大綠傘——一棵老鬆。老鬆,一輩子熱愛自己的年華,它最得意的作品是嚴冬裡綠針穿一團白雪往藍天裡伸。雨後,老鬆舉止沉穩,精神向上招展,目光往下撫愛——多少次見過下面這些小白傘了,有一百年麼?我和小白蘑菇一起仰望老鬆,心奇於它綠針的蓬勃和老皮的蒼老,而百年前,這棵老鬆也這麼仰望過它自己的祖先——老樹下幾把小綠傘,也小心地開啟自己。一場大雨,解脫天空的沉悶,洗淨大地汙濁——小磨菇打小白傘,小松樹打小綠傘,天空打一把大藍傘。昨晚見朋友,他送給我一本哲學書,說當散文來讀……睡前我讀了一頁合上了,今天雨後,我觀察山坡這一把把小傘,我合不上它們,風合不上它們,它們敞開了就不再合上自己。我觸控小蘑菇,預先打開了一片天空,一粒粒孢子,飛越老鬆的上空,一把把開啟,飄遠。

下坡,揀一枯枝,雨打溼它更黑瘦了,拿它手裡觀察,杈間臥著一個小蜘蛛引逗我,這個圓粒微小靈活,我的目光,為它閃動了幾下。

三、樹下獨步

元寶山栽大樹,丹東檜,檜和鬆是北方大地的強者,與無數場大雪一起構築了今年冬天的品格。樹挪死,人挪活,我小時候,好幾次從前山挖棗樹挖山楂樹,移栽後院,從來沒活過一棵。城裡開發商把農家院的大樹買來移栽小區,挪活了,卻沒落過一隻鳥,聽不著蟬鳴,樹丟了什麼,沒有大樹的蔽護,夏天農家院晒死了螞蟻。對樹來說,挪死和挪活,除了樹天生的品質,還有外界因素在作用,包括人力、天緣和地因。江邊的梧桐,個個都挪活了,月下留影,闊葉一枚枚是樹的千眼,日察大水,夜觀星移,天天向上。人挪活也不容易,農民從鄉挪到城,過年不回家,孩子想媽。

下山。一棵樹的枝上,一隻小松鼠獨自蹲著,看樣子剛出生不久,我猜想動物是沒有“自我”意識的,如果有,我就帶個鏡子給它照照吧:長尾蓬鬆,毛色暗亮,頭上豎著兩隻毛筆頭,鬍鬚向左右分別放射出力量和堅決,或許它自己最滿意是尖尖的嘴和小豆粒大的眼睛。動物獨處的時候最引人的想象:一隻離群的螞蟻大雨來臨竟不慌不忙,散步回家;枯葉上歇落的一隻蜻蜓,用盡氣力再探求一下秋天的深度;眼前這隻小松鼠,彷彿是“我”在看樹,看人的奇怪,看著天空那枚金黃燦爛的大果球。前日上網看一博友的攝影作品,一個地瓜,像極了一隻鳥,我評論:這不是“起”出來的,它是飛出來的呀,傳說,古代有一種奇鳥,形似地瓜,人稱地瓜鳥,蛋孵在土裡,出仔後,一個個破土而飛,直接落到大樹上,又恆久不動,如老子說的“抱一”——在事物的內裡,科學達不到的地方,有想象在煽動翅膀。

遇一隻野雞,獨步林間。長尾藍,圓頭也藍,羽毛豔美奇異,有紐西蘭毛利人的風格。野雞走路的樣子,像一位木訥的老實人去辦一件打怵的事兒,比如“送禮”——長頸四顧,腳抓得緊,一抬一落,猶豫不盡,赴湯蹈火。

四、年輪

小時候,年走得慢,我跑在年的前面,數著日曆的頁數等它,日曆牌上李玉和拿著燈籠照著年,年就黑天白天不歇腳地來了。

如今我步子慢了,皺紋增長,年就跑在了我的前面,在春天的入口處蹲著等我。彼此近了,細細打量一番,都心領神會,誰也不是以前的誰了。

年應該是年才對。像大紅,浪尖,冬天對春天最響烈的掌聲。年應該是身形圓滾滾的大雪球,在年三十圓成為最大,藉著春風再慢慢化掉,化成水,流入春天的田壟,上天便是雲。

現在不知道年是什麼了。我兒子也不知道——城裡的孩子,沒嘗過真正年的味道。他們不把一掛小鞭拆開一個個放了,他們不提著燈籠大聲喊著“各家各戶注意了,到王家大院集合啦”,他們年三十不換新衣服,他們沒發現年裡有還更多的什麼。

樹上披著彩燈,路燈杆掛的是紅旗燈,三角地廣場誰製作的黃龍燈怎麼看都像狗,樹葉燈也不好看,不如禿枝在那兒傲雪——裝飾不恰當便接近虛假。

作為歲月的一個重要的標記,年該是永遠蘊藏著什麼才對。我忽然以為,對此一棵樹有著更深的理解和實踐:樹默默地去尊重歲,尊重年——一棵樹的身體裡,有年的印記,樹死了,年輪仍清晰,圍著樹的紋,一圈過一個大年。

我爺親手種植了我家後院的老梨樹,由它開花,結果,而後成為我家後院的風景,歲月就安心的留在樹上。樹死了,歲月就轉去另一棵樹上開花結梨,去一圈一圈地圍成年。

我理解鄉村的老人,他們再窮,也植幾棵大樹,為自己留下棺木,在那一圈圈樹的年輪裡,一道道美麗的花紋,呼吸著風雨陽光的氣息,歸於大地的安寧。

五、樹的羽毛

冬天從來沒有沉寂,這棵樹,有形卻沒有束縛,從未拘謹自己,每一時刻都探尋著光,感覺風向,觸控著寒冷,一棵樹便融入了世界的整體。這一點,任何一個枝條都有所表達。這個樹枝東走,忽然轉向北。枝的一次折斷,疼點上一定留下了疤痕。蠟樹芽苞在寒風裡鼓脹,身旁一棵黃菠蘿樹,掛滿黑果果兒。我看到寒冷和希望在兩棵樹上對望。

天上掉下來一根鳥羽毛,一枚樹葉,一朵光。光無處不在,這一朵閃著晶體的藍。昨晚看電影《太陽帝國》,一個小男孩在驚恐、飢餓、孤獨中,一直追逐著光,星光,太陽光,天邊的一道白光,斯皮爾伯格意在告訴人們:光是永恆和希望。這個冬季,今天最冷。晴朗和清澈像兩隻大眼睛閃動,天格外藍,鳥到處飛,稍樹向上,樹上閃動著光,樹上發生和結束的每一件事情,都閃動著光。

讀一篇小說:一個陽光大男孩,無意間看到了領導的隱藏,領導也發現了他的發現,大男孩的心靈因此一天天失去光。一枚圖釘,被誰按在一堵牆上。我閉上眼睛聽鳥鳴,速度快,射擊,準確地打中林間飛動的每一個現象或詞語。還有鳥的翅膀合攏和伸展的聲音,一聲聲啄去空氣的汙濁。睜開眼,一隻鳥,銜一片光,放置在這篇小說的結尾。我目光向上,鳥無蹤影。今天的天空,我放開了去看,真藍。

讀蒙田,《論悲傷》:真正的悲傷,語言和眼淚都表達不出來,悲傷可以化作一塊石頭。可見悲傷的力量。我繼續想象著某一事件的結尾:陰暗襲來,樹葉立即化做羽毛,閃動著一樹的光——上天或大自然,唯意在拯救才存在,死亡最後熄滅的,也是一朵正欲飛動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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