煨茶百年散文

來源:才華庫 1.07W

他偎在椅子上,緊閉著眼,似睡熟了去。火缸裡冒出一股股蒸氣,嫋嫋升騰、呯呯作響,頂得甏蓋躍躍而動,疏忽輕彈。

煨茶百年散文

季長放輕步子,緩緩前移,呼吸如巨磁控制,頂在某處抗壓。“磕哧”一聲,季長猛地提氣,挪開惹眼的皮鞋,原是一顆晒乾的花殼。季長認得,小時候隨父親摘的棉花,就取自這桃形果殼。他更不能忘,父親偏愛用此作煨茶時的下腳料。季長蹲了下去,拾起花殼殘碎,便是一陣慟哭,他明白:但凡有過生命,必要接受消隕,如同椅子上偎著的老人----他的父親。今日,老父親正滿百年。

良久,季長直了身子,從旁撈起一隻薄薄的鐵皮提子,像往酒埕裡打酒那樣把滾燙的煨開水一提提打出,倒入了冷茶缸裡。他回頭看看父親,似看到小時候,自己吵著要喝茶,等那甏蓋彈起,父親便高喝一聲:“好了,火缸裡的茶滾了,趕快把它衝出來!”那聲音,似一種召喚,如煨出的茶,讓季長舌苔生暖。而此刻,是前所未有的苦澀。

季長苦笑,兒時哪裡懂茶,煨的不過是白開水。既省卻人工,也不費燃料,細煮慢煲,幽幽使熟。農家人都說“煨茶”,淡悠悠的味道格外清香,炎炎夏日,為勞作人解渴,已是上品。

可季長打出的,卻並非清水,他聞到了正山小種、閩紅、祁紅、普洱等各味,在年久的火缸中,一一沁透。而最令他難以忘懷的,要屬那一縷姜味。“兒啊,跟著隊伍好好幹,去打翻身仗,爹等你回來,煨茶給你喝……”這是季長離開村子,父親最後說過的話。季長體寒,父親在煨茶的時候,會放少許薑片,季長很是喜歡。

季長第一次真正嚐到茶味,是在隊伍裡。那人不說喝茶,盡道吃茶,一片片茶葉,嚼在嘴裡,仿解了所有的疲憊。他遞給季長一片紅茶葉,條索緊細勻整,鋒苗秀麗,色澤烏潤。一嚼入口,竟有股蜜糖香味,體內尤暖。季長由此愛上了吃茶,一次次戰役後,死裡逃生,嚼一片茶葉,似充了回電。

每一場戰役,都意味著一些改變。村子裡也興起了沖茶,用看得見的茶葉,衝出真正的茶味,火缸似久經沙場的老兵,紛紛退役。季長的父親卻保留火缸,收集各種溫性茶葉,長年煨茶,等待體寒的季長從戰場平安歸來。

戰役,流離。季長始終沒能回到村子裡,輾轉各地,對茶有了更深的依戀。他幾近嚐遍所有的茶種,對茶學專著、泡茶用水、茶具茶性有著濃厚興趣。隨著新政黨成立,戰事終得消停。那人問季長有何願為,季長道:“種好茶,傳文化。”

此後,季長負責解放後的茶葉生產,第一個20年以墾複、發展、努力擴大種植面積為主,期間茶園面積和茶葉產量平均年增長大幅提高。第二階段的重點轉向改善茶園結構,提高茶園單產,完善製茶工藝。一晃數十年。

季長離家時方束髮之齡,生養之地的無名小村幾經變故,早已難尋。他試圖尋找親人,卻連長輩全名也記不清,唯一深刻的,便是問父親要茶喝,那時的煨茶,格外清香。

迷上茶藝,自是對泡茶用水格外講究。季長收集天泉,以秋季雨水為最佳;又喜雪水,體驗“閒嘗雪水茶”;更集露水,品荷葉天酒。除此,對各地名泉亦親涉考究。長途作畫,以《事茗圖》《鬥茶圖》《惠山茶惠圖》為鑑,自成一脈,取名《清煨茶系》。季長將這份原始的觸動,凝格於圖,承襲了古時茶圖的自在愜意,多了一番底層冷暖的甘苦自樂。

季長的畫作,通過媒體,得到了更多目光的賞識。他第一次在報紙的`某個專版看到《清煨茶圖》時,便是無以名狀的震撼,直至在人物介紹中看見“季長”兩字,以及附著的相片。歲月在季長臉上留下過痕跡,卻清晰地顯現著原本的輪廓,他知道,這就是他的兒子。

他尤是通過各種渠道尋找季長,可季長如同風中飛舞的葉子,四季如衣,時變時移。先烈元老,憂勞多逝,如地球另一端振翅的蝴蝶,無形影響著各地各人。季長不再被關注,他開始將晚年之樂寄情於茶園。

民間開始流行“以茶煨茶”之法,打破傳統農村白水煨茶,文火細煨,以各種茶葉入水,前香四溢,入鼻清爽;舌尖味蕾,甘之如飴;沉於胸腑,安性寧神。季長知道“明伯煨茶”時,有著說不出的親切。他記得父親就有個“明”字,而“明伯煨茶”專煨溫性茶,對體寒之人功效甚益,且免費贈人,於是從一個小鎮開始流傳,為更多人所知。

季長的友人從小鎮帶回這煨茶,說起那個慈祥卻怪異的老頭,他已是耋耄之年,一眼渾濁,背部成駝,然神志清晰。每日煨茶,施茶於人,只求一幅《清煨茶圖》。季長品了那茶,分明是祁紅,卻似白水清甜,且甜中帶辣。似曾相識的味道,刺激著季長。他急問友人,小鎮在哪,他想去見老人。友人卻答未知,原是他得了煨茶,為老人執著所感,且《清煨茶圖》從季長那得了許多,便贈老人一幅。老人喜得茶畫,輕泣而悲,留下煨茶,抱畫而走。他說,他要去下一個地方。友人未知,老人已分不清真偽,多年來得的茶圖,大抵贗仿,又怎能問得真人訊息。只是卻成了習慣,只求圖,不相詢,求得一圖,便輾轉一地。

季長愈聽愈傷,他急切想去那個小鎮看看,看那老人是否尚在。想起身的那刻,卻偏偏從椅子上歪了下去,檢驗得知,是早期中風之症。稍有好轉後,季長託友人陪同去那小鎮,只是老人已不知去向。唯一留下的痕跡,便是老人的住處,季長進去的瞬間,記憶如風般倒帶,可不是兒時家的佈置?

季長已然確定了什麼,只是,竟無緣再見。他定期進行治療,渴望正常活動,一股強勁的信念支撐著他。他在電視報紙上公開尋找煨茶老人,可得到的都是小鎮之前的訊息,而離開小鎮後,“明伯煨茶”也就此絕跡。

多年後,季長恢復了正常活動的能力,且近仗朝之年,家人慾辦大壽之宴,季長卻只想喝一碗“明伯煨茶”,任何仿製都被一一戳破,季長清晰的記得那火候,那分量,乃至花殼的味道,若非那火缸煨制,終是相差甚遠。

那日,一個節目專訪百歲老人,解放前,人活四十,解放後,人活七十,於是高壽之人,變得矚目。煨茶老人或許很多,但百歲老人,卻歷歷可數。季長隨著鏡頭看見一位期頤之年的老人,家中存滿了各式茶葉,廚房裡爐灶旁陳舊的火缸,似有它未完的使命,在季長的眼中,格外奪目。

記者問老人長壽之法是否與飲茶相關,老人搖頭,含糊的言辭,或許只有季長聽的清。“我兒子愛喝煨茶,這是給兒子煨的……”

記者瞭解到,老人叫季博明,親人皆散,原有一子,幼時從軍後未歸。三日之後,老人便滿百歲,問到此生有何心願未了,並承諾節目組將竭力為其實現。老人一行淚淌了出來,拿出泛舊的箱子,裡面盡是《清煨茶系》的圖作。他說,幫我找到作圖的人。

節目組很快找到了季長,前後耗去三日。來到老人家裡,季長請求單獨進去。他慢慢走進,就像回到小時候,他跑進廚房,問父親要茶喝,父親將那滾燙的白水從火缸裡提出,給一片姜,季長便由內而外,生出暖意。

他果然在廚房,偎在椅子上。灶沿旁邊是那熟悉的火缸,缸灰內埋一隻煨甏,用來煨粥煨茶煨豆類等,煨的最多的,便是茶。這是他最後一次煨茶,他知道自己尋不到也等不到了。那日離開小鎮,他決定不再煨茶,那麼多人喝過,卻不是他的兒子,那麼多茶圖在手,卻問不出兒子的訊息。他說,行將就木的軀體,已經不起流離,便在此長留,若得百年,煨茶而逝,也便無憾。

今日百年,早起煨茶,煨清水,洗茶葉,切薑片,下花殼……種種就緒,文火細煨。他自顧自地問:“我能不能等到水沸呢?”

水沸了,季長將茶一提提打出,倒入冷茶缸裡,自己喝了一杯。是清茶的味道,純淨,至上;輪迴,反覆。他嘆:人生,一如此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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