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去的大場散文

來源:才華庫 2.72W

遠去的大場散文

每天吃過飯,炕上盤子一撤,我爺下炕披外衣準備出門,他邊跨門檻邊誰也不瞅地撂一句:“我去大場裡轉一下。”沒人應也沒人答,他信步離開。待到回來的時候,他手裡拿著幾根撿來的柴火,還為我們捎回這幾天村裡的頭條。柴火被我婆接過來放到灶火,頭條則是我們瞭解鄉風世俗的視窗。

那時,老家人一般不直接稱呼“大場”而叫“大場裡”。加一個“裡”字,意義上沒有多少改變,情感上卻異常親切。不信,你造個句子試試!

我們的大場裡就是農業社時期的碾打場,也是集體活動的地方。

生產隊解散後,大場也分給村民做了莊基地,多少年都不見了。現如今,和它功能相似的“廣場”悄沒聲地從城裡竄來,出現在村委會門前,且有了新名,“鄉村健身廣場”。每次回去,站在缺胳膊少腿且鏽跡斑斑的健身器材旁,看到這個城市鄉村基因混合體周圍瘋長的茅草和凌亂的柴垛,昔日的大場像個老友一樣飄過來,飄到眼前,飄進心裡,飄上筆尖。

放學後,我們常常站在崖背上隔老遠對著、窯門口喊一聲:“婆(或爺),我和誰誰去大場裡耍一下。”不等他們應聲,我們就跑得沒影了。等他們或顛著小腳或提著衣服找到我們,我們已經滿頭大汗。不論踢毽子跳房子還是跳繩,都是全身運動,隨便哪一個都會使人渾身冒汗的。

夏季麥垛中捉迷藏也很好玩。

麥一上場,大人忙碌,沒有功夫管孩子,我們就趁機鑽到麥垛後頭瘋玩。麥捆沒碾打之前,縫隙較大,稍微一擠,就是很好的藏身之地。只要能沉得住氣,藏在麥垛裡,別人找起來可費勁了。有些實在找不著就不找了,直接回家。這樣,藏的人就慘了。記得有一次,黑蛋藏進麥垛之後,大家半天沒找著,看到天快黑了,都回家了,藏在麥捆裡的他竟然在裡面睡著了。睡覺時,他媽找不到。一打聽,估計他還在大場裡。到了場裡,死活找不見,找了半天才把他從麥垛裡邊拉出來。當時,他還迷迷糊糊的,不知發生了什麼。他媽踢了幾腳,他才從夢中醒來。

每每提起這事,他羞得沒地鑽,我們則高興地笑不完。

大場作為生產隊時代的重要場所,它不是專為我們那些小屁孩提供玩耍的地方,它是和生產有關的地方。

夏末是大場裡一年最熱鬧的時候,這個熱鬧是從割場開始的。一開始割場,那裡每天人來人往,從沒斷過且都忙忙碌碌。

經過多半年的雨淋日晒風颳雪浸,場面上的土爛糟糟的,麥子上場之前,先要拾掇拾掇。小雨過後,趁著地面未乾,鐵耙率先登場。人們藉著它的鐵齒劃破鬆散的地皮,用碌碡碾平整,如此操作兩三回,場面光堂,瓷實,麥子上場之後不會鑽進土裡。

麥子拉回來,是成捆的,一時碾打不了就順著場畔摞起來。那一摞摞的麥捆堆起來就像娃娃站隊一樣,一隊挨一隊。麥垛有高有低,高的應該超過三層樓了,低的也就剛剛越過場畔的杏樹頭。這摞起來的麥垛要碾打完,起碼得一個多月。

碾場這活最能磨洋工。幾個上了年紀的叔伯爺爺,套上老牛拉個碌碡吱吱扭扭,慢慢悠悠,一天碾一場。現在想想,慢得真有些離譜。可是,當時,就是那樣的速度,快收慢碾。如果遇到雨多的年份,收上場的麥子沒碾出來,麥垛底下綠油油一片,麥垛頂上綠油油一片。

看著這些沒有歸倉的糧食長出芽芽,我爺就要罵人,“一個個懶慫不抓緊碾場,將來餓不死把鼓背到我門上來敲”。我知道,我爺不是無故罵人,他是心疼,心疼那些即將顆粒飽滿的糧食白白被糟蹋了,只能淪為牲畜飼料。

我始終不明白:一天到晚,大場里人頭攢動,看著都忙忙碌碌的,怎麼麥子總是碾不出來!

秋末,大場裡堆的糧食沒有夏天那麼嚇人,但是種類多,玉米、豆類、糜子、蕎麥等等雜七雜八的。它們一上場,這兒一堆,那兒一堆,收拾起來也頗費事。

零零碎碎的秋莊稼碾打完畢,場騰出來了,剩下的就是剝玉米。

玉米掰完後,地頭分一部分,各家隨便運回晾晒,給隊裡牲畜留的飼料則運回大場晾晒,待到其他作物都拾掇完了,玉米也晒得差不多了,就開始剝玉米。那時,沒有剝玉米機子,全靠人工。為了發動大家快速剝玉米,隊裡規定:凡是來剝玉米的,顆粒留下,芯拿回家當柴燒。這工換工得來的一點好處,吸引了好多人。

晴天的秋夜,安頓好家務,母親帶著我們去大場裡剝玉米。一出門,濃黑的天幕上幾個閃著亮光的星子眨呀眨的,風吹過來,涼嗖嗖的,並無多少寒意,反倒很舒服。

到場裡才發現,我們來晚了。早來的人面前已經有了一大堆玉米粒,不用說,玉米芯也堆了一堆。我們趕忙找塊空地,提來幾籠玉米,圍著它坐一圈。母親用戳子在玉米棒上戳幾條道,我們趁著那道架在鐵環上一扭,玉米粒就掉下來。這樣,一個玉米沒幾下就剝完了。只是剝玉米特別傷手,小孩的手皮嫩,晚上睡著後會隱隱發疼,所以,每次剝完玉米,我媽都會強迫用熱水洗手,抹凡士林,有了它的滋潤,手皮的疼感輕些。

一家人配合著,效率還挺高,沒多久,我們旁邊也有了小山似的一堆玉米芯。看著玉米芯不少了,母親會放我們玩一會兒。

一家小孩去玩,別家小孩也坐不住了。有些母親家裡事多,來一回不容易,不想讓孩子走,最終也禁不住人家軟磨硬泡。孩子們一旦聚在一起,瘋玩起來沒個夠的,大呼小鬧,一時間,大場裡就像課間的校園,只聽見孩子們的吵鬧聲,其他聲音都被淹沒了。

玩的差不多了,被母親叫回,再幹一會。幹著幹著,年紀小的開始打盹,有人就收拾攤子,準備回家。一家一走,大家都陸續回家了。

回家的時候,那些一直沒露面的父親們搖著晃著來了,要麼揹著睡著的孩子,要麼提著一晚上的戰利品蔫不啦嘰地走向各家的小巷裡。

人走完了,看場大爺收拾完玉米粒,也進入場房休息,喧鬧了一天的大場迴歸寂靜,旁邊的秋蟲耳根才清淨,唱起了它們的歡歌。

農忙了,大場跟著人忙碌;農閒了,大場也跟著人們快樂。

有一年過年,隊裡的年輕人比賽踢毽子。他們踢毽子可不像我們,找個地方隨便踢踢。他們的比賽場地選得很特別,不是大場裡的某一塊平地,而是堆放在場中間的碌碡。年歲久遠,映像模糊,依稀記得援朝叔站在碌碡上踢毽子的情景。黑絨布做的手工鞋,在碌碡一下一下地踩,色彩斑斕的雞毛毽子在他腳上一上一下地舞,周圍人的`目光隨著毽子上下翻飛。踢到興奮處,他嘴裡念著“連踢代卯、裡踢外拐、三踢上海”,眼睛瞅著,手臂自然擺動著。他動作協調,氣定神閒,最令人不服的是腳每次都能準確地落在碌碡上。看得久了,膽小的心跳加速,心驚膽戰。我就是一個,看著看著,不敢看了,生怕他不小心掉下來。從碌碡上掉下來,那可不是玩的,折胳膊折腿不是分分鐘的事嗎?我趕緊藏在爺爺的衣襟後面,聽到別人的歡叫聲,又忍不住偷偷探出頭來瞧瞧。

終於,比賽結束。援朝叔站在碌碡上來了一個白鶴亮翅,算是謝幕,這個帥氣的動作又引來一陣喝彩。

最刺激的是盪鞦韆。一年初春,場畔栽兩個高樁,高樁上繫上牛皮繩,繩的中間綁一副牛軛頭,鞦韆架落成。一開始,膽大的坐在鞦韆上慢悠悠地蕩,蕩著蕩著,開始站在上面蕩。蕩的時候,旁邊站的喝彩聲隨著鞦韆的來回晃盪而形成節律。這時,大家都在鼓勁。看,架上的和架外的就像站在同一條船上,架上的蕩過來了,架下的也順他們在空中模擬過來的手勢,架上的蕩過去了,架下的也隨著他們模擬過去的手勢。有趣的是,架下的彷彿比架上的還緊張,先前手裡拉著的孩子都跑到一邊了竟然不知道,架上的下來了,架下的才滿場找孩子。

回頭想想,那時的快樂真快樂,而這種快樂大場曾經見過,不知它是否記得!以後,每每聽到“大場裡”三個字,親切、溫暖氤氳在周身,就像當年聽到我婆我爺喊乳名。

大場,曾是鄉村最廣闊的地方,也是人氣最旺的地方,如今,它遠去了。隨之而去的,還有那些曾經在場裡忙碌碾打的先輩。先輩們遠去後,莊東里好賴留下一個個見證他們幾十年塵世生活的土堆;而大場遠去後,只在心牆上留下一道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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