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進土裡的字優美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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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傍晚,夕陽灑向大地,萬物鍍上一片金黃。小區院內,人們照例下樓,納涼散步,閒話消食。孩子們手拽彩色氣球追逐嬉鬧,一隻晃悠悠纏上樹梢,小兒大哭,胖嘟嘟臉上滿是鼻涕眼淚,年輕母親走過來,輕盈跳起用球拍鉤樹枝取下,兒子憨笑,抱紅氣球跑向同伴。音樂聲震天響,“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女人們正跳廣場舞,扭動臃腫或苗條身軀,搖擺不定,跟著地上小巧玲瓏音箱踩鼓點找節奏。20號樓下,老牌友又坐在一起了,嚷嚷誰今天手氣好,身邊圍滿了看牌的人。我慌慌張張走過去,扭頭看一眼,少了那個瘦弱的身影,空蕩蕩。

寫進土裡的字優美散文

舅媽躺著,等著去另一世界。本就是偏瘦之人,現在變成薄薄一片貼在床上,褐色方格床單被子平展展,花白頭,青黃臉,幾無聲息。珍珠項鍊顆顆潤澤飽滿,掛在鬆弛乾瘦脖頸上,人就更憔悴蒼老。屋裡陰沉灰暗,幾絲光線透過窗櫺,一隻金鐲發出耀眼光芒,龍鳳花紋,碩大寬厚,套在瘦骨嶙峋右手腕上。她已認不出別人,也成了人們不認識的人。有親戚到來,俯下身子小聲問,認得人嗎?她被高聲喚醒,睜開眼睛,懵懵懂懂,在殘存記憶裡努力找尋一番,最終羞澀地笑,無辜地望。大多數時候都在昏睡,彷彿把一生未睡足的覺補足。臉上平靜如水,嘴角使勁抿,偶爾長長出口氣,嘟囔一句,舌根發硬,含混不清,大家急忙圍上來,揣測大意。四姨在身旁掉淚,可憐的人,還做夢呢。夢,她的夢裡,有什麼呢?田地裡幹不完的活,鍋灶上四處擺著的碗筷,年老沒有吃飯的婆婆,還是身在千里之外的孫子?年邁的父母尚在另一角落,一群兒女散在大江南北,捨不得穿的新衣,還是自己想吃未吃的飯菜?她知道人們像照顧幼兒一樣照顧她,希望滿足她提出的一切願望,可惜一輩子沒做過主角的人,已不會說出心願了。牆上,掛著她繡的幾幅繡品,“花好月圓”“家和萬事興”,花色嫩豔,針腳繁雜,喜慶美麗。

有多久,還有多久?人們心裡清楚,只是時間長短而已。屋裡屋外人很多,三三兩兩,神色凝重,閒聊往事。我幾個姨媽,她的幾個孩子,日夜守在身邊,期待得到一兩句遺言。前些日子再先前些日子,孩子們疼愛,怕她受不了,瞞著病情,現在已說不出來也說不動了,誰也不知道此時她心裡到底想什麼。或許什麼都沒想,67年的日子,想什麼又有誰在意呢?幹活拉扯孩子,幹活拉扯孫子,一輩子嘩啦啦過去了。等待的日子向來漫長,光陰在這屋裡,一分一秒踟躕徘徊。她又長長嘆息一聲,大家嚇一跳,彷彿揭開了不能言說的祕密,一切就緒,單等床上人嚥下那口氣。窗外樓下陰涼處,平日裡一起玩玩麻將的鄰居,為幾毛錢取捨吵吵嚷嚷,笑聲傳上來,熱鬧得很。

舅媽王素珍,從記事起,便是瘦小能幹不聲不響之人。嫁入曾出過文貢武貢的大家族近七十年,舅舅高大英俊,五個姨媽屬於長得好做事雷厲風行的那種,加上外婆外公,後院三爺以及三爺的父親,她在這個強勢的家裡似乎永遠只是個小媳婦角色,大事輪不上管,小事也做不了主,隱忍委屈沉默不語的成分更多一些。母親說,當年他們那一茬人,也屬於“熱血青年”。農業社成立不久,另家分開過得年輕人多得是,上工時偷偷商量對策,散工後躍躍欲試指桑罵槐,分家的連續劇天天上演,舅媽就沒有。鎮上,大家族,衣食無憂,模樣俊俏脾氣好的男人,六個兒女,一晃過了幾十年。三個月前,外婆去世,享年91,也就是說,舅媽做了一輩子媳婦子,伺候了婆婆一輩子。所有人都說,命中就是孝順人,現在又去另一世伺候老人了。她呢?從來就沒想過這些吧,命該如此,信命就是。又有誰知道偶爾的不甘無奈無助和不願意呢?如今,人人都感懷她的善她的真,追思她各種好且放大,一遍遍重複某些情節,某些被一致公認的美德。面對死亡,親人們一夜間變得更寬容仁慈,忘記了背地裡說她的不好,也不去挑莫須有的理,也不計較她和他們之間曾經最近的矛盾,那些被遺棄的過往被一再提及,用來說明她一生謹小慎微、老實本分、忍耐憋屈和貌似糊里糊塗。三個小時候後,她躺在地上,睡在麥草上,這世上的一切與她,毫無關係。

我就愛個金鐲子,她給我母親偷偷說。人家都有,我也想要一個,還想要個厚實的。孩子們買了給她,她小心翼翼戴著,每天出門去打一毛錢的麻將,那麼滿足幸福。最後一段日子,我母親從北京回來陪在她身邊,關於金鐲子,還有段插曲,只屬於她們的。十年前,她們同在南方一座城市為兒女們帶孩子,嫂子小姑一次走進大商場,閒逛到黃金店前,年輕的店員很熱情,試試看吧,阿姨,又不要錢。她們被請坐在矮凳上,怯怯伸出手,當手腕上套進鐲子那刻,忐忑不安和自卑羞澀拋在腦後,兩個人試過來過去,成色花樣厚重一一點評,然後故作鎮靜,讓我們想想,想好了再說。拉起孩子假裝鎮靜走出店門,走了很遠,才敢發聲大笑,呵呵,想不到咱這鄉下幹活的手,連金鐲子都帶過了,這輩子也知足了。這幾年,老人們以戴金鐲子為時尚,也不算奢侈品,她們都有了一個,明晃晃,掛在胳膊上。可惜她只戴了四個月,人就走了。兒女們哭喊著堅持把她喜愛的飾物放進棺材埋進墳墓,但老人們一致不同意,最終翻箱倒櫃找到一隻銀鐲子戴上,像套在乾枯木塊上的鋼圈,怪異刺眼。屋裡一片白,牆上的繡品也被白紙遮蓋得嚴嚴實實,白茫茫一片真乾淨。

遺像清晰而美麗,她在微笑,容顏姣好,慈愛寬容,看著忙裡忙外的人,瞅著跪在地上哭泣的孩子,大家似乎第一次發現她居然如此坦然自若,大方幹練,如果這才是真實的她,那麼,睡在盒子式冰櫃裡那人又是誰呢?瘦弱不堪乾癟難看,枯竭似冬日裡的樹葉一片。千千萬萬和她一樣的女人們,只有在葬禮上,人們才會正面直面梳理那漫長的一生歲月。但此時展現給世人的,往往是修飾過的照片和修飾過的人生,子女孝敬,兒孫滿堂,不用勞作,安享天年。她們習慣了將自己的另一面,比如眼淚心酸、辛苦艱難、屈辱空虛、身體的.疼痛、被忽視的無奈、年老的悲涼、被時代拋棄的無助深深藏起,從來不說出來,即使父母即使子女。喪禮隆重而有序,那麼多人在忙碌,足見敬重和愛戴。因那個盒子冰櫃,每個祭奠的人來,都要問一聲。舅舅扶著牆艱難地起立,一遍遍解釋,來人轉轉看看,說幾句安慰話,他高大身子迅速佝僂,強忍悲痛,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跟著看妻子單薄如紙的身子。四十天之內,他失去了兩位至親的人,一個老媽,一個老妻,很多時候,他坐著發愣,低頭垂淚,不發一言。哀樂低吟,玻璃罩內的人,陌生遙遠,她只是一個道具,用來襯托他淒涼的後半生。

表妹大聲哭訴,我老媽一輩子怕欠人情,怕給別人帶來麻煩。上海看病歸來,說得最多的是,來往的都是人情,你們要替我還了,遺言也是這個話。我們唏噓,坐在靈堂裡回憶往事:某年五一放假,胡麻地裡,她和我母親帶一群孩子拔草,天色已晚,空闊的曠野只剩母女幾人,飢餓難耐恐懼襲來,我們抱怨耍脾氣,她們低頭不言,埋頭幹活的樣子歷歷在目。又某年大雨連綿,麥子全長出了綠芽,她披塊塑料布,冒著大雨遮蓋麥垛,瘦小的人趴在梯子上,像一個黑點。她本沒讀過書不識字,後來憑藉字典偷偷認識了不少,老了老了還會讀書。還有許多故事許多情節細節,被長大了的兒女們漸漸遺忘。我們經常會犯此類錯誤,父母付出的一切容易忘記,也容易理所當然。不久前,她還和我母親嘮叨,那時咱怎麼不知道疼愛娃娃呢?只知道讓他們幹活,年輕時真是不懂事。兩個頭髮花白人說起當年,悔恨不已。最近半年,似乎她也有一些挑剔有不滿有不平,細細想來,也許是怕欠著兒女們的情分,索性讓他們別太記掛自己才是。

清晨,她被人們小心抬起,從窄窄冰櫃移放進稍寬闊的木頭盒裡,棺材四周塞滿了穿過的衣服用過的床褥被單。靈幡在風中飄蕩,靈車緩緩駛過,後面跟著幾十輛送喪車,一路浩浩蕩蕩,很快她被送到幾十裡外的山上。昨晚下過雨,一切都是嶄新的。雲高天藍,草木乾淨,不遠處,電廠高大筆直的煙囪,嫋嫋白煙直上雲天,彷彿鐘聲隱隱敲過。墓坑已打好,方方正正,新鮮的黃土被翻出,土味清香。陽光照在草木上,露水晶瑩璀璨,閃亮奪目,不久便消失殆盡。一陣忙活,奔土如奔金,她在外婆外公腳下安眠。萬物歸土,這一生,人間遊行完畢,她被寫進土裡,大大的一個人字,歸於安處,回家了。

坎貝爾說過,活在活著的人心裡,就是沒有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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