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上的汪曾祺蘇北

來源:才華庫 2.57W

汪曾祺有一癖好與同行不大一樣,作家們上街大都愛鑽書店、逛書攤,而他卻喜歡逛菜市場,看看生雞活鴨、鮮魚水菜、碧綠的黃瓜、通紅的辣椒。大家瞭解蘇北是如何介紹他的?

  

舌尖上的汪曾祺

蘇北

著名散文理論家、蘇州大學教授範培鬆曾給我說過一個笑話,此笑話是作家陸文夫在世時說的。陸文夫多次說,“汪老頭很摳”。陸文夫說,他們到北京開會,常要汪請客。汪總是說,沒有買到活魚,無法請。後來陸文夫他們摸準了汪曾祺的遁詞,就說“不要活魚”。可汪仍不肯請。看來汪老頭不肯請,可能還“另有原因”。不過話說回來,還是俗語說得好,“好日子多重,廚子命窮”。汪肯定也有自己的難處。

“買不到活魚。”現在說來已是雅謔。不過汪曾祺確實是將生活藝術化的少數作家之一。他的小女兒汪朝說過一件事。汪朝說,過去她的工廠的同事來,汪給人家開了門,朝裡屋一聲喊:“汪朝,找你的!”之後就再也不露面了。她的同事說你爸爸架子真大。汪朝警告老爺子,下次要同人家打招呼。下次她的同事又來了,汪老頭不但打了招呼,還在廚房忙活了半天,結果端出一盤蜂蜜小蘿蔔來。蘿蔔削了皮,切成滾刀塊,上面插了牙籤。結果同事一個沒吃。汪朝抱怨說,還不如削幾個蘋果,小蘿蔔也太不值錢了。老頭還挺奇怪,不服氣地說:“蘋果有什麼意思,這個多雅。”——“這個多雅。”這就是汪曾祺對待生活的方式。

美籍華人作家聶華苓到北京訪問,汪曾祺在家給安排了家宴。汪自己在《自得其樂》裡說,聶華苓和保羅安格爾夫婦到北京,在宴請了幾次後,不知誰忽發奇想,讓我在家裡做幾個菜招待他們。我做了幾道菜,其中一道煮乾絲,聶華苓吃得非常愜意,最後連一點湯都端起來喝掉了。煮乾絲是淮揚菜,不是什麼稀罕,但汪是用的乾貝吊的湯。汪說“煮乾絲不厭濃厚。”愈是高湯則愈妙。臺灣女作家陳怡真到北京來,指名要汪先生給她做一回飯。汪給她做了幾個菜,一個是乾貝燒小蘿蔔。那幾天正是北京小蘿蔔長得最足最嫩的時候。汪說,這個菜連自己吃了都很詫異,味道鮮甜如此!他還給炒了一盤雲南的乾巴菌。陳怡真吃了,還剩下一點點,用一個塑料袋包起,帶到賓館去吃。

看看!這個汪老頭真“並不是很摳”。其實是真要有機緣的。

汪老頭在自己家吃得妙,吃得“雅”。在朋友家,他也是如此。可以說,是很“隨意”。特別是在他自己認為的“可愛”的人家。但這種“隨便”,讓人很舒服。現在說起來,還特有風采,真成了“軼事”。

1987年,汪曾祺應安格爾和聶華苓之邀,到美國愛荷華參加“國際寫作計劃”。他經常到聶華苓家裡吃飯。聶華苓家的酒和冰塊放在什麼地方,他都知道。有時去得早,聶在廚房裡忙活,安格爾在書房。汪就自己倒一杯威士忌喝起來,汪後來在《遙寄愛荷華》中說“我一邊喝著加了冰的威士忌,一邊翻閱一大摞華文報紙,蠻愜意”。有一個著名的“橋段”,還是在朱德熙家裡的。有一年,汪去看朱,朱不在,只有朱的兒子在家裡“搗鼓”無線電。汪坐在客廳裡等了半天,不見人回,忽然見客廳的酒櫃裡還有一瓶好酒,於是便叫朱的半大的兒子,上街給他買兩串鐵麻雀。而汪則坐下來,開啟酒,邊喝邊等。直到將酒喝了半瓶,也不見朱回來,於是丟下半瓶酒和一串鐵麻雀,對專心“搗鼓”無線電的朱的兒子大聲說:“這半瓶酒和一串麻雀是給你爸的——我走了哇!”抹抹嘴,走了。

這真有“訪戴不見,興盡而回”的意味,又頗能見出汪曾祺的真性情。

在美國,汪曾祺依然是不忘吃喝。看來吃喝實乃人生一等大事。他剛到美國不久,去逛超市。“發現商店裡什麼都有。蔬菜極新鮮。只是蔥蒜皆缺辣味。肉類收拾得很乾淨,不貴。豬肉不香,雞蛋炒著吃也不香。雞據說怎麼做也不好吃。我不信。我想做一次香酥雞請留學生們嚐嚐。”又說,“南朝鮮人的鋪子裡什麼佐料都有,‘生抽王’、鎮江醋、花椒、大料都有。甚至還有四川豆瓣醬和醬豆腐(都是臺灣出的)。豆腐比國內的好,白、細、嫩而不碎。豆腐也是外國的好,真是怪事!”

住到五月花公寓的宿舍,也是先檢查炊具,不夠。又弄來一口小鍋和一口較深的平底鍋,這樣他便“可以對付”了。

在美國,他做了好幾次飯請留學生和其他國家的作家吃。他掌勺做了魚香肉絲,做了炒荷蘭豆、豆腐湯。平時在公寓生活,是他“做菜”,古華洗碗(他與古華住對門)。

在中秋節寫回來的一封信中,他說,“我請了幾個作家吃飯。”菜無非是茶葉蛋、拌扁豆、豆腐乾、土豆片、花生米。他還弄了一瓶瀘州大麴、一瓶威士忌,全喝光了。在另一封信中,他說請了臺灣作家吃飯,做了滷雞蛋、拌芹菜、白菜丸子湯、水煮牛肉,“吃得他們讚不絕口”。汪自己得意地說,“曹又方(臺灣作家)抱了我一下,聶華苓說,‘老中青三代女人都喜歡你’”。看看,老頭兒得意的,看來管住了女人的嘴,也就得到了女人的心。

他對美國的菜也是評三說四,他說,我給留學生炒了個魚香肉絲。美國的豬肉、雞都便宜,但不香,蔬菜肥而味寡。大白菜煮不爛。魚較貴。

看看!簡直就是一個跨國的廚子!這時的汪曾祺,也開始從中國吃到美國,吃向世界了。他的影響力,也從內地走向臺灣,走向了華語世界的作家中。他的作品,在美國華文報紙登出,他的書版權轉授到臺灣。他在臺灣已經很有影響力了。

作家中那些吃貨老頭兒汪曾祺

提起汪曾祺,人們都尊稱他為"汪老",不過,如果隔壁的某個老張遛彎時碰見他,招呼他一聲"老汪頭",或是某個女伢子奶聲奶氣地喊他一聲"汪老頭",我猜汪曾祺一定不以為杵,反倒會笑眯眯地點頭答應,興致盎然地攀談幾句。這是他的性格,親近自然萬物,平等相待,甚至還懷有一絲天真的孩子氣。

為人處世的態度常常不知不覺的滲透在飲食觀念上。有的人舌頭特別執著專一,昔日張季鷹因"蓴鱸之思"而辭官歸鄉,非家鄉食物不足以慰衷腸;也有的人舌頭相容幷包,海納百川,汪曾祺似乎是。雖然家鄉高郵的鹹鴨蛋和野菜是好的,不過尚年輕的"小汪頭"懷著勃勃的興致、隨著人生的流轉品察各地風物:昆明的菌子和汽鍋雞、北京的豆汁兒和烤肉、張家口的口蘑和馬鈴薯(號稱是吃過最多品種馬鈴薯的人)……它們在他的'筆下凡俗而有靈性,平常卻有情味。這容易讓人聯想起他上國小時放學路上的情景:在回家必經的那條曲曲彎彎的巷子裡,他總喜歡東看看、西看看,看看那些店鋪、手工作坊、布店、醬園、雜貨店、爆仗店、賣石灰麻刀的鋪子、染坊……聞嗅到一種辛勞、篤實、輕甜、微苦的生活氣息。在飲食的路上,他也喜歡東看看、西品品,有時候還搞搞考據,比如鹹菜的起源,苦瓜是瓜嗎,雖然大多無果而終,他也不以為意。他對待生活和食物的這種態度可以用他兩篇散文的題目來概括——"隨遇而安"和"自得其樂"。

其實不僅是出生、學習和工作地方的食物,對於有機會到達的一方風味,他都要試一試。福建的泥蚶、杭州的魚生、上海的醉蟹嗆蝦,沁著血的內蒙羊肉,生的、熟的、半生不熟的都可以招呼,甚至古代普遍吃而現在不常見的"葵"和"薤",亦覺別有滋味。汪曾祺自己曾誇口說什麼都吃。他還勸人:"一個人的口味要寬一點、雜一點,南甜北鹹東辣西酸,都去嚐嚐。對食物如此,對文化也是如此。""最要緊的是對生活的興趣要廣一點。"有些吃家僅限於吃家,不一定是玩家,但反過來似乎大多數玩家都是吃家。比如文物收藏家、被譽為"京城第一玩家"的王世襄先生,懂吃、善做、善品評,有"烹調聖手"之稱。汪曾祺也莫不如此,除了是美食家、作家,他搞京劇、擅繪畫、精書法,個個都玩的不俗。甚至還能看風水、看相。大概除了天賦家世以外,這與他們寬雜的生活態度也不無關係。汪曾祺說過"生活很好玩"。

出現在汪曾祺筆下的常常是些平易近人的食物,比如蘿蔔、豆腐、野菜、韭菜花,很親民,但因為見聞廣博,體察真切細緻,一個不起眼的食材往往在騰挪進退中呈現出興味盎然的豐富意趣,雖一塊豆腐也有七十二般變化,而他獨特傳神的語言亦令人口齒生津。汪曾祺的文字明白如話,不事雕琢,但卻別有韻味,如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自有一派天然的意態。以這樣的文字來寫美食,自然看的人賞心悅目、興味十足。

此外,汪氏的寫食散文還有一個實在處——可以當菜譜用。汪曾祺對袁枚是有點看法的,他覺得袁子才有些食譜只是道聽途說,並未動手操作過,言下之意他自己的食譜都是經過實踐檢驗,是經得起推敲的。倒也不虛,汪老頭會做菜在圈內很有些名氣,有些遠道而來的作家進京指名要吃一頓汪曾祺親自做的飯。就連黃永玉的兒子在吃過汪家的口蘑豆後也在日記裡寫道:"黃豆是不好吃的東西,汪伯伯卻能把它做的很好吃,汪伯伯很偉大!"不過,也不是人人都那麼幸運,鄧友梅運氣就差了點兒,雖然定是定了好幾次,但有些食材總不那麼容易臨時湊齊(汪曾祺認為烹飪之道原料第一),好容易有一次沒改期,鄧友梅早早赴約,孰料連人也沒見到,原來汪老先生買菜未果順道在路邊的酒店裡喝上了,酒喝起勁了就把事兒給忘了。看來這名士風度在別人眼裡很瀟灑,真落到自個頭上可是不好消受呢。

飲食雖易,知味不易,做一個樂天的有趣味的解味人更難,而於汪曾祺,這些不過是水到渠成。"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他是安靜的觀察者,也是潛心的品味人,還是一個抒情的人道主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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