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里爾克的《秋日》

來源:才華庫 3.07W

主呵,是時候了。夏天盛極一時。

讀里爾克的《秋日》

   把你的陰影置於日晷上,

   讓風吹過牧場。

   讓枝頭最後的果實飽滿;

   再給兩天南方的好天氣,

   催它們成熟,把

   最後的甘甜壓進濃酒。

   誰此時沒有房子,就不必建造,

   誰此時孤獨,就永遠孤獨,

   就醒來,讀書,寫長長的信,

   在林蔭路上不停地

   徘徊,落葉紛飛。

       --里爾克:《秋日》

 正是這首詩,讓我猶豫再三,還是把里爾克放進二十世紀偉大的詩人的行列。詩歌與小說的衡量尺度不同。若用刀子打比方,詩歌好在鋒刃上,而小說好在質地重量造型等整體感上。一個詩人往往就靠那麼幾首好詩,數量並不重要。

 書歸正傳,讓我們一起來進入《秋日》。開篇就確定了談話的物件是上帝:主呵,是時候了。這語氣短促而莊重,甚至有種命令口吻。夏天盛極一時。參照題目,顯然是一種感嘆,即不可一世的夏天終於過去了。是時候了,是“把你的陰影置於日晷上,/ 讓風吹過牧場”的時候了。把……置於及讓是命令式的延伸。這兩組意象有一種奇妙的對位關係,即你的影子與風,日晷與牧場在上下文中彼此呼應,互為因果。你的影子是有形的,而日晷是通過影子的方位確定時間的;而風是無形的,牧場是日晷在時空上的擴充套件。一般來說,明喻是橫向的,靠的是“好像”“彷彿”“如……似的”這類詞來連線;而暗喻是縱向的,靠的是上下文的呼應。另外,說到詩歌的方向性,這首詩是個很好的例子,是由近及遠從中心到邊緣展開的。日晷是中心,而上帝的影子為萬物定位,從這裡出發,風吹向廣闊的牧場。

 第二段仍保持著開始時的命令式。帶動這一轉變的是風,是風促成段落之間的過渡。前面說過,這一段最微妙的'是一系列強制式動詞的層層遞進:讓……給……催……壓。這其實是葡萄酒釀造的全部過程,被這幾個動詞勾勒得異常生動。讓枝頭最後的果實飽滿;/再給兩天南方的好天氣,/催它們成熟,把/最後的甘甜壓進濃酒。若進一步引申,這裡說的似乎不僅僅是釀造,而是生命與創造。

 第三段是全詩的高潮。誰此時沒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誰此時孤獨,就永遠孤獨,這兩個名句幾乎概括了里爾克一生的主題,即他沒有故鄉,註定永遠尋找故鄉。大約在此兩年前,他在給他的女友後來成為妻子的信中寫道:“您知道嗎?倘若我假裝已在其他什麼地方找到了家園和故鄉,那就是不忠誠?我不能有小屋,不能安居,我要做的就是漫遊的等待。”也許是這兩句最好的註釋。就醒來,讀書, 寫長長的信,/在林蔭路上不停地/徘徊,落葉紛飛。從開端的兩句帶哲理性的自我總結轉向客觀白描,和自己拉開距離,像電影鏡頭從近景推遠,從室內來到戶外,以一個象徵性的漂泊意象結尾。最後三句都是處於動態中:醒來,讀書,寫信,徘徊。而落葉紛飛強化了這一動態,凸現了孤獨與漂泊的淒涼感。這讓我想起蘇軾的名句:“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其電影鏡頭式的切換有異曲同工之妙。

 這是一首完美到幾乎無懈可擊的詩作。從整體上看,每段遞增一句的階梯式的結構是刻意營造的,逐步推向最後的高潮。複雜音調的變換成為動力,使主題層層展開:開篇顯然與上帝有某種共謀關係,同時帶有脅迫意味;第二段的釀造過程是由外向內的轉化,這創造本身成為上帝與人的中介;第三段是人生途中的困惑與覺醒,是對絕對孤獨的徹悟。這三段是從上帝到自然到人,最終歸結於人的存在。這是一首充滿激情的詩:主呵,是時候了和誰此時沒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誰此時孤獨,就永遠孤獨,但同時又非常剋制,像激流被岩石壓在地下,有時才噴發出來。這激情來自正視人類生存困境的勇氣,因觸及我們時代的“痛點”而帶來精神昇華。這首詩的玄妙正是基於意象的可感性,讀者由此進入,體驗一個漂泊者內心的激情。

(摘自《里爾克:我認出風暴而激動如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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