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七月會散文

來源:才華庫 1.14W

鹽池有個七月會。我對於父親的懷念,有時候總是禰歷在三十年前的七月會上。那人流湧動的舊街,那不能複製的熱鬧,在記憶的深處痛苦且留戀地晃動著。

父親的七月會散文

鹽池的七月會不知道從什麼朝代就流傳了下來,成為當地一年一次很受重視的主要的商業活動。聽說早年間是騾馬大會,主要和鹽池周邊的一些地區進行騾馬牛羊等牲畜方面的貿易。後來可能是為了適應潮流吧,就改了稱呼,叫物資交流大會。現在已經沒有了牲畜可以交易,也不知道又改做了什麼名稱。

不管名字如何變化,當地人還是習慣地稱之為七月會。因為它以自己的魅力,定格在每一個鹽池人關於七月的記憶裡。

當時把這個騾馬大會放在七月裡進行,應該是考慮到了莊戶人的季節農時。因為在這個時候,莊稼人的地裡已經沒有多少活計去務弄了,忙碌了一夏的鋤頭這會消閒地掛在牆頭上歇息。糜子已經抽穗,蕎麥也開始揚花,土豆焦急得在泥土裡日夜地膨脹著,把鬆軟的地面撐開了一道又一道的口子。等待趕完了半個月會場的莊戶人,帶著豐收年成裡的好心情把它們收穫回家。

七月裡的騾馬牛羊正是膘肥體壯的時候。北邊蒙地的大批牲口羊只為了給來年騰開草場,也急於出手,山西、陝西、甘肅還有西邊川區的牲口販子已經雲集在鹽池。遠遠近近賣百貨布匹的、開小吃飯館的,糶糧食的、玩雜耍的,唱戲的、算命的,打把勢賣藝的,還有裁縫啦,賭棍啦也都如約般的紛至沓來。

喧囂在七月陽光裡的鹽池古城,正是趕會的好時候。

父親在每年的這個時候也開始謀算起自己家的生意。計劃賣掉幾隻羊或者是賣掉兩頭已經二歲子的驢駒兒,再就是已經上了口齒的大牲口。換回個三百五百的現錢來,好貼補來年一年家裡的.用項。莊子上的人都說父親做起生意來茬口硬,絕不會在買賣價錢上被別人給矇混的,所以都非常佩服父親的精明。父親一輩子過日子精明仔細慣了,這因該與他經歷過的苦難童年不無關係。

我的父親其實沒有童年。他還牙牙學語的時候正趕上大旱年饉,就隨著大人們去河西逃荒了。稍大些,就給附近莊子的一家財主攬工放起了牲口。爺爺是個老實巴腳的莊戶人,一輩子只知道在田地裡熬苦過活,光陰日月始終過得緊巴巴的。因此父親本該擁有歡樂的童年,就註定要在無數個餐風露宿顛沛流離的悽苦的日子裡度過了。

我常想,一個衣衫襤褸年幼懵懂的娃娃孤獨地站在空曠的草場上,一個人面對著那些不會言語的牛羊,他稚氣的瞳孔裡肯定閃爍著淡薄的淚光。他一定是在想念家裡疼愛自己的父母,憐惜自己的姐姐……

以後隨著父親的長大,家裡的日子就好過了起來。不但種了一對牛的莊稼,院子裡還栓起來了一輛嶄新的牛車,羊圈裡也有了一群活奔亂跳的山羊。莊稼地裡忙不開的時候,還可以僱得起短工來幫忙了。後來,父親又開起一家水煙坊,竟然和蘭州人做起了生意。不料後來也正是因為這些,已經在縣城裡當了十幾年幹部的父親,被人在運動裡翻出了這些陳年往事,不知被安了一些什麼罪名,在捱了一番批鬥之後被遣返回了家鄉

不過,現在政策好了,父親的問題也得到了平反,他過日子的心勁就又高漲了起來。種地自然不用說了,父親本來就是一個很好的莊稼把式。他還用家裡的閒錢,添置了兩頭能下駒的口齒年輕的草驢。這樣算下來,一年光賣驢駒的錢,精打細算著就夠一家人的花銷了。

這不,父親每天都要向從七月會上回來的人打問市場上牲口的行情,商客的多少,如果價錢好了,就把自家用不著的牲口拉到市場上賣掉。我也盼望著父親去賣牲口的那一天,如果運氣好趕上父親高興,我就可以去趕期待已久的七月會了。

終於,這一天父親趕著兩頭驢駒條子出發了。我戴著一頂耍了圈的舊草帽,興高采烈地騎在一頭比較溫順的驢背上,兜裡揣著臨起身時母親塞給的一元錢。在驢兒打著響鼻和踢踢踏踏走路的聲音裡,喜笑顏開地往縣城方向悠悠而去。

等到了縣城的時候已經是半晌午了,街上這會已經熱鬧了起來。熙熙攘攘的人流在不寬的街道上南來北往地湧動著,大姑娘小媳婦穿著鮮亮的衣服,結伴成夥得從一個衣服攤湧到另一個衣服攤前,嘰嘰喳喳小聲地議論著將要想買衣服的樣式和質地。有的莊戶人蹲在賣農具的地攤前面,手裡拿著鋤頭或者鐮刀,用手指沉穩地試著刃口鋼火的好壞。那些買瓜果蔬菜的鄉下人趕著毛驢車,聲音高亢地吆喝著從當街上走了過去,賣力地誇讚著自己瓜果的香甜和蔬菜的新鮮。也有那麼一兩對才訂婚的姑娘和小夥,羞羞答答彆彆扭扭地走進才搭起來的照相的布棚子。不遠處的會場里人聲鼎沸,喇叭裡播放的歌曲聲,買賣人殷勤的招呼聲,男人的笑聲女人的埋怨聲娃娃的尖叫聲形成了一個巨大的誘惑,讓騎在驢背上的我一個勁地引頸張望著,希望自己被挾裹進如此繁華的波濤裡去。但是父親擔心我一個人跑丟了,就帶著我穿過街兩邊小飯館裡飄出來的炒菜那躥鼻的香味,一直來到了會場西北邊的牲畜交易市場。

這是一個很大的土場院,裡面一排一排的木樁上已經栓滿了牲口,有牛有馬有驢有騾子,還有幾隻駱駝高傲地抬著頭,似乎關注著場地裡的一切。有不少人都在這些牲口跟前轉悠著,看著牲口的牙口,議論著牲口的膘份。還有人面對面的站著,把手藏在衣襟下面,詭異地捏著碼子。

父親把兩頭驢駒條子拴在一根空木樁上,給它們倒了半麻袋在半道上拔的青草,叮囑了我幾句就往人堆裡走去,我知道父親這是去找熟人瞭解今天牲口的行情。不一會父親回來了,後面跟著兩個頭髮梳得鋥亮的年輕人。他們在一邊和父親談起了價錢,剛說了幾句就看見父親搖著頭不和他們談了。那兩個年輕人不甘心地扽著父親的衣襟,似乎在加價,父親卻固執地擺著手拒絕了。父親回來告訴我,那兩人其實就是打悶棍撿便宜的貨,不知道買了這牲口又給販到那裡給宰殺了下湯鍋賣錢。我有些震驚,世上竟然還有靠宰殺牲口賺錢的人。幸好父親沒有把這兩頭驢駒賣給他們,不然的話連它們再能活幾天都不知道了。我望著兩頭正在吃草的驢駒突然有些心疼起來……

眼看著天快晌午了,這時一個身材高大的紅臉老漢領著一個莊戶模樣的人走了過來。這個老漢是市場裡專門搭幫買賣的牙子,好像和父親很熟悉,兩人一見面就說笑起來。相跟著來的那個人明顯是個正兒八經的莊稼漢,他嫻熟地看了驢駒的牙口,還用手指等對了驢脊樑的寬窄。然後和父親在衣襟下捏起了碼子。

“這個大,這個小。”父親說。

“我看把這個小的抹掉算了,行不?”那人精明地探詢著。

兩個人呵呵一笑鬆開了手,一起望著紅臉老漢請他定奪。老漢臉色正經的和他們兩個人都捏了碼子,然後宣佈生意做成了。父親接過對方遞過來的鈔票細細地點了一遍,給過牙子老漢的幸苦費,就把剩下的錢仔細地裝進貼身的衣服口袋,然後用別針別上。父親抹掉驢駒帶著的籠頭提在手裡,笑著對買驢的說:“賣牲口不賣籠頭。親戚,對不住啦。”然後拉著我頭也不回地走了。走到場院門口,我忍不住回頭一看,兩頭驢駒竟然還眼巴巴地盯著我和父親在看。我的心裡不禁有些莫名的酸楚……

到了會場裡,父親找了一個賣老酒的攤子要了兩碗老酒。我看見自己喝的碗裡打了雞蛋,父親的碗裡卻沒有……喝著老酒,吃著從家裡帶來的饃饃,父親一句話也不說,他或許也在念想著剛賣掉的那兩頭驢駒兒。我聽著不遠處賣衣服料子的溫州人嘰裡呱啦的說話聲,早悄悄樂了,把剛才對驢駒的擔心和酸楚忘得一乾二淨。

吃喝過後,父親就在那些地攤上挑挑揀揀的買了幾把鐮刀刃子和木把刀架子,這些東西眼看著收秋就要用。父親轉悠著還買了鍋灶上用的花椒調料,辣面子這些東西,這是從家起身的時候母親給叮囑必須要買的。把所有的都想著買好了,父親就帶著我找了個背陰的臺階,和那些閒坐歇涼的老頭們諞起了閒傳。他們好像盡說些老過去的事,我不耐煩聽,就花了五分錢在旁邊的書攤上租了兩本小人書,一個人津津有味地看起來。

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父親拉著我往街中心的燈光球場走去,因為在那裡上演的秦腔大戲眼看就要開場了。聽秦腔是父親的最愛,一年裡也只有這個時候父親才能有機會過一次戲癮。在戲場裡遇見了一起來趕會的莊子裡的人,就一起找了一個他們認為好的地方坐下來,等待開場的鑼聲。

我實在對秦腔提不起興趣,就在自己以為哼哼唧唧和吱哇亂叫的唱腔裡靠著父親的大腿沉沉地睡去。等到父親叫醒我,已是半夜戲散場的時候。

我和幾個娃娃被安置坐在莊子里人趕來的毛驢車上,乘著夜裡的清涼走上了回家的土路。父親和幾個大人跟在後面,一邊走一邊大聲說著今年地裡的收成圈裡的牛羊。說著說著就說起了今天晚上的大戲,評價誰的唱功好,誰的黑臉吼得響亮……正說著,不知誰竟唱了起來:“劉彥昌兩眼淚汪汪,懷抱嬌兒小沉香……”悽婉的腔調在星光稠密的夜空裡哀哀怨怨地迴響著……

我竟然又想起了那兩頭驢駒盯著我看的眼睛……

父親是在又趕了一次七月會後撲倒在鋪滿莊稼的打穀場上。紅糜子用它燦爛的色彩在深秋淒冷的天地間,最後一次絕美的裝飾了父親樸實耿直的一生。於是,關於七月會的記憶裡,因為總有父親的影子浮現,所以洇透了我淚的痕跡。

再也不會有和父親在一起的七月會,也不會有那一碗打了雞蛋的香甜的老酒,更不會再有那一嗓子在星光下哀婉之極的秦腔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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