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苦茶嘗甜的散文
前些個月，家住鄉下的外公託人送來了幾包婺州東白。茶葉新鮮得很，一拆開牛皮封紙，就有一陣清香撲鼻。於是迫不及待地抓了搓下水，簡單地添了點枸杞就盛上了杯。一飲，卻驚訝地發現——茶是苦的。
無奈只得灰溜溜地重開包裝，再細視之，才發覺裡頭的茶葉實在太過“新鮮”，竟還能發現躲藏在青澀芽尖的細小露水。想必是外公起早摘來的。家鄉的那片茶園，泉水滋潤，露水滋養，自然吸收了花和青草的香氣。儘管我也知曉外公有喝這新鮮茶葉泡出的茶的怪癖，可對於習慣了喝成品茶的我，外公的行為卻叫我百思不得其解。
後來百忙之中終於有了回村的機會，在與外公的一次閒聊中談及此事。起初外公並不願作答，只是見我那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狼狽樣，才苦笑著說讓我等著便徑直走入廚房。約是過了半刻鐘，外公才端著幾小杯茶走回。“這是我剛泡的茶，用的就是上次給你的茶葉。試著把它喝完。”外公笑著將一盞精緻的青花瓷杯推至我面前。
望著杯中那自在漂浮的鮮嫩茶葉，我一下就懵住了。還要再嘗？當初那一小杯苦茶還是藉著那幾粒枸杞的淡淡甜味才勉強下肚！苦澀的記憶湧上味蕾，未嘗苦茶卻已先有苦味。然而雖有一肚子苦水難吐，為了解開外公丟擲的謎團，遲疑的右手終於勇敢地一把抓起瓷杯，仰頭一倒，整杯茶水一咕嚕直下肚。
眉頭下意識地皺了皺，我卻對外公硬擠出一個勉強的微笑，希望這樣就可以得到完美的答覆。但是外公只是搖了搖頭，一揮手送來另一小杯。
“再來。”
只好硬著頭皮再喝。抓起杯子又是一番搗鼓，送回的空杯卻始終賺不回滿意的答覆，只又是一句——
“再來。”
於是我便陷入如此的反覆。堅忍著把桌上的幾小杯全部飲盡，以為這樣謎底就會自現。然而，當那幾小隻空瓷杯被調皮的壺嘴重新盛滿時，我終於忍不住了，像是遭人欺凌一般無辜地說道：“外公！你到底為什麼這麼做！”
外公沒有作答，只是微笑——看來這樣的結果他早就料到。不過，他卻沒再給我送來苦茶，而是自己揀起一隻瓷杯，用鼻頭在杯沿嗅了兩嗅，並像是在安撫著懷中嬌嫩的嬰兒一般將其輕輕晃動，這才安心地小呷了一口，輕輕地咀嚼，頓一頓，緩緩地舒了口氣，再小呷一口，細細地回味，神情舒坦，萬份愜意。
目瞪口呆。這大概就是我當時腦子裡唯一留存的感知了。外公的神情安詳，陶醉，自然地流露，沒有任何的做作。看得出來，他是真正融化在苦茶中，享受著苦茶帶給他味蕾的美好。這不得不讓我敬佩。但是，那種“外公是過來人，能吃苦”的荒謬念頭卻又使我下意識裡覺得這是本該如此的。
外公顯然看透了我幼稚的疑慮，卻很調皮賣了個關子：“茶怎麼樣？”
“當然是苦的。”
“不覺得甜麼？”
“怎麼會甜呢！”我回答得毫不遲疑。
“那你有想過把它變甜麼？”外公的語氣開始漸漸低緩，眼眸中透出幾絲深沉的光。
這一問，我遲疑了。外公顯然是話中有話。但我最終還是誠實地回答道：“沒有。”
外公露出了微笑，那微笑，彷彿浩瀚深邃的宇宙，糾集了許多的情感，複雜得讓人無法捉摸。但是，他至少肯定了我的誠實——其實我的想法早就被他窺視得一乾二淨了。
“沒有想過甜，這就對了。”外公輕撫著我的頭，語重心長地說道，“因為沒有想過甜，也就不會覺得甜。你害怕苦，所以第一口嚐到了苦味，你就已經從心底認定它不會甜，直接否認了甜存在的可能，本能地將其拒絕。但是，仔細想想，假若你能真正地試著去細細品味其中的滋味，反覆咀嚼，反覆感受，你是否就會嚐到不一樣的滋味呢？又是否會嚐到苦中之甜呢？”
我自然無言以對。
那個下午，我終是沒有品嚐到苦中之甜。但是在回來後的每一天，我都在反覆斟酌外公的那席話。外公是個哲人，想要表達的一定不止這麼多。他沒有明說，就一定是想讓我自己去思考。終於，在一次閱讀中，我偶然看到一篇名為《尋求喧囂之中的心靜》的文章，豁然頓悟——
其實外公想要表達的，很簡單。他讓我品苦茶，其實也就是讓我品自己。所謂苦茶，不就是我們的人生？人生是苦的——我相信這一定是生命的本質，而快樂和幸福則需自己挖掘。但這樣的挖掘，又註定絕不是簡單的工作。這就像淘金，當人們知道哪裡有了金礦，準會一擁而上，每一滴揮灑的汗水都洋溢著幸福的.滋味——這就是在品苦茶前的那種期待。但這種幸福準不會持久，因為工作一開始就遇到了難題。淘金的隊伍忙忙碌碌地工作了幾天幾夜，卻終是沒有發現任何金子的蹤跡，隨身的盤纏也將全部用完。這時候，有的人就帶著遺憾憤憤不平地走了——他準覺得這是在浪費生命，所以走得毫不遲疑，就像那些面對初口的苦澀也同樣毫不遲疑的味蕾。於是更多的人選擇了放棄。第三口，第四口……終於，幾乎所有人都放棄了挖掘，只剩下最後一個年輕人孤單地留在坑洞中。也許他已經疲憊到沒有多餘的力氣去思考，但是本能的渴求迫使他不得不思考。他只好靜下心來，不斷地追問自己的內心：我真的很累了！又真的很迷惘！我好想放棄放棄！放棄！可是我有好不甘心！我又很想繼續，很想成功！請告訴我該怎麼做！我的內心！告訴我該怎麼做！無論這是否是無聊的定律，最終，答案總會在萬般的糾結之中產生——年輕人會選擇繼續。因為他思考了，因為他聽從了自己本心的召喚。然而，也許他從未想到，堅定信念後的第一鋤，就讓它發現了其實近在腳下的金子。多虧了堅持，多虧了堅定，他才終於成功了——終於在苦茶中尋覓到艱辛的甜。
“假若你能真正地試著去細細品味其中的滋味，反覆咀嚼，反覆感受，你是否就會嚐到不一樣的滋味呢？又是否會嚐到苦中之甜呢？”
幸福就是來之不易。關鍵是否有在困難面前堅持下去的勇氣。大到人生，小到品茶。或者說，其實品茶本來就是人生的一個折射，事實上無形之中幫助了我們認識人生。“把苦茶嘗甜”，我們要嘗，要反覆地嘗，在一次又一次的咀嚼中沖淡惱人的苦味，最終會在苦澀的萬般折磨之下欣喜地發現一絲微小的清甜。這是外公的智慧，更是由家鄉的茶孕育出的本真之道。
這家鄉的苦茶，到不再會有任何的懼怕。我想，當我再次品嚐它時，或許也能從中感受那一絲微小的清甜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