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將消失的端午記憶散文

來源:才華庫 1.61W

端午,一個與傳統有關的民俗節日,故鄉亦不例外。只是,在故鄉小鎮,端午節還有比其它地方更特殊的一點:於小鎮人來說,端午不僅是一個節日,更是小鎮傳統的大型廟會。小鎮廟會起源於何時,如何制定,早已無據可考,但它在小鎮人生活中的意義和地位,卻早已根深蒂固,成為人們節日民俗生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

行將消失的端午記憶散文

端午廟會在小鎮十餘個廟會之中,屬極為重要和隆重的一次廟會。與其它廟會一樣,雖多以商品集散買賣為主,但這次的意義對於鄉人來說卻極不一般。因為馬上就要進行夏季麥收,這場廟會就更多地承擔起了農具及畜力買賣的重任。鄉人將這些東西籠統地歸稱為“叉、耙、掃帚、牛籠頭!”,既然以農具、牲畜為主,那就需要給它們指定統一的地方進行交易,以便與其它的日常用品區分開進行買賣。於是,人們便自發地把這個地方選擇在了小鎮的標誌性建築“大橋頭”兩邊的河泊裡。這“大橋頭”地處小鎮中心地帶,又是交通要衝,自上世紀六十年代一場百年不遇的大洪水,將鎮內那座連通“天保”與“望嵩”兩寨間數百年的“騶駒橋”沖毀之後,鎮政府便又在西大辦事處橋南街與北大辦事處五道廟街之間,修築了一架大型水泥橋,謂之“西大橋”。橋下所流之河正式名稱為“肖河”,又曰“騶駒河”,平日裡水流極小,水面僅約四五十公分寬,然其河灘卻極寬闊,有約二三十米。這樣,平日的河灘便成為人們日常行走的捷徑,夏夜裡又成了附近鄉人們納涼聚焦的好去處,而到了端午廟會這個特殊的節日,則又變成了農具、畜力交易的場所。一場鄉人的農具博覽與交易盛會在端午節這一天便在此處隆重上演。

端午這天,小鎮鄉人一早在門楣兩側插上昨晚就已經割好的艾草枝條,吃了“五穀(大麥、小麥、燕麥等)”煮就的雞蛋、大蒜頭,給孩子身上一些重點部位塗抹了雄黃酒,手脖、腳脖拴了五彩絲線,據應劭《風俗通》載:“五月五日,以五彩絲係臂,名長命縷,一名續命縷,一名闢兵繒,一名五色縷,一名朱索,闢兵及鬼,命人不病瘟”。可見這五彩線在這個傳統節日是多麼重要。母親再給自家孩童脖子上掛一個親手製作的香囊,便完成了一年一度過端午這個重要年俗節日所必須的全部儀式。這些東西成為我對小鎮端午風俗的最原始記憶,以至於後來從小鎮走出後,當聽說這端午節和屈原有關時,我一直就在懷疑,這端午怎麼就能和屈原有關聯呢?我所記憶中的小鎮端午風俗習慣無論哪一條細究下來,都是和紀念屈原搭不上邊的,怎麼就成了紀念屈原的節日了呢?我倒更傾向於民俗學家所說的端午其實是由中國古代的“衛生防疫節”轉化而來。

小鎮被民俗學家評說為全國唯一活著的古鎮,其歷史傳承有序,僅有明確歷史記載的人類活動已有幾千年,並在此一直繁衍生息,數千年來積澱了濃厚的文化和歷史,很多東西都可以上溯幾百數千年,其傳承和沿革下來的風俗不可能是一夜之間就能冒出來的東西。別的不說,僅就這端午習俗,就與全國各地有異,且並無食粽之說。艾草、五穀、大蒜、五彩線、雄黃酒、香囊,這每一件都與消毒辟邪有關。況且,小鎮舊俗端午前後一直是送油饃,從未有送粽子之說,這油饃又與粽子差了十萬八千里,更從未聽人提過屈原二字。

所以,從心理上,我便極難接受端午是為祭祀屈原一說,只把這端午節當成故鄉的重要節日來過。不是說我不敬重屈原,我只是覺得,如果一味附和,牽強附會,本身就是對這個節日的不尊重!何況現在商家和社會又把這個節日庸俗名利化,把一個好好的傳統端午節給轉變成了“吃貨粽子節”和“地方景點旅遊節”,一切向人民幣看齊,不擇手段地進行宣傳、包裝,完完全全地變成了為人民幣服務,豪不客氣地說這本身就是一種對歷史和傳統節日的褻瀆!國人有句俗語叫“掛羊頭,賣狗肉!”我們現在所做的事就是掛屈原之名,行漁利之實。所以,我更不願意將故鄉的這個端午傳統節日與屈原生扯地掛了鉤。

端午節在小鎮,準備可能需要一兩天,而過卻只是一早上的事情。吃了煮雞蛋、大蒜,抹了雄黃酒,拴了五彩線,掛了香囊,除了帶孩子的女人們會聚在一起互相比較著誰做的香囊更漂亮,香氣更好聞持久之外,過端午節的儀式就此結束。鄉人們就要開始端午當天另外一項極重要的活動——趕會,這場活動自此才算剛剛拉開帷幕。當鄉人們還在自己家裡有條不紊地過著端午節的各項儀程時,小鎮附近那些四鄰八鄉的小商販兒、手工藝人及牲畜較多的農人已經帶了自己的貨品、“作品”和牲畜早早跑來小鎮,進行布展參會。正如司馬遷在《史記》中所說的那樣:“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一些遠道而來的商販為了搶得先機和佔據有利位置,甚至在展會前一天已經抵達,早早便在交通要道搶好地盤兒,紮好了“營帳”,只等第二天一早就開張迎客,大聲吆喝著招攬鄉人去買他們的貨物,以便賺個盆缽滿貫。而那些製作農具的手藝人和販賣畜力者則多是附近村鎮的農民,他們只需要起早一點兒,帶著自己所要售賣的東西趕到鎮內展會交易地點兒便可。

在小鎮,鄉人們去廟會轉悠被稱作“趕會”。往常的其它趕會都是以女人為主角,而今天的趕會則是男女各半,雖各有分工,但側重點兒卻在男人身上。女人去主街上那一座接一座的藍布大蓬底下買布料、衣服、針頭線腦,男人則會到大橋頭下的河泊裡置買農具等物件,好為馬上要開始的夏收做準備。夏收一般農家所用無非鐮刀、大掃帚、桑木叉、木杴、竹筢、木釘筢、篩子、簸箕、麻鬥等物什,所以,這些東西便是此次“農交會”的重頭戲。當然,夏收之後馬上就要開始夏種,犁地、耙田、播種所需的犁、鏵、耙、耬車以及牲畜所用的籠頭、馬嚼等等也都一應俱全地在這裡一併進行展示交易。

以上這些農具物件,全部為手工製作,基本還都保留著近千年來的傳統制作工藝和樣式。僅就鐮刀來說,就是分為刳(音kū,指從中間破開再挖空:蒯木為舟。)鐮和扇鐮。前者為夾鋼手工鍛打成型,刀片部分呈上厚下簿的眉毛狀,刀片部分稍窄略短,右部有抓釘或椎形半圓筒,用以安裝鐮刀握把,因其形制稍笨且厚實耐用,主要用做割草及收割豆科類作物,亦可收麥;後者為鋼片製成,刀片呈直角梯形,式樣平直,刃部較寬且長,樣子顯得略單簿,為了防止割物時刀片形變,還專門在其刀背後上部鉚接一片稍窄厚的鐵片,這種鐮因其刀片形制長寬,刀刃又簿,主要用做割麥使用,揮動起來霍霍生風,收割速度較刳鐮要快。這些鐮刀賣時刀與把兒分開,以便不同需求的人調劑裝配使用。刀把全部為大體呈“S”形的木製手柄,這樣的手柄安裝好鐮刀頭後,握在手裡既能保證鐮刀頭與地面基本持平,又能使刀把兒後端略翹起來,握持的人不必太過彎低腰身就能進行收割,還可以保證手臂揮拉所用的力度最大程度地傳遞到前方刀頭,極為符合人體工程學原理。而且這刀把後端“S”彎部分至柄尾手持部分略呈方形,過了這個彎部後又自然地漸變成近圓形,方便前端插入刳鐮圓筒。

這樣的設計方式,既保證前端渾圓,減小與它物接觸時的摩擦阻力,尾柄前細後粗的方形握把設計又增大了與手掌的接觸面積,以保證用最小的力度得到最大的摩擦力,不使人把過多的力道分解在持握手柄上。但這樣的前細後粗、前圓後方的“S”形鐮刀手柄製作起來,就相對要費時費力,而且只能純手工製作,成本自然就要高很多,直到現在回想起來,我仍然為祖輩們這樣奇妙而實用的設計所驚歎。後來,隨著市場的流通和時代發展,南方那種輕便細長的割水稻鐮刀開始出現的市場上,因其製作簡單、成本低廉,慢慢就佔領了鐮刀市場,將本土原來那些結實耐用,但價格較貴的手工鍛打刳鐮慢慢擠出了市場。只不過那輕巧的割水稻鐮刀是直圓握把,使用起來需要手上更多的勁兒用來握緊刀把,人也要把腰身彎得更低,割麥時間稍長就會腰痠背疼,手也握得酸脹無力。而且那彎月般細長的輕簿刀片也更易折彎或斷折,讓人不免得又懷念起原來那些純手工打製的刳鐮來。

趕會不但是大人的事,也是小孩子的最愛,因為在這裡,你不僅可以看到長相各異的男男女女,更能看到平時你所不能接觸到的奇妙東西。我雖生性內向,卻也喜歡隨大人們一起去趕會,當然這端午節的廟會也是我所不能錯過的。我最喜歡的其實是看那些賣鐮刀或是木杴的人給鐮刀以及木杴裝把子。一把傳統木工小鋼鋸,一把手拉鑽,幾顆手工打造圓蓋兒鍥形鐵釘,外加一柄手錘,這些就是他們的全部工具。當然我最喜歡的就是他們手裡的那把手拉鑽:一截兒小孩兒手臂粗細的圓形木頭,下端用箍夾的方式安裝一枚鋼製菱形鑽頭,就構成了鑽的主體;木頭鑽體上盤旋纏繞著一根皮條或是麻繩,繩頭兩端連著一根尺許長的木製細長拉動形鑽弓,就構成了手鑽的動力系統。需要對鐮刀或是木杴的木柄進行鑽眼兒時,只要將鑽頭部位對準要鑽洞的部分,一手按壓可以旋轉活動的手鑽頂部,另一隻手拉動帶繩的鑽弓,來回拉扯,那鑽頭就隨了鑽體左右轉動,並將木頭上鑽出一小堆碎木屑來。這時匠人們邊吹木屑,邊拉動著手鑽的鑽弓往深裡鑽,不一會兒,一個標準的圓孔就鑽好了。那賣鐮或木杴的匠人熟練地安好鐮刀頭或是木杴板兒,然後用特製的圓蓋鍥形鐵釘進行一番敲打鉚制,一般都是鑽兩個眼兒並鉚制兩個鐵釘,以保證物件的牢固性,至此,一把好看且實用的鐮刀或是木杴算是完成了。買賣雙方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一樁生意也就此完成。而在一邊作為看客的我,則還沉醉在剛才那完美的鑽孔、穿制、鉚接、裝釘的工藝裡。直到若干年後看到一部關於鋦(音jū,用銅鐵等製成的兩頭有鉤可以連合器物裂縫的東西,稱“鋦子”)碗的電視節目時,我才知道那些手工匠人手中所持的鑽孔工具竟然就是傳說中的“金鋼鑽”,也才明白了俗語中常說的那句“沒有金鋼鑽,別攬瓷器活兒!”的真正含義!

看完了賣鐮刀、木杴匠人的高超手藝,也見識了成排成行擺放待售的'各樣農具。沿街隨熙攘的鄉人一路行來,走到河泊另一邊的畜禽交易場所。這畜禽交易無非就是農村常見的牛、馬、驢、騾、豬、羊、雞、鵝,這豬、羊、雞、鴨、鵝還好說,多是以個兒或是斤兩論價,可那牛、馬、驢、騾這些大型牲畜的價格形成機制就不那麼簡單,要綜合牙口(指牲畜的年齡)、體型、蹄形、營養、性別、有無疾病等諸因素進行綜合評判而後定價。不懂行的人,是不敢貿然進場來買這樣一頭大型牲畜的,在那時候,一頭大牲畜的價格可基本上是全家人一年的收入。所以,想買牲畜的人家準備購入一頭大牲畜時,也多會請了一些各自大隊懂行些的老把式來進行反覆挑選相看,有道是“上看一張皮,下看四隻蹄”,先從牲畜的表相特徵上入手,再對牙口、營養、有無疾病等狀況進行一番詳細檢查。看準後才會進入議價環節。這時候,在市場裡來回活躍著的“牙行(或叫牙子、牙人,指農村牲畜交易中對買賣雙方進行說合、介紹交易,並抽取佣金的中間人。)”就會迅速介入其中,以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和在這一行當裡混跡許久的良好洞察力,在買主和賣主之間進行溝通說合,以促成這筆交易,來收取佣金,說白了就是掮客。

這牲畜交易市場自古以來的規矩,就是買賣雙方不能直接談價格,買方看好牲畜後,要先和“牙行”表明價格範圍。因為人多嘴雜,交流不以語言方式進行,而是在皮襖底下或袖子裡面摸指頭進行談價,這談價和過程相當於商業機密,其它人不可知曉。底下買主與“牙行”摸指頭談好價格後,賣主卻並不能看到談的什麼價格。這時“牙行”過來再與賣主以同樣的方式談,用指頭在底下告訴賣家,人家願意出多少錢,看你的心思能不能成交。這時候賣主心裡也沒底,因為牲畜都是看著賣,相差三五百基本都算正常,況且都是依據眼力看著賣的,彼此又都不是內行,只好先把買主穩住,看能不能再多要幾個。這時“牙行”又轉到買主那裡,又是一番摸手指頭進行還價。一番摸索討價後,若都接近彼此心理底價,願意成交,則一單生意就這樣促成,“牙行”收了自己應得的中間費後,便去著手尋覓他的另一單“生意”!當然,這些東西在當時我是不可能看懂的,自然也不會明白其中的奧妙。只是好奇於怎麼會有一個年紀略長的“熱心人”,忽地從人群中冒將出來,還一個勁兒地和買賣雙方在袖子裡“握手”,還以為是他們雙方的什麼親戚呢!

廟會的喧囂與熱鬧早已隨了記憶沉入歷史長河的深處,離我們漸行漸遠。故鄉的肖河也在流淌了數千年之後早已經斷流,河泊理所當然就變成了小鎮人的垃圾場,再無了乾淨與寧靜,亦無了熱鬧與喧囂。賣農具和牲畜的農人都已經老去,並帶走了屬於他們那個年代和時期的農具手工製作技藝,一併隨了那流逝的肖河水淌進歷史深處,成為一代小鎮人的記憶。

如今,小鎮人端午節依舊還是要過的。不同的是,原來的傳統在年輕一代人心中淡了許多,代之而來的則是多了些粽子和放假的商業氣息。五月初五的廟會也還在,只是換了地方,遠離鎮內原來車水馬龍的熱鬧處所,搬到新建的北山祖師廟前面的開發區,淪落為純粹的商品交易會,而且隨著社會經濟的快速發展,規模日小,再無往日的巨集大和濃重的節日氣息。我不知道,在商品經濟大潮的衝擊下,這傳統的廟會還能堅持多久;我更不知道,包含著濃重歷史和民俗氣息的小鎮端午,除了新流行的吃粽子之外還能給我們的後代傳承些什麼!這是小鎮的悲哀,更是國家的悲哀,還是制度與文化的悲哀!

熱門標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