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霾現代散文

來源:才華庫 2.32W

我的身體又開始悸痛了。就像那翅翼在遙遠的密林裡的一次煽動,裹在遠涉重洋的氣流裡,跟隨春天降落在身體的深處。

灰霾現代散文

窗臺上的淅瀝雨聲,把這個乍暖還寒的春天鎖定在綿綿的雨季。沒有接到採訪任務,大半個上午就在半睡半醒之間,和晦澀的春光一起消逝。先是莫名其妙地擔憂,隱隱發作的不安,然後是無頭無尾的迷惘。彷彿是奔跑在一條繩索的兩端,一邊想象著前一個採訪稿中出現的失誤,一邊猜測著下一個採訪活動的內容,內心就在渴盼與抵拒之中矛盾地糾纏不休,又無處傾訴。朋友說,這是強迫症在時政記者身上的典型症狀。若果真如此,我從未想過同“強迫症”交手,但朋友所經歷的那些表徵與我的體驗又是如此相似。

“強迫症”的副作用像把精巧的刀切割著“我的生活”這塊蛋糕。斷斷續續的一段日子,後半夜驚醒後就再難以入睡。有時是被一個無端的夢攪得迷失重返睡眠的方向,有時是忐忑不安地強迫自己冥想,對第二天工作的憂慮,過去對某人言語不當的自責,更多是對未來毫無來由的恐慌。這些,在體內集合成了一種真實的痛。

痛,像是一隻“切斯特郡的貓”。在英國怪異小說《愛麗絲漫遊奇境》中,那隻貓隨心所欲地出現或消失,但會給人留下令人擔憂的微笑。身體上的痛竟然伴隨著微笑?匪夷所思。

“你去看看醫生吧。”身邊的人重複這善意的提醒。我無動於衷,尋找理由搪塞,或無所事事地磨蹭掉休息的時間。這一切都因為我從小就諱疾忌醫。強烈的僥倖心理和暫緩性的舒適,把過去了的隱痛和恐憂給淹沒了。我祈盼那真的只是暫時性的“強迫症”引發的不適,我的那些肉體器官還是循規蹈矩地正常著。但另一個念頭無可逃避地、像一頭笨重的河馬時不時地冒出水面,喘上幾口粗重的鼻息。“也許是一種隱疾。無法解破的生命密碼。”我小心翼翼地懷揣這一遭人嗤笑的念頭,像捧著的潘多拉魔盒,雖然炙手,但無法逃脫。

安靜和清醒的時刻,我會琢磨那“切斯特郡貓式痛”,是源於精神上的那厚重的陰霾,還是身體的隱疾?如果真有隱疾的話,那它就是從一次洗腳中被發現的。

那次,跟隨一個省級採訪團報道。冬末春初,雨下得清清冷冷,讓人昏昏沉沉。採訪物件是一個單位,並非個人。午飯後的空檔,單位把我們請進據說是縣城最大的一個洗腳城。眾所周知“洗腳”是這個縣城茶餘飯後十分時興的一項“娛樂活動”。洗腳城的大廳迅速被我們佔據了。30來張躺椅呈圓弧形排列,圓心是一個轉動的玻璃水池,有個小噴泉,紅藍綠相間的小彩燈,閃閃爍爍。我們魚貫而入,找位坐下,等待。洗腳城可能是首次一次性地容納這麼大的團隊,安靜的大廳頓時喧鬧起來。年輕的洗腳妹,抱著個小木桶,羞羞答答地走進來,但不可能一下子撞上對等的人數。於是這些臨時認識的同行互相謙讓著:你先來。先給這位“領導”洗。人慢慢地多了,有人嘻嘻哈哈地和洗腳妹調侃,無非是從“你是本地人嗎”開始。然後不鹹不淡地問答。多數洗腳妹並不太熱情地配合這種調侃,只是一聲不吭地埋頭完成著規定的程式,偶爾會在“下手”時問一句“力度重嗎?”

我坐在圓弧形的一個缺口位置,想睡,又睡不著。在午後休憩的時光,搭話顯得有些多餘和無趣。洗腳妹長相一般,手法和力道都感覺不錯。她在做頸部放鬆按摩時主動提問,你們都是記者?我心裡格登一下,你知道。你們進來時,領班就說了。她笑著應答,但我的後腦勺看不到微笑。她的眼裡,這麼多記者一起洗腳,恐怕在該洗腳城算得上是一大新聞了。

泡在木桶裡的腳發紅,身體也跟著慢慢發熱。有次看電視節目中講到保健時,說人的腳部很多穴位均對照著身體的一個區域。具體對應的地方,當時記得幾個,後來全忘了。我把疑慮拋給洗腳妹,她很認真地按著腳板的幾個穴位,問,這裡,痛嗎?於是,我的疼痛開始在眼睛,接著是腸胃,然後到了頸椎。我很緊張地說,都痛。

旁邊那位省臺記者猛地支起臃腫的身體,和我對視一眼。他說,人有許多疾病是生下來就跟你玩躲貓貓的。到了一定時候,常常會猝不及防地蹦了來,有時可能並不見得是什麼不治之症,人卻都是被嚇壞的。一旦消失的事物重新出現,人的心理就扛不住,身體進而每況愈下,有時未嘗不是件好事,不是種提醒,讓我們意識到生命的限度、身體的負荷、生活的節制。胖同行是一路採訪中最多“思考”的一個,看著他笨重的體型,我尋思,那些與肥胖有關的糖尿病、高血壓等疾病沒有在他身上光臨?

但胖同行一番入情入理的話讓我難過得只有保持緘默。疼痛在洗腳妹的手指間繼續傳遞。我忍不住同她交流我所感覺到的疼痛,從懷疑到確定。我要她幫我證明,一定是腸胃、頸椎或者其它出了問題。可她卻用微笑的語言寬慰我,像你們這種職業,多少都會有一些,不過注意調節和休息,多鍛鍊鍛鍊就好了,只是小毛病,不要太緊張。甚至她還半認真半玩笑似地說,以後多來這裡洗洗腳就好了。

真的只是小毛病?又一個聲音否定了她的輕描淡寫。我毫不動搖地斷定,那比一般的腸胃病、頸椎病嚴重得多的隱疾,像特務一樣隱匿至深的疾患終於浮上來了。

結束採訪後的次日,我找到了一位從醫的舊同學。舊同學因為趨從於父親的威嚴,棄文從醫,可他似乎並不為身肩救死扶傷的職責而有所榮光,卻在應酬中練出了酒量,也摸索到一條“人生結論”:多數人的生活都是庸碌的。他像接待每一位病人一樣接待了我,在聽我的描述時,他的藍墨水筆在藥方箋上寫著:嘔吐噁心腹脹……胃胃胃胃。

“那平日若隱若現的痛,就是從身體那個叫胃的地方向四周散播的?”瞅了眼他那慢條斯理的書寫,我心想。

我說我講完了,卻又回憶起一段清晨漱口時最令人難受的的一幕。強烈的嘔吐感令人窒息,恨不能把腸胃掏出來晾晾陽光,胃水或是膽水,酸澀澀的,順著洗臉池的下水管道口同流水一起沖走。

同學說,去做個胃鏡何如?八成是胃病,你不太注意生活規律,熬夜寫稿,暴飲暴食,工作壓力大。人的神經過度緊張往往會造成胃部痙攣……除了反感做那個胃鏡之外,我很同意他的每一句話。我彷彿已經感覺到一個探頭似的東西從口腔、喉嚨、食道伸進胃部,像探囊取物似的,我又要嘔吐了。

“不做了,太忙了,我要走了。”最終我找藉口拒絕了做胃鏡的建議,主動把尚未確診的胃病冠到了自己頭上,甚至連藥方也沒開,就帶著同學說的藥名離開了醫院。在那些大街小巷林立的醫藥超市,我很容易就買到了同學提議“先試一試”的藥。多潘立酮片。其實它還有一個過去大家更習慣的名稱:嗎叮琳。其功能是促進胃腸道的蠕動和張力恢復,以及胃排空……

一次未做的胃鏡檢查,讓我開始檢點自己的生活。“規律飲食、定時定量、溫度適宜、細嚼慢嚥、飲水擇時、注意防寒、避免刺激、補充維生素……”我的耳邊開始響起這些約束行為的“叮囑”。為此,我會慎重地考慮早餐,不吃油炸食物,因為不容易消化,會加重消化道負擔,多吃會引起消化不良,還會使血脂增高。少吃醃製食物,少吃生冷食物刺激性食物……

這一切都伴隨著疼痛和不安穿梭在我的生活之中。我對自己的約束達到前所未有的重視高度。“一個人無法逃脫疾病的糾纏,往往在健康時又忽略了那些隱藏的疾病。任何疾病都是在不規矩的言行裡埋伏著。”我自以為是地獲得這一新的認識。

嗎叮琳給胃提供的動力,似乎有效地制服了那搗蛋的疼痛。我是那種典型好了傷疤忘了痛的人。又開始一個時政記者沒有終點的忙碌。

春天是跟著“溫暖”一起到來的。那段日子,我跑得最多的採訪就是緊隨市領導,到鄉下給特困群體“送溫暖”。溫暖每年都會光顧一回。有一天,天空一掃陰霾,我們到一個山區縣馬不停蹄地看望復員傷殘軍人、特困農民代表。他們或是身體殘疾喪失勞動能力,或是一場大病的衝擊讓這個家焦頭爛額。領導曾在這個貧困縣當過幾年的“一把手”,過去和現在的變化令他睹物思情,心潮起伏。

“規定動作”完成後,領導說要繞道去看一個人。走到大興土木、煥然一新的縣工業園附近,公路兩邊都是新建的兩層小樓房,那戶人家的房子找不見了。下車後,方位感頓失的領導找到當地一個老人,描述要找的這個人:一個老婦人,應該有八十大幾,一兒一女,兒子智障,女兒癱瘓。老人若有所思,很快明白要找的物件是誰。他帶我們穿過不遠處樓群間的狹窄過道,找到了一間大概還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建的.土磚屋。除了一丘丘劃割得七零八落的田土,多數人家的房子都“換代升級”,再差也是紅磚房,土磚屋看上去格外孤獨,可見我們尋訪的這戶人家條件之差。屋門掩著,沒有上鎖,引路的老人喊了幾聲,無人迴應。聞訊趕來的村主任推開門,低矮的屋內一團漆黑。陽光跟著我們一同跨進,一張看上去零亂溼溽的床,半牆高的柴禾垛,佔得狹小的耳房滿滿當當的。走進略顯寬敞的灶房,凌亂堆放的樹枝,煙熏火燎後黑黢黢的牆壁,灶膛裡有微火,一個身材矮小的老婦人站起來,打量著一群突如其來的闖入者。

我們的視線慢慢適應屋內的黯淡,領導跟老婦人說了一些話,大意是“近來好不好?還記不記得他?”老婦人很木訥,不說話也不點頭。村主任上前,說了一長串方言。老婦人開始挪動腳步,我們跟著後退,又拐進另一間光線更暗的耳房。也是一張床,多年未洗過的蚊帳罩著,被子裡躺著另一個“更憔悴的女人”。不知道燈在哪,也沒人主動提出讓燈亮起來,有人開啟手機屏借光。老婦人開始講話,斷言片語,是更加難懂的方言。村主任在一邊翻譯,她84歲了,65歲的兒子出去撿柴禾了,58歲的女兒癱在床上有三十幾年了。拿著領導遞過去的信封(慰問金),老婦人的嘴咧了咧,卻沒有任何表情。有人轉身時肘部刮到牆壁,塵土在一陣“穸穸簌簌”的聲響中撲落,一股陳舊潮溼的氣息瀰漫開來,我的呼吸困難,我的胃像被一塊堅硬的冰猛烈地撞擊一下。巨大的痛讓我緊緊地捂住腹部,恨不能勒死這從黑暗中偷跑出來的“襲擊者”。

我們拉開撤退的陣勢,村主任和周圍鄰居七嘴八舌的補充,讓擺在眼前的這一家人的苦和難冒出冰山一角。工業園徵地,這一家的田沒了,徵地拆遷補償的錢就存在村委會的帳上,村裡每月從裡面提一小部分錢作生活費。老兒子雖然智障,但還算得上勤快,最擅長做的一件事就是撿柴禾回家,把屋裡的空處填得滿滿的。老婦人每天在家做飯給一雙兒女,卻從不出門買菜,好心的鄰居給一點什麼就吃點什麼,村裡每月定時派村幹部來看一看少不少米和油鹽,也從拆遷費裡拿點錢買些菜蔬順帶過來。

短暫的停留和模糊的敘說,並沒有讓老人一家的過去變得脈胳清晰。生活在邊緣農村更邊緣的這一家人,命運好像天生如此,卻又有著令人慨嘆的異乎尋常的生命力。人在最基本的生活保障尚未獲得滿足之時,對生活的要求就是沒有要求,這種“沒有”在衣食無憂卻仍陷入無盡慾望追求中的他者眼中,無疑是一團深沉的揮之不去的陰霾。

清明節的抵臨,終於結束了這個冗長的雨季。雨,也成為了記憶的“酵母”,在未來的許多春天裡喚醒某些人回到逝去的時間段落。我還認識並採訪了一位身染重疾的道德模範。一個農村女孩,從小喪父,寄居姨媽家,自由戀愛上了縣城裡的年輕退伍軍人,磕磕磕碰碰地進了婆家的門,從沒看過好臉色。婆婆快到退休的年紀,喊聲倒下就倒下了,小腦萎縮,癱瘓在床。女人很純樸,13年來盡心盡意地照顧婆婆的生活起居。令人安慰的是,婆婆是帶著對媳婦的歉疚離開的。前年,丈夫檢查出遺傳性小腦萎縮疾病,孃家的弟弟相繼診斷為腦癌,她又得照顧兩個最親近的病人。每天凌晨3、4點,她要到丈夫單位的下屬機構——動物防疫站“編外上班”,往檢疫合格的豬肉身上戳蓋藍色的印章。豬肉上市了,她下班回家做完給丈夫和弟弟的早餐,又匆匆趕去附近的超市兼一份月薪400元的售貨引導員工作。

她每天都虔誠地祈禱上帝佑護親人的平安,但弟弟一年前還是跟著腦癌走了。她剩下的唯一心願就是丈夫活著,即使什麼也幹不了,他的活著是給家一個存在的符號。就是這樣一個風雨飄搖的家,被疾病的鐐銬桎梏著,讓不堪重負的生活給擠壓著。更為痛苦的是,四個月前,人到中年的女人暈倒在家中,迅疾確診是腦血管出血和腦腫瘤,省某醫院開口手術費先期少不了20萬元。道德模範標兵這份榮譽和報紙電視的宣傳,聚集到的愛心捐款遠遠抵達不了那個天文數字。人們唏噓著,不幸的家庭有著各自的不幸,太多的不幸集合到了這一個家庭。

女人躺在床上,以淚洗面,見到去看望她的社會愛心人士,說不出太多豐富的語詞,只有“謝謝”兩個最簡單的日常用語。醫生不允許她激動,但身體的顫抖讓人明顯地感覺到,這個在生死邊緣遊走的女人,每一個毛孔都在激動著。這份與痛和苦難有關的激動,覆蓋了窗外所有的聲響,讓在場的我心生一陣劇烈的搐痛,好像身體內燃燒著一棵灰色的恐憂之樹……

又是夜歸。沒有人知道,這種流水似的忙碌在很多安靜的夜晚沉寂之後,帶給我的是比痛更厲害的酸楚。飽滿的情緒和永不復返的時間被撞擠壓榨,剩下一些虛無的口號,還拖泥帶水地把割裂的美好呈現在你的生活之中,故意讓你欣賞一個乏味的“尾巴”。“這些程式化的文字都是過眼煙雲,你得寫屬於自己的作品……”朋友一針見血,在我的“傷口”上狠戳,而我更是對自己無可奈何地咬牙切齒。當遊離的目光在那天深夜停留在微風翻開的案頭書頁上,我從中感受到從春天內部生長的茂盛力量。這是一位女性寫作者十分精細的敘述:寫作者,就是一些經常疼痛的人。因為寫作者有敏銳的觸覺,於是他很容易感到疼痛;因為寫作者有痛感,於是他鬧出很大的動靜讓人知道他在疼痛……當他感知了疼痛,他才能傾訴疼痛。其實那些疼痛,也是所有人的疼痛。

生活看似永沒有停歇的一刻。這個春天,雨季之後接踵而至的日子,我一如繼往地在外採訪著,經歷著。對那些光亮的鮮豔我總是健忘,而一些悲傷的面孔常常攪動我的現實生活充滿不安或流連。是的,面對那些與我相識、交往以及並不相識的人們,他們承受的疼痛,那些滿世界奔跑,喧囂或安靜、龐大或渺小的疼痛,那些生活中的灰霾,看似只是個體的,也是所有人的疼痛……

很顯然,這個漫長而柔軟的春天,在疼痛裡抵臨,但不會帶著它們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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