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散文：翠鳥

姨媽從池塘的水裡撈出一隻正在撲騰的翠鳥，放到我手心時，她異常的乖。身上的羽毛已經溼透，已經不太能分辨出上面有層次的顏色。兩隻腳有些病態的纖細，看似順服的一動不動。也許是受了驚，還在平復之中，手心裡全是她心臟的跳動。她蜷縮在我手裡，身體異常的小，渾身沒有多餘的一丁點兒肉，可謂瘦骨嶙峋。她的孱弱瞬間軟化了我的心，生怕手心會擠壓到她的呼吸，更擔心她是否能存活下去。

姨媽說撈出水的時候，她的嘴角還叼著一條小魚，我看著她長長的有些誇張的喙，長在並不大的頭上。這是她的生存工具，專業性和藝術性使這個物種在現實和理想世界裡佔了一席之地。而在危及生命的那一刻，她依然不肯放開嘴角的魚，這讓我有些費解了。當然，我並不是她，就像莊生與蝴蝶一樣，有著物種間的巨大差異。

印象中的她，總是站在水邊的高處，這形象有點類似舉頭的.詩人，或是騎牛的老聃。她的纖巧是身體賦予的，也是常年飛翔必備的，在物質豐裕的時代，瘦是審美的中心，而她儼然就是美的化身。她隔我們的生活也是遠遠的，從來容不得我們靠近，也沒聽說過誰養過翠鳥，也看不出她的年歲，更不能知曉這一次捕捉的失誤究竟是年老的衰退，還是年幼的拙劣。

她躺在我的手心，任憑風扇一點點風乾她的羽毛，或許我應該把她放到陽光下，我在懷疑她會不會像人一樣患感冒。走出家門，樹蔭下的光似乎讓她重新獲得了希望。她撲騰起溼漉漉的翅膀，低矮卻又執著的飛到不遠處溼潤的草叢裡，沒了蹤影。我頓時，喜悲俱生，她似乎不像剛才那麼孱弱，但她的飛行如此搖搖欲墜，並不像捕魚時那麼快如閃電，而飛去那裡又會不會遭遇另一場浩劫呢？我不再可以繼續關愛著她，這讓我悵然若失。誠然，我是想擁有她照顧她的，至少要在我確信她能重新回到水邊以前我願意為她提供庇護。而她恐怕不這麼想，也許她認為跌入池塘和進入我的手心是兩次不同的浩劫，任何一次都足以讓她喪命。即便我以愛的名義去尋找，在她看來恐怕也是獵人的追蹤。她此刻的生命是經不起折騰的，自生自滅反而對她身體和心靈的修復更有利。我決定放棄這樣的愛，也放棄這樣的擁有，我們本來就各自獨立著，任何超越界限的愛都不再是愛，可能是負累，也可能是毒害。

想起國小時有一同學送我一窩尚在襁褓中的雛鳥，我們並不能確認他們的身份，但沒有羽毛和行動能力的他們，足以讓我心懷好意的去餵養和照顧。一開始我喂他們米飯，他們的嘴滿足了我的愛慾。每天我最興奮的事就是喂他們，並看到她們不肯進食了才罷休。後來我開始專程去水裡捉小魚來喂，無數次動物世界裡才能看到的餵食情景卻如實發生在了眼前，此時心中的快樂不言而喻。而我彷彿已經可以預見，這些鳥飛起來的畫面，因此我繼續堅持著我的餵食。但好景不長，那幾只鳥先後死去了，死的時候毛囊裡的羽毛也並未長出。我開始懷疑這樣的行為是對是錯，儘管我的出發點是好的。無疑，我並沒有撫育他們生長髮育的能力，我一直都在用我的主觀臆斷去付出，也許他們並不習慣吃米飯，我只是往他們的胃裡填充一些暫時果腹的東西。雛鳥死之前父母就曾告誡我這是養不活的，即便長出了羽毛沒有教他們飛翔，結果依然是死亡。我倔強這繼續投食，似乎好的因就能帶來好的果。

挪威有一條法律，說的是不能向北極熊投食。這樣的法律雖然看起來有些匪夷所思，最後能寫入法律，一定有很深層的緣由在裡面的。首先，最明顯的一點是要保持北極熊的野性；其次是避免北極熊因為食物的匱乏將人和食物聯絡在一起，這可能引發北極熊食人的慘劇。從中我得到的啟示是，人和動物之間應該保持恰如其分的距離。我們不能以愛的名義製造屬於我們的幻想，和諧不只是說要和睦相處，更重要的是別讓愛氾濫。我們的好心施捨，過度溺愛，不見得就是真正的愛，有距離，有節制的愛，才是生活所必須的。

在自然環境已經惡化的今天，我們需要去同情和保護尚存的自然生命，但我們不能為他們建造一個衣食無憂又堂皇美麗的庇護所，我們應當讓出我們侵佔的空間，還他們一個自由，也還愛一個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