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水杯散文

來源:才華庫 1.64W

我懷孕四十多天時突然見紅。同學給我做了檢查後,倆人商定以密切觀察為主,沒有采取藥物治療。母親知道後急匆匆從鄉下趕來,又是買吃的,又是送錢。在她眼裡親人生病,必須送錢,數字得奇數,而且尾數帶三,意在讓病散了。可母親送了錢後我還是見紅。母親再次心急火燎地奔回老家。第二天,太陽剛照到窗櫺上,母親拎著一隻黃色的布袋出現在我家門口,進門後,母親站在室內東瞧瞧西瞅瞅,似乎很猶豫。我好奇地問母親怎麼了。母親說,袋裡有佛經,我必須找一個最乾淨的地方放一放。母親眼裡最乾淨的地方並不是指沒有塵埃,而要符合她心裡形而上的那套乾淨,遠離汙穢之地,不受人間煙火薰染。後來,母親把布袋放在了我書架上。很快,母親忙碌起來,又是做飯,又是燒菜,說是要請太平菩薩。那時在母親心裡已經住下了數位菩薩,知道遇上什麼事該請哪位菩薩。

紙水杯散文

母親年輕時雖然對我們的規矩很多,也不怎麼篤信菩薩,似乎家裡的祭祀都是奶奶操辦的,她最多做做幫手。但進入中年後,母親慢慢接手過來。過年的祭祀,清明的羹飯,還有七月半燒給野鬼的紙錢,母親變得操心起來。她還牢牢記住菩薩的生日,什麼出家日、成佛日,記得清清楚楚。每位菩薩生日那天,母親會去寺廟燒香,以表自己虔誠的心。

很快.母親燒出了一桌素齋,並訓練有素地擺好酒盅、香爐、蠟燭臺,又從我珍藏的餐具中拆出十隻碗來。母親焚香、點燭,倒茶、斟酒,一絲不苟。先生站在旁邊,隨時聽從母親的指揮。母親說,拜三拜。先生便拜三拜,雖然樣子很難說恭恭敬敬,但他配合得很好,至少讓母親覺得滿意。母親讓我也拜拜,但可以不跪,說是菩薩大慈大悲,體恤眾生。我聽了想笑,但最終忍住了,怕母親不開心。母親主持祭祀時,我們不得喧譁,也不能表示異議,否則會不靈驗。這是母親的意思,也是她多年操心佛神鬼諸事的規矩。母親自己也跪拜,嘴裡唸唸有詞。然後,母親小心翼翼從書架上捧下黃色布袋,取出一疊佛經,放入舊鐵鍋中焚燒。

佛經是母親從寺廟買來,價格比寺廟外的要貴。母親認為寺廟裡的和尚比外面念得專業,而且他們是吃長素。母親說這話時斬釘截鐵,容不得半點遐想。我們縣城的市中心有一座千年古寺,原來不過五六畝地,這幾年寺廟幾次擴建,大興土木,已經有近二十畝地的規模,而且建起了一座座殿。都說遠來的和尚好唸經,裡面的和尚幾乎沒有一個是本地的,連方丈都是外來的。他們早課晚課,也佛事法事,閒暇之餘還賣佛經。有一次,我去書畫院,正與幾位老師閒談之際,忽然傳來僧人的誦經聲。書畫院與寺廟僅一牆壁之隔。聽著,聽著,我感覺僧人誦經的調怎麼像黃梅戲的曲調。書畫院的幾位老師臉露笑意,但沒有讓笑散開來。其中有一個老師說,那是安徽來的和尚。

母親從香爐裡取下三支香,輕輕撥一下佛經,很快,火苗往裡面鑽,躥出一片片燃過後的紙灰。母親蹲在鐵鍋旁,一邊挑佛經,一邊說,和尚唸的就是不一樣,佛經燒起來像一眨一眨的,那是功力,也是功德。母親像自言自語,又似乎跟我說話,臉上掛著欣喜的表情,似乎很為自己的選擇感到高興。母親像農村其他主婦一樣,逢年過節,家裡需要祭祀燒經時,要麼向一些唸佛的老太買,要麼家裡的老人自己念。母親一般迫不得已時才向別人買,但她絕不在寺廟旁邊的佛經店裡買,認為那些佛經的“勁道”不夠。但自從自己會念佛後,她不再向別人購買,可能擔心質量不可靠吧。

母親一切停當後才讓先生去上班。先生如遇大赦,忙穿鞋下樓。我以為母親這下可以完事了,誰知她從黃布袋裡掏出一隻繡花小鞋,僅一寸半大小。我驚異極了,不知母親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母親握著繡花小鞋,說,這是我們曹娥廟的方丈給我的,是曹娥娘娘穿的一隻鞋,借我五天,你把它放在床頭,曹娥娘娘會保佑你的。我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尤其一想到夜半醒來床頭擱著一隻紅紅的繡花小鞋,別說燈光昏黃,就是大白天一看到,心裡也覺得陰森森的。母親為我的態度而失望,難過。母親說,這可是我求來的,一般人還拿不到呢。母親在諸佛面前喜歡用求字,似乎只有那個求才能承載她內心的希冀。後來我讓一步,母親也妥協一步,那隻繡花鞋放在床頭櫃裡。這總比赫然醒目地擱在床頭好多了。

母親識字不多,也就念了兩年半的國小,現在卻會看不少經書。我曾翻看過她的經書,裡面注了許多白字,而且是很有水平的白字。如一個“汗”字,她在旁邊註上三滴水,她解釋說,汗水流下來的樣子。如“雨”,她畫了一頂傘。一本經書看下去,似乎一部偽甲骨書。

在老家,像母親年紀的人紛紛系起了黑色的布欄,手持佛珠開始唸佛,懂得敬佛的規矩。她們除了禮佛,還供神事鬼,一年中哪幾個日子給鬼燒紙錢,什麼時候供神,心裡一清二楚。只不過,母親這幫人與奶奶那幫人間是有差異的。奶奶們認為媳婦們的那套太花叉叉,貢品、紙錢過於繁瑣。母親與嬸嬸們則嫌老人死板板,只會一句阿彌陀佛。她們之間很少在一起唸佛,自己有自己的伴。儘管如此,在有些問題上,她們是達成共識的。比如放生,她們認為大可不必。理由是,世上食物都“作吃”的。

河面上有一隻甲魚若隱若現,腿一伸,離水面近一些。腿一劃,沉下去些。甲魚一伸一劃,牽動著那個專心致志趴在欄杆上的人,他的脖子配合著甲魚的動作,抻得很長,筆直,身子不動,像一具活雕塑。似乎只有這樣,甲魚才不至於在他眼前逃走。我從他身邊走過。可能我走路的聲音重了些,他轉過頭來,脖子還是伸得老長。他快速瞥了我一眼,示意別讓我驚跑了水中的甲魚。

早幾年,這條江成為善女子放生的地方。有的拎幾袋,有的挑一擔過來,裡面雜七雜八,有鯉魚、螺螄,也有泥鰍、鯰魚。我碰到過一個老婦人,她把一袋甲魚倒進江裡,有好幾只甲魚浮在水面上,一動不動,傻乎乎的樣子。老婦人急了,折了一根柳枝,一邊念阿彌陀佛,一邊拿柳枝推甲魚。我不由站到她旁邊,自言自語了一句:“放生啊。”那位老婦人回頭,答:“是啊。”又補一句:“我經常來這兒放生的。”我遞過去一個“哦”字。這時,有兩隻甲魚動了一下,水面上漾起幾圈漣漪。老婦人趕緊又念阿彌陀佛。念畢,她告訴我,只要唸佛,甲魚就會醒過來。不一會兒,幾隻甲魚全動了起來,很快,一隻只往水裡沉。老婦人非常滿意,對我說:“你看到了吧。”那神情似乎像個導師。她還告訴我,橋上放生不好,魚會摔死的,這樣的放生一點都不虔誠。我笑了笑,不出聲。

此時河裡的那隻甲魚肯定不是那位老婦人放的,但一定是某個老婦人放的。到這條河裡放生的幾乎清一色是上了年紀的婦女。我看到過一群穿黑色居士服背黃色布包的人,從一輛麵包車上紛擁而出,有一個和尚模樣的人領她們到了一處空闊的地方,然後開始一起誦經。在她們旁邊是一包包的東西,鼓鼓囊囊。不用猜測,那裡面是鯉魚、螺螄,也會有甲魚、黃鱔、鯰魚等。那是個夏天的早晨,太陽還沒有出來時已經感到很熱,知了東吱一聲,右叫一聲,燥熱的氣息蠢蠢欲動。待太陽剛剛跳出來,悶熱明顯從腳底漫上來,我身上已開始出汗。對岸的她們還在進行著。一會兒手持念珠對著地上的包包叩拜,一會兒罔著包包轉圈圈。看得出,地上那幾堆包包是今天早上的主角。善女子們準備放生。這之前得有一個冗長的儀式,只有超度完了,它們才可以從黑色的塑料袋裡出來。假如說這也是信仰的話,那麼與之匹配的是一次儀式。

等我第二次看到她們時,太陽躍升一丈多了,白晃晃的光芒毫不客氣地灑過來,我開始躲著陽光,專挑樹蔭下走。她們已經解開了包,把裡面的活物倒入一個個臉盆中,我聽到臉盆裡啪啦啪啦,甩出一片水花,似乎魚們很不耐煩,催促那些誠心誠意放它們生的人早點結束儀式。穿袈裟的和尚站在中問,用力地敲著木魚。清脆的木魚聲七零八落朝各個方向傳過去,在風中變得很沉悶。如果我是魚,希望沒有這樣那樣的儀式。但對善男子善女子而言,放生儀式比放生之事更重要,只有參加過儀式的魚兒才能代表他們的慈悲,證明自己實踐了無緣大慈,同體大悲的佛教情懷,而那些被放生的魚、螺螄等似乎帶著某種使命,再次回到它們生活的河水中。

我曾聽到過我們村裡的一個說法,放生的人如果放了何物,今後不準再吃這種食物。據說,誰違背了這種禁忌,所得到的懲罰是非常嚴重的。我想,母親她們不放生,可能除了捨不得錢外,還有這條禁忌她們無法執行吧。

放生儀式終於結束了。善女子開始搬動地上的盆盆袋袋。這其間有些紛亂,善女子間不時你擠我一下,我撞你一下。大家都想把自己的那盆率先倒入江中。後來在和尚的指揮下,善女子有序地把一盆盆魚、黃鱔呼啦啦倒進水裡。江面上湧起許多水花,還有沉悶的咕嘰咕嘰,似乎雨天中的套鞋沾了一鞋的泥水。可能剛才一直悶在塑料袋裡,甲魚倒入水中後木呆呆的,附在石壁上不動,也不沉。善女子們拿樹枝推它們往遠處遊。於是,岸上又一陣喧譁。

我有一個同事,他的夫人出車禍,一個月內連續動了十多次手術,幾次在死亡邊緣徘徊。他的母親聽人指點,在網上找到一個放生網站。她連續匯了三次款給那個網站,每次三千四千不等。我同事問他母親,放生也能通過網路?母親說,那邊會有人幫我們舉行放生儀式,然後把魚、鳥等放生。同事及其兄弟們也沒有說老母親的不是。這些天來她一直處於高度緊張,甚至出現了嚴重的焦慮。只要能緩解她內心的焦慮,放多少生都隨她的意願。據說,他母親匯出款後情緒開始穩定,晚上睡眠有了好轉。我出於好奇,在網上搜索。果然有放生網站,而且不僅一個。上面除了跟放生有關的儀規、因果之說等外,居網頁正中的是“參與方式”,點開一看,裡而是開戶的四家銀行和支付寶,還有QQ聯絡號碼。放牛也與時俱進了。

放生來自於佛教的慈悲,認為眾生平等,動物也有機會成佛。但對於放生的人而言,慈悲與佛性並不是她們放生的唯一理由。她們有自己的欲求,消災、除病,甚至發財、升官,裡面有許多不為人所言卻為人所知的欲求。尤其是前來參加放生儀式的善女子,她們在五花八門的意願面前順從自己嘴巴的開合,一聲阿彌陀佛,讓諸多的善囑漸行漸遠。

河裡放生的人多了,像剛才那個中年人的人也多了。他們手持網兜,神情專注,徘徊在江邊,看到暈水的魚或甲魚就撈上來。雖然這個過程有些漫長,如同剛才那個活雕塑一般的中年漢子,魚在水裡掙扎,他在上面熬時間。魚暈乎乎,在水裡浮沉,似乎試探放生池裡的深淺。撈魚的人精氣神,在岸上心無旁騖。一旦魚保持浮的動作,岸上的人便瞅準機會,手裡的網兜疾速往水裡捂。魚是來不及反應的,不知所措地蜷縮在網兜裡,被人從放生池裡撈了上來。他們有時自己吃,有時把撈上來的甲魚再拿到菜場門口去賣掉,告訴顧客這是河裡剛抓上來的。現在野生成為營養價值的一張標籤。從河裡抓上來的當然是野生的。買的人拎著甲魚猶猶豫豫,一會兒檢視背部的顏色,一會兒又辨認腹部的花紋,以判斷這隻到底屬於不屬於野生的。賣甲魚的人發誓賭咒,神色嚴肅,證明自己就是從河裡抓上來的。假如甲魚會說話,他肯定會讓甲魚說,幫助證明甲魚確實是從河裡抓來。他不說撈,而是說抓。一個人完全沒必要為一隻甲魚而跟自己發毒誓。但這份忠誠還是打動了一位顧客,於是掏錢買了下來。

小時候老人曾經告誡我們吃飯時不能把飯粒丟在桌上,否則會被雷公公打死。正因為有這樣的畏懼,我們不敢浪貲糧食。長大後明明知道根本不存在雷公公這事,可還是不敢隨便糟蹋糧食。我們的人生啟蒙多源自老人的敬畏。農村老人多不識字,而心裡總供奉著一尊神,無論佛祖,還是耶穌,幫他們撥亮心燈,左右著日常行為與意念。老人不懂《金剛經》,也不識《聖經》,有的一輩子只會念一句“阿彌陀佛”,或“上帝”,但並不妨礙他們在佛祖或耶穌面前的跪拜。他們受了很多罪,吃了許多苦,時代的創傷如一條履帶深深從他們肌膚上碾過,在他們的生活裡留下一道道如核桃般的皺褶,沒有人幫他們理解苦難的含義,在種種困苦面前,他們懷著敬畏一年年地過來。他們心中的那尊神化為日常行為,再來影響我們的行為,成為我們從小得學會的規矩。

農村人靠天吃飯,在時節面前如宗教一樣虔誠匍匐,二十四個節氣像指揮棒,指揮著村裡人在地上完成播、插、耘、種,等等。可以罵人,罵豬狗,但絕不可以罵天罵地,甚至連手都不能指天,認為這是侮辱天。當遇卜乾旱、洪澇時,村人最多是“老天爺,老天爺啊”,語氣裡半是不滿半是自責。其結果便是向天乞求。年輕人不信這個,中年人忙抗旱,乞求之事自然而然由老人承擔下來,頂著驕陽步行十五里路,去海邊唸佛。乾旱過去了,老人們相信這其中有自己的功勞,在彼此的言談中互相印證著老天爺收到了資訊。如遇到大風,村裡人就集體燒水,用煙囪裡的煙提醒上面的龍王下面是人間煙火,不宜久留。

除了對天地的敬畏,還有很多的敬畏。五十年以上的古樹不能隨便爬上去,認為有神靈附樹。路過莊稼地或在莊稼地上,不能罵人,不能說髒話,更加不能談論男女之事。祭祀時要恭恭敬敬,桌上擺什麼,酒茶灑幾次,都必須規規矩矩,其間不準嬉笑,不可以七嘴八舌,頭要叩到地上,發出咚咚的聲響。面對水,一樣敬畏有加。村裡有許多池塘,那是一村人生活用水,但有許多規矩,不能隨便洗東西,洗女人的褲子,得提水洗,洗後的水只能倒入溝內,不能往池塘裡亂扔東西。

農村老人對天地敬畏的背後便是生死病苦的寄託。對很多老人來說遭遇困苦時,沒有能力去解決超過他們能力的問題,於是很自然地把心中的敬畏捧出來,希望平時的敬畏與膜拜成為此時自己解決問題的力量。如小孩病了,做老人的第一個反應是向神禱告,向佛許願。假如,小孩的病好了,他們會燒一些佛經,邊燒邊虔誠地許諾,保證以後不讓小孩做出不好的事來。之前,他們認為小孩肯定冒犯了神,得罪了神。也有的,直接去找“肚裡仙”(巫婆),在她的哈欠與打嗝聲裡領受一個診斷,然後跑回家認真執行巫矚。巫囑千篇一律,認為得罪了某個鬼,要給鬼一些錢。原來錢在陰陽兩界都是通的。有錢會使鬼推磨,原來還是真的。

我三歲的時候發痧子,高燒到四十多度,據母親說,整個人只剩下一口氣,手腳瘦得像一根柴棍。母親總認為我挺不過去了。奶奶去廟裡求神拜佛,希望上天開恩,讓我度過這個坎兒。外婆則偷偷跑到“肚裡仙”那裡,“肚裡仙”在哈欠與打嗝中給出一個巫囑,外婆如捧著聖旨一樣,按照她的要求上香、跪拜,當然還要燒紙錢。母親聽從大姨的建議,把我抱到一個土郎中那兒紮了幾天的針。最後,我燒退了,能慢慢吃點東西了。我的康復讓奶奶、外婆證實了她們在神明面前的敬畏獲得了力砒。

家裡如果出現不順,或身上有缺陷,老人都認為那是前世作孽。似乎那是一個副產品,不管你願不願意,你都得接受,因為那是你前世帶給今世的一個後遺症。至於這個缺陷能不能彌補,在敬畏面前已經不是很重要。

我有一個小夥伴,出生時是兔脣,那模樣確實非常恐怖。嘴脣像是被誰突然剪了一刀,無論哭鬧,還是笑,甚至不哭不笑,都像一個怪物似的。

她的奶奶為自己兒孫身上的缺陷找到一個合理的理由,認為自己在哪裡觸犯了神。如翻修老屋時,經常有蛇暴露在陽光下,有人想吃蛇肉,有人懼怕,這些都成了蛇逃不掉的理由。結果蛇的死成了某種隱咒。孫女兔脣,奶奶自然要把這個生理缺陷往自己身上找。夢中她被一條蛇追咬,於是,她開始吃齋,每天跪在觀音面前唸佛。那是一尊瓷像,臉上散發著平靜柔和的光澤。奶奶說大慈大悲的觀音能牧世間一切苦難。她施捨放生,用自己的苦行生活,為孫女彌補生理上的`缺憾。孫女六歲的時候,做了修補手術,雖然,嘴巴上留下了一道疤痕,但她從此不用擔心米飯從豁嘴那兒湧出來。奶奶更虔誠地吃齋唸佛,認為自己的修行有了一個答案。

年紀過了六十的人會為自己備下一口棺材。每年給棺材上一層桐油,晒乾後放進屋裡,上面蓋一塊用舊的被單。老人都很有意思,通常把棺材放在自己睡覺的房裡。我外婆的床邊就是一口棺材。我們看到棺材感覺很恐怖,捉迷藏從小去那裡,晚上屋裡不點燈也不去,害們看到裹著被單的棺材,總覺得被單下藏著我們看不到的恐懼。而老人不以為然。外婆說,等她過邊了,要睡到裡面去的。外婆說這話時一臉的平靜。似乎那是一個跟她毫不相關的事,死對她而言不過從床上睡到棺材而已,一點都不值得害怕。外婆還給自己備下了衣服,玄色的綢緞衣服,上面是對襟襖,下面是棉褲,還有一雙繡著蓮花的布鞋。每年的梅雨季過後總要晒幾個日頭,然後摺疊起來,用包袱包起來放進箱子裡。爺爺病重後,父親聽從爺爺的意見,從鎮上買來一口棺材。買來的那天,爺爺撐著病身子,在奶奶與小姑的攙扶下去看棺材,然後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半年後爺爺走了,被裝進那口棺材裡,埋葬到我家後面的菜園子裡。東門一開,便能看到爺爺的墳。似乎爺爺在外面繞了一圈,又回到了家裡。

後來推行火葬,外婆害怕,奶奶害怕,村裡所有上了年紀的人都害怕,他們恐懼火燒到身上的感覺。在他們眼裡死僅僅不能言語罷了,其他都還在,尤其痛感。村裡每天有大喇叭來喊,讓有棺材的人把棺材交到指定地點,然後領取一筆費用。外婆起初堅決不肯,與隔壁幾個老太聯成共盟。她們每天唸佛,每天談論火葬的事。幾個月後村裡死了一位老人,老人的兒子是孝子,趁村幹部不注意偷偷下葬,連農村最看重的道場都不做,怕驚動村幹部。他們抱著僥倖,以為這種事跟其他一樣躲躲就過去了,大不了跟計劃生育一樣罰個款什麼的。周圍的鄰居也睜隻眼閉隻眼,誰也不會告訴村幹部。不想,這件事還是被別人舉報了,上面正在抓典型,立馬派來一批人,揮鎬掄鍬把墳墓挖了,把棺材燒了,義把屍體拖到火葬場。這件事的後果是外婆再也不去外面唸佛了。外婆的棺材最後還是被舅舅拉到了村委會指定的地方,領取了一筆贊用。外婆難過了很長時間。與她來往的如妹一個個地走了,她們沒有一個人入土。外婆的心也死了。

像外婆一樣上了年紀的老人,對鬼神的敬重成了他們精神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他們每年的七月半,會自發組織起來在村口、路邊、橋旁插香。他們替孤魂野鬼燒紙錢。每逢菩薩生日,他們自帶乾糧一起去廟裡唸佛。他們用這樣那樣的忌口與禁忌供奉著他們心中的神與佛。

有人說他們迷信。而他們承認這是迷信。外婆見誰遇到什麼出,就說去弄一下迷信吧。在她眼裡迷信並不是貶義詞,僅僅是一種跟醫學相對應的稱謂而已。他們後來可以一邊求醫,一邊求神,兩邊都兼顧。但,我很少見到這些老人們去放牛。原因只有一個,他們捨不得花那個錢。節儉是他們的生活方式,除了花錢,他們願意為自己的虔誠跪拜、奉行禁忌。

老人們有一句口頭禪,“活郎歪,死哉快”。“歪”是指身體健,“死哉快”是老人們一個樸素的意願,不願受其病痛是另外一回事,而是怕長久拖累家裡人,又擔負一筆大額醫療費,最後親情在持久中消耗完。對久病無孝子的詮釋既是他們的智慧,也是他們的一種平衡。於是,他們看到一個飽受病痛的病人,或一輩子吃了許多苦的人死了,會替他鬆一口氣,在他們眼裡似乎是一種解脫,認為今世所受的罪會在那個世界裡彌補虧欠他的一切。

但有一件事動搖了外婆們。2003年電視直播神舟七號載人航天。那天外婆、大姨、母親、父親都跑到了電視機前,外婆與大姨還特意梳洗了一番,在她們眼裡不是看電視,也不是看神舟七號,而是看天上的菩薩。電視機上出現碧海青天和花絮一樣的雲層,楊利偉從天宮裡出來向外揮動紅星紅旗時,外婆與大姨問父親,這是在天上?父親點點頭,嘴裡“嗯”的一聲。外婆取下老花鏡,用衣角擦了擦鏡片,再次戴上,端坐在電視機前,激動地問,菩薩在哪兒?父親嘴裡“嗯”了一下,頭沒點。大姨剛才託著臉,此刻放下手,直立起身子,像一年級的國小生一樣的乖巧,只是沒有了國小生的敏捷與靈活。大姨悄悄提醒外婆,說話輕點,要耐心地等待,菩薩出來肯定要有個過程。外婆此時也不吭聲了,神情極其肅穆、莊重。直播結束後,外婆與大姨懷著失落的情緒離開電視機。這次直播暫時摧毀了她們對天上的虔誠。可她們低落的情緒只持續了三天。三天後她們又持珠唸佛,把那次直播看到的情形忘得一乾二淨。

未出生,先注死。上天在你還沒有呱呱墜地前已經跟你簽了合同,從哪裡來,到哪裡去。對此,大家都覺得很公平,面對生老病死之事,起到了強烈有效的鎮靜劑與平衡藥的效果。對經濟條件有限的人來說,與其花錢折騰,倒不如心平氣和地接受死亡的降臨。有時,村道上碰到一個熟人,除了臉有菜色,步履蹣跚外,並無他異。旁人指著他說,他是晚期。我驚愕之餘,不無遺憾。而他衝著我笑,並配合一個點頭的動作,那種自然,似乎他並不是晚期,而是像買了一張車票,準備去遠行。很小的時候,老人的過世似乎很突然,有時早上還看到他在屋前摸來摸去,而晚上卻走了。也許他早就有病,但生活的擔子在病痛面前卻失卻了分量。

寺廟早幾年突然興起燒頭香。一時間無論有規模的寺廟,還是小廟小庵,都興這個頭香。當然,並非每個人都能擠進去,進頭香的都要花一筆錢。旁邊有僧人一邊接錢,一邊發牌,然後有人引你進去,在指定的位置允許你焚香祈福。這本該是清靜修為,與紅塵俗世相隔千萬裡的方外之地,但進入廟內後處處讓你接觸到一個錢字。一場佛事多少錢,一對蠟燭多少價格,甚至在功德簿上留個名多少錢,都明明白白。似乎那不是寺廟,而是寺店。我跟外婆說起這個事,外婆一個勁兒地阻止我,不準說,她唯恐因我對菩薩的不敬,會惹上什麼事。外婆的唸佛聲突然響亮起來,似乎想掩蓋我剛才對佛不敬的話語。

圈養了兩年的公雞,臨到過年要宰殺。母親不敢下手,請來隔壁的藍嬸幫忙。藍嬸一邊磨刀霍霍,一邊說,雞鴨牛羊,都是給人用來吃的,再說菩薩不也在吃嗎。說話間,一隻雞已經“謝”過去了。“謝”字是母親從外婆那兒繼承過來的,臨近過年的時候說話不能帶跟刀有關的詞語,於是“宰殺”變成了“謝”。當然,不僅母親這樣叫,隔壁的嬸嬸們也這樣叫。過年了,我們自然歡天喜地,但也要遵守母親定下的種種規矩。規矩多了,就覺得有些不舒服,於是跟母親開玩笑,拿她的那些規矩說事。我問母親,既然菩薩大慈大悲,為什麼過年祭祀時要擺滿那麼多的肉,這要了多少動物的性命?母親嘴巴一呶,說,不準說三道四。如果是往常,母親早扔過來一個白眼,過年時,母親的脾氣好得很。為什麼做祭祀時要擺滿那麼多的肉?其實,我還有許多疑問,比如既然吃齋,為什麼還要用麵粉燒出魚、雞、鴨的樣子?雖然知道那些是用麵粉做出來的,可總讓人覺得這也是殺生。至少心底深處還有慾念迴盪著。是不是心底深處的慾念還沒辦法斷掉?這跟慈悲為懷顯得格格不入。

我懷孕兩個半月後不再見紅了,同學給我做了一系列檢查後,認為胎兒發育良好,應該沒什麼其他問題了。我忙給母親打去電話。母親在電話裡高興得不知所措,不斷地念著菩薩顯靈。我不想拂逆母親,我嗯嗯啊啊地應對著。對於母親的宗教選擇,我們不干涉,但也不參與,最多在她的指揮下配合一下,目的也只有一個,讓母親開心。母親明白我嗯嗯啊啊後面的意思,她說這些天她天天上香求菩薩。母親意在提醒我,是她的虔誠才讓我平安度過安胎期。我岔開了話題,把母親的思緒拉回到現實生活中的買汰燒。

過了幾天,我打電話給老家,是父親接的。他說,你娘一大早出門去了,到別人家去念佛了。我說,她天天唸佛,天天要吃素,她身體咋吃得消?父親說,她晚上回來吃葷的,放心吧。據說,是她們那幫人的規矩。放下電話,我突然覺得有些滑稽。但,又一想,似乎一點都不可笑。

母親她們的信仰,像一隻紙水杯,她們需要這隻杯子,尤其中年以後,這隻杯子得擺放在桌上,否則,她們會覺得口渴,可她們又沒辦法裝上水攜帶在身邊,而且也不能用紙水杯放入水缸中舀水喝,她們從外面幹活回來,還得用一隻搪瓷杯直接往水缸取水。當然,她們如果真要取水,還有水桶、臉盆,家裡真正能裝水的器皿多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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