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擀麵

來源:才華庫 2.19W

賈平凹是個優秀的作家,他1978年憑藉《滿月兒》,獲得首屆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

《美文》雜誌創辦初期,我不足三十歲,賈平凹先生不足四十歲。用現在的目光打量過去,完全可以這樣說:那時,我們還都算得上年輕。

那幾年,賈平凹先生幾乎天天來單位上班。他騎著那輛咯吱作響的舊自行車,穿梭於城市的大街小巷。到單位的樓下,把自行車往牆根一靠,拎起那個黑皮包,搖搖晃晃地爬上樓來。步入雜誌社,他並不進入自己的辦公室——他的辦公桌上,蒙著厚厚的一層灰塵——而是徑直推開了我的房門。把皮包擱在窗臺上,或慢悠悠地去和別的同事寒暄,或撕一片稿紙,將其揉皺,攥在手心,急慌慌地奔向廁所。消停之後,他便坐在我對面的椅子上,要麼處理手頭積壓的稿件,要麼與我閒聊。中午,我們結伴去街上的餐館吃飯。飯很簡單,十有八九就一碗麵,不帶菜。偶爾奢華一回,至多每個人一碗羊肉泡。需要特別說明的是,我與賈先生合夥吃飯不下五十次,卻從未掏過錢。每進餐館,他都奮勇向前。傳說裡的賈先生,堪比葛朗臺,異常吝惜錢財。但據我的觀察,卻並非如此。與我在一起,每遇付賬,他既主動又積極,大有衝鋒陷陣的勁頭。有時候,還頗為霸道與專橫。我若搶先一步把錢遞給了老闆,他並不肯就此罷休,堅決要把我付的錢從老闆的手裡奪回來,重新還給我。賈先生外表雖略顯木訥,但意識異常通徹透亮,堪稱明察秋毫。他很善良,深知我的收入遠不及他,因此,由我買單,他心裡不安。

飯畢,回到我的房間,他躺在沙發上,我躺在床上。或默不作聲地各自翻書,或漫無邊際地閒扯,或死心塌地地閉目養神。我房間裡擺放的那把沙發,是沙發家族裡的“老人家”。沙發很年邁了,包裝陳舊簡陋,內瓤更是糟糕透頂。一根一根翹起的彈簧,有的斷裂,有的張牙舞爪,致使沙發平整的表面之下,是千道溝壑萬道樑。皮薄的人,一經坐上去,會被那些蓬扎扎的彈簧,戳得根本坐不住。賈先生躺在這樣沙發上,無疑很受罪。我屢屢勸他與我互換位置,他睡床,我睡沙發,但他不為所動。夏天酷暑難耐,房間裡沒有空調,僅有一臺電扇,垂吊在屋頂。熱得受不了了,賈先生乾脆脫個精光,裸露著光溜溜的身子,唯留一件三角褲衩,遮擋住身體的要害部位。

那時候,我孤身一人,辦公室裡容納著我全部的生活內容。這間辦公室,用途多樣,既用來辦公,又用來會客,更兼顧睡覺與吃飯。晚上下班之後,辦公室很有可能淪落成一間廚房。若厭倦去街上就餐,我就會從床板下,依次拉出一個個的`簡易灶具,自己動手做起飯來。一個電爐子,一個小案板,一把菜刀,一把炒勺,一隻搪瓷碗,一雙竹筷子,加上油鹽醬醋之類,足以讓我湊合著把一頓簡餐做熟。

有一天,大約下午五點多鐘,尚未下班,我提早溜了出去買燒餅,為晚飯未雨綢繆。拎著買來的燒餅,低著頭往回走,卻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抬起頭,環顧四周,只見賈先生跨在自行車身上,腳踩住地,手捏住自行車的閘,朝我擠眉弄眼。看樣子,他正準備回家,與我不期而遇。我走近他,衝著他微笑。他瞄瞄我手中的餅子,明知故問我買餅子幹啥?我說我吃晚飯呀!晚上熬點稀飯喝。賈先生於是就叫我去他家裡吃飯,宣稱要親自做麵條給我吃。我反覆推辭,堅決不去。但他不依不饒,除了言語上“走吧走吧”個不休,還掉轉車頭,尾隨在我的身後,一直把我追蹤至單位的樓下。經不住他的這般誠懇與盛情,我只好隨他而去。

賈先生騎著自行車,我坐在他自行車的後座上。自行車顛顛簸簸,在混亂的小街上左拐右突。時值三伏天,地面發燙,空氣燃燒,一縷縷夕陽,猶如一束束的火焰,灼得人的面板疼痛。行至西大街中段,賈先生停下來,躍下自行車,從腰間抽出幾毛錢,遞給路邊的商販,買了一瓶飲料。他要給我買,被我拒絕。於是他獨自喝了起來,一邊喊著太渴了太渴了,一邊仰起脖子,將那瓶飲料急不可耐地灌下肚去。接下來,駕駛員與乘客角色互換,我騎車,他坐車。那輛輕便自行車馱著我們,車輪朝西滾動著。

賈先生的家位於夏家十字。一道圍牆圍起一個小區,但小區裡卻僅盤踞著一棟居民樓。門房的中年男子上著一件背心,下蹬一雙拖鞋,見賈先生推著車子進入了院子,便扯著嗓子問候:平娃,下班了啊?賈先生諾諾著,一副謙卑的姿態。

居民樓共三個單元,賈先生的家,位於最裡面那個單元的三層。拿鑰匙扭開房門,走進去,發現其住所,為三室一廳。廳不是很大,廳中央立一張桌案。飯時,桌案為餐桌;平時,桌案則是賈先生潑墨習字的平臺。來了客人,招呼客人圍著桌案落座,衝一壺茶,與客人侃侃而聊。室內裝修過,臥室裡鋪著紅地毯;客廳的牆上,懸掛一副鏡框,鏡框裡鑲嵌著他親筆書寫的四個大字:上帝無言。落款“靜虛村賈平凹”。靜虛村,是他給自己的書房起的名字。

拿毛巾擦了汗漬,給我倒了一杯茶,面對面抽完一根菸。爾後,賈先生就係起圍裙,進入灶房,叮叮咣咣地做起飯來。他的情緒非常不錯,甚至有點兒高亢,一邊做飯,一邊自娛自樂地哼起了歌曲。廚房的門敞開著,我不時跑至門前向裡觀望。一會兒,看到他正把切好的蓮花白,倒向吱吱冒煙的油鍋裡;再一會兒,看到他正在案板上使勁地揉著一團面;再再一會兒,看到麵糰已經攤開在案板上,他手握一根擀杖,正在彎腰擀麵。

擀麵快要完成之時,韓俊芳大姐回來了。韓大姐和我是同事,辦公室一牆之隔。韓大姐為人之忠厚,待人之真誠,處人之隨和,以及對我關照之無微不至,讓我一輩子都為之感懷與感動。韓大姐與我打過招呼,往廚房裡一瞥,忍不住地朗笑起來,驚訝連連,唏噓不已,嘴裡發出“咦——,咦——”之聲,揶揄賈先生莫不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怎麼想起進廚房做飯了?韓大姐笑著對我說:安黎,還是你面子大呀!我和他結婚一二十年了,他進灶房做飯,這還是頭一遭呀!

賈先生從灶房裡出來,憨憨地笑著。他解下圍裙,把圍裙遞給韓大姐。韓大姐繫上圍裙,步入灶房,接了賈先生的班,繼續完成做飯的任務。飯擺上餐桌,令我頗感意外:除了麵條,竟然還炒了六碟菜。這些菜,顯然不是賈先生的傑作,而是韓大姐勞動的結晶。圍著桌子就餐,韓大姐笑容滿面地奚落起了賈先生:既然請安黎吃飯,冰箱裡有那麼多現成的菜,你不拿出來炒,就單單炒了一個蓮花白?賈先生一副無辜委屈的模樣,嘟囔著說:依我的水平,能把蓮花白炒熟,已相當不錯了。我趕忙插言:都是自己人,吃什麼並不重要;關鍵在於你們對我的這份情誼,深厚得我都有點兒承受不起了。

韓大姐給我盛飯,嫌碗太小,於是將碗棄之,特意挑選了一個偌大的菜盆。盆裡的麵條,層巒疊嶂。韓大姐站起身,不顧盆裡能否裝得下,端起一碟碟的菜,不容分說,將菜一股腦兒地扣向我的飯盆裡。韓大姐在城市生活許久了,但她的身上,永遠儲存著山裡人特有的淳樸與實在,無絲毫的虛情假意。我後來在她家吃過很多次飯,每一回,她都這樣盛飯,這樣扣菜,逼迫得我不得不人格分裂:心裡默唸著“粒粒皆辛苦”,但實際中,卻只有把吃不掉的飯菜,剩棄在桌子上。吃飯這樣,送人東西也是這樣。幾乎每一次,我去賈先生家,臨離去,韓大姐都要把一個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塞到我手裡。常常的情景是,她死死地拽著我的胳膊,拉開冰箱門,把冰箱裡的食物水果等等,席捲一空,裝入一個食品袋,然後迫使我無論如何都要把那個食品袋拿走——我兒子那時尚在老家。但只要他來西安,韓大姐一旦知曉,總會悄無聲息地去街道,給他買回一大堆東西:有水果飲料,有衣服玩具。買了還不過癮,第二天上班來,韓大姐手裡又提著一大兜香蕉柑橘香腸可樂等,給我兒子送來。

吃完飯,參觀了賈先生的書房,得到一本他主動為我簽名的贈書,看到天色已晚,我隨之告辭。出了書房,見韓大姐立於客廳,手裡拎著早已準備好的一大袋食品,正在笑眯眯地等候著為我送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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