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夜》賞析

來源:才華庫 1.42W

徐志摩《夜》原文】

徐志摩《夜》賞析

夜,無所不包的夜,我頌美你!

夜,現在永珍都象乳飽了的嬰孩,在你大母溫柔的懷抱中眠熟。

一天只是緊疊的烏雲,象野外一座帳篷,靜悄悄的,靜悄悄的;

河面只閃著些纖微,軟弱的輝芒,橋邊的長梗水草,

黑沉沉的象幾條爛醉的鮮魚橫浮在水上,任憑憊懶的柳條,在他們的肩尾邊撩拂;

對岸的牧場,屏圍著墨青色的榆蔭,陰森森的,象一座才空的古墓;那邊樹背光芒,又是什麼呢?

我在這沉靜的境界中徘徊,在凝神地傾聽,……聽不出青林的夜樂,聽不出康河的夢囈,聽不出鳥翅的飛聲;

我卻在這靜溫中,聽出宇宙進行的聲息,黑夜的脈搏與呼吸,聽出無數的夢魂的匆忙蹤跡;也聽出我自己的幻想,感受了神祕的衝動,在豁動

他久斂的習翮,準備飛出他沉悶的巢居,飛出這沉寂的環境,去尋訪黑夜的奇觀,去尋訪更玄奧的祕密——

聽呀,他已經沙沙的飛出雲外去了!

一座大海的邊沿,黑夜將慈母似的胸懷,緊貼住安息的永珍;

波瀾也只是睡意,只是懶懶向空疏的沙灘上洗淹,象一個小沙彌在瞌睡地撞他的夜鍾,只是一片模糊的聲響。

那邊岩石的面前,直豎著一個偉大的黑影——是人嗎?

一頭的長髮,散披在肩上,在微風中顫動;他的兩肩,瘦的,長的,向著無限的的天空舉著,——

他似在禱告,又似在悲泣——

是呀,悲泣——

海浪還只在慢沉沉的推送——

看呀,那不是他的一滴眼淚?

一顆明星似的眼淚,掉落在空疏的海砂上,落在倦懶的浪頭上,落在睡海的心窩上,落在黑夜的腳邊——一顆明星似的眼淚!

一顆神靈,有力的眼淚,彷彿是發酵的酒釀,作炸的引火,霹靂的電子;

他喚醒了海,喚醒了天,喚醒了黑夜,喚醒了浪濤

——真偉大的革命——

霎時地扯開了滿天的雲幕,化散了遲重的霧氣,

純碧的天中,復現出一輪團圓的明月,

一陣威武的西風,猛掃著大寶的琴絃,開始,神偉的音樂

海見了月光的笑容,聽了大風的呼嘯,也象初醒的獅虎,搖擺咆哮起來——

霎時地浩大的聲響,霎時地普遍的猖狂!

夜呀!你曾經見過幾滴那明星似的眼淚?

到了二十世紀的不夜城。

夜呀,這是你的叛逆,這是惡俗文明的廣告,無恥,淫猥,殘暴,骯髒,——表面卻是一致的輝耀,

看,這邊是跳舞會的尾聲,

那邊是夜宴的收梢,那廂高樓上一個肥狠的猶大,

正在姦汙他錢擄的新娘;

那邊街道轉角上,有兩個強人,擒住一個過客,一手用刀割斷他的喉管,一手掏他的錢包;

那邊酒店的門外,麇聚著一群醉鬼,蹣跚地在穢語,狂歌,音似鈍刀刮鍋底——

幻想更不忍觀望,趕快的掉轉翅膀,向清淨境界飛去。

飛過了海,飛過了山,也飛回了一百多年的光陰——

他到了“湖濱詩侶”的故鄉。

多明淨的夜色!只淡淡的星輝在湖胸上舞旋,三四個草蟲叫夜;

四圍的山峰都把寬廣的身影,寄宿在葛瀨士迷亞柔軟的湖心,沉酣的睡熟;

那邊“乳鴿山莊”放射出幾縷油燈的稀光,斜僂在莊前的荊籬上;

聽呀,那不是罪翁②吟詩的清音——

The poets who in earth have made us heirs

of truth a pure delight by heavenly lays!

Oh! Might my name be numberd among theirs,

The glady would end my mortal days!

詩人解釋大自然的精神,

美妙與詩歌的歡樂,蘇解人間愛睏!

無羨富貴,但求為此高尚的詩歌者之一人,

便撒手長瞑,我已不負吾生。

我便無憾地辭塵埃,返歸無垠。

他音雖不亮,然韻節流暢,證見曠達的情懷,一個個的音符,都變成了活動的火星,從窗櫺裡點飛

出來!飛入天空,彷彿一串鳶燈,憑徹青雲,下照流波,餘音灑灑的驚起了林裡的棲禽,放歌稱歎。

接著清脆的嗓音,又不是他妹妹桃綠水(Dorothy)③的?

呀,原來新染煙癖的高柳列奇 (Coleridge)④也在他家作客,三人圍坐在那間湫隘的客室裡,壁爐

前烤火爐裡燒著他們早上在園裡親劈的慄柴,在必拍的作響,鐵架上的水壺也已經滾沸,嗤嗤有聲:

To sit without emotion,hope or aim

In the loved presence of my cottage fire,

And Listen to the flapping of the flame

Or kettle whispering its faint undersong,

坐處在可愛的將息爐火之前,

無情緒的興奮,無冀,無籌營,

聽,但聽火焰,颭搖的微喧,

聽水壺的沸響,自然的樂音。

夜呀,象這樣人間難得的紀念,你保了多少……

他又離了詩侶的山莊,飛出了湖濱,重複逆溯著洶湧的時潮,到了幾百年前海岱兒堡(Heidelberg)的一個跳舞盛會。

雄偉的赭色宮堡一體沉浸在滿目的銀濤中,山下的尼波河(Nubes)有悄悄的進行。

堡內只是舞過鬧酒的歡聲,那位海量的侏儒今晚已喝到第六十三瓶啤酒,嚷著要吃那大廚裡燒烤的全牛,引得滿庭假髮粉面的男客、長裙如雲女賓,鬨堂的大笑。

在笑聲裡幻想又溜回了不知幾十世紀的一個昏夜——

眼前只見烽煙四起,巴南蘇斯的群山點成一座照徹雲天大火屏,

遠遠聽得呼聲,古樸壯碩的呼聲,——

“阿加孟龍⑤打破了屈次奄⑥,奪回了海倫⑦,

現在凱旋迴雅典了,

希臘的人氏呀,大家快來歡呼呀!——

阿加孟龍,王中的王!”

這呼聲又將我幻想的雙翼,吹回更不知無量數的由旬,到了一個更古的黑夜,一座大山洞的跟前;

一群男女、老的、少的、腰圍獸皮或樹葉的原民,蹲踞在一堆柴火的跟前,在煨烤大塊的獸肉。猛

烈地騰竄的火花,同他們強固的軀體,黔黑多毛的肌膚——

這是人類文明的搖盪時期。

夜呀,你是我們的老乳孃!

最後飛出氣圍,飛出了時空的關塞。

當前是宇宙的大觀!

幾百萬個太陽,大的小的`,紅的黃的,放花竹似的

在無極中激震,旋轉——

但人類的地球呢?

一海的星砂,卻向哪裡找去,

不好,他的歸路迷了!

夜呀,你在哪裡?

光明,你又在哪裡?

“不要怕,前面有我。”一個聲音說。

“你是誰呀?”

“不必問,跟著我來不會錯的。我是宇宙的樞紐,

我是光明的泉源,我是神聖的衝動,我是生命的生命,我是詩魂的嚮導;不要多心,跟我來不會錯的。”

“我不認識你。”

“你已經認識我!在我的眼前,太陽,草木,星,月,介殼,鳥獸,各類的人,蟲豸,都是同胞,他們都是從我取得生命,都受我的愛護,我是太陽的太陽,永生的火焰;

你只要聽我指導,不必猜疑,我叫你上山,你不要怕險;我教你入水,你不要怕淹;我教你蹈火,

你不要怕燒;我叫你跟我走,你不要問我是誰;

我不在這裡;也不在那裡,但只隨便哪裡都有我。

若然永珍都是空的幻的,我是終古不變的真理與實在;

你方才遨遊黑夜的勝蹟,你已經得見他許多珍藏的祕密,——你方才經過大海的邊沿,不是看見一

顆明星似的眼淚嗎?——那就是我。

你要真靜定,須向狂風暴雨的底裡求去;你要真和諧,須向混沌的底裡求去;

你要真平安,須向大變亂,大革命的底裡求去;

你要真幸福,須向真痛裡嘗去;

你要真實在,須向真空虛裡悟去;

你要真生命,須向最危險的方向訪去;

你要真天堂,須向地獄裡守去;

這方向就是我。

這是我的話,我的教訓,我的啟方;

我現在已經領你回到你好奇的出發處,引起遊興的夜裡;

你看這不是湛露的綠草,這不是溫馴的康河?願你再不要多疑,聽我的話,不會錯的,——我永遠在你的周圍。

  一九二二年七月康橋

①寫於1922年7月,發表於1923年12月1日《晨報·文學旬刊》,原詩後編

者附言:“志摩這首長詩,確是另創一種新的格局與藝術,請讀者注意!”

②指英國著名的湖畔派詩人華茲華斯。

③華茲華斯的妹妹,通譯為多蘿西。

④即英國湖畔派詩人柯勒律治。

⑤現通譯為阿伽門農,希臘神話裡的邁錫尼王。發動過特洛伊戰爭。曾任

希臘聯軍統帥。

⑥現通譯為特洛伊。為小亞西亞古鎮。

⑦希臘神話中的美貌女子,曾被特洛伊王子誘騙,最後,被阿伽門農奪回。

【徐志摩《夜》賞析】

徐志摩的確是現代中國少有的至情至性的詩人!真的。有誰象他那樣喜歡仰看天空?比他詩作豐盈的人不在少數,但似乎還沒有別的詩人象他那樣鍾情於雲彩、明星、神明之類的天空意象。這個特點很重要。被海德格爾稱為“詩人之詩人”的荷爾德林曾唱道:

假如生活是十足的辛勞,人可否

抬望眼,仰天而問:我甘願這樣?

是否仰望天空,往往是物性與詩性,現實與超越的尺度。因為詩人是以追求神性、歌吟神性的方式來確定人的本真生存,為人的本真探尋尺度,為人的超越築造棧道的。所以,海德格爾斷言:“詩便是對神性尺度的採納,是為了人的棲居而對神性尺度的採納。”(《……人詩意地棲居……》)這種採納決定了真正的詩人必然都是在世俗中站出自身的天空仰望者和聆聽者,他們將一切天空的燦爛景觀與每一行進的聲響都召喚到歌詞之中,從而使它們光彩奪目悅耳動聽,同時也將自身被生存塵埃所遮蔽的本真敞亮出來。

徐志摩正是這樣的詩人。《夜》這章散文詩是他早年留學英國寫下的作品,藝術上還不很成熟,但無疑是在生存現實中面向神明的站出,一次對存在的“出神”聆聽。這裡,詩的說話者把自己當作“大母”懷中的一個,在沉靜的夜色下呼請平等物的出場,從而使自己真正置身於一個敞開之域:

我卻在這靜溫中,聽出宇宙進行的聲息,

黑夜的脈博與呼吸,聽出無數的夢魂的

匆忙蹤跡;

也聽出我自己的幻想,感受了神祕的衝動,

在豁動他久斂的習翮,準備飛出他沉悶

的巢居,飛出這沉寂的環境,去尋訪黑夜的奇觀,去

尋訪更玄奧的祕密——

這是一種真正的敞開,敞開的不只是日常現實中看不見(即被遮蔽)的存在,還有被遮蔽的本真的自我。正是由於這種雙重的,互為關係的敞亮,詩人能夠經由夜進入存在,看見“神”的站立,聽見“神”的召喚,從而獲得一種存在的尺度。這種尺度使詩人看到了二十世紀表面“一致的輝耀”背面那惡俗文明的後果:無恥,淫猥,殘暴,骯髒。不夜城的燈紅酒綠並不意味著精神的健全和詩意的豐盈,恰恰相反,這裡是真正的詩意的貧乏——通過一百多年前“湖濱詩侶”故鄉的神遊,詩人發現了自然精神和本真的失落,從而仰天而問:“象這樣難得的紀念,你保了多少……”

失落之路實際上是一條充滿精神的聲響之路,詩人逆溯著洶湧的時潮,甚至追尋到了人類文明的搖盪時期,並把它們置放在宇宙的時空中。最後發現,在這條失落之路上,大地上的生存者成了大地的陌生者,連我們的棲居之所,連黑夜與白晝,也含混莫辨了(“但人類的地球呢?/一海的星砂,卻向哪裡找去,/不好,他的歸路迷了!/夜呀,你在哪裡?/光明,你又在哪裡?”)的確,當思考我們是誰,從哪裡來,往哪裡去這樣一些存在的根本問題,對生存作終極性的追問時,很容易陷入一種虛無和絕望之境的。然而,能否對生存作終極性的追問,是否有一顆關懷源初和未來的心,往往是丈量一般詩匠與真正詩人的尺度。真正的詩人不只給人們帶來快感、撫慰和愉悅,他還把讀者引入新的發現裡,引入已經忘記的、很重要的洞見裡,引入人類經驗的本質裡,使讀者能更廣闊地領悟存在,理解同類和自己,意識到人性的複雜性,人生經驗中悲劇與遭遇、激動與歡樂的複雜性。可貴之處還在於,面對自然精神和人類本真的失落,《夜》不是指向虛無或輕飄的浪漫幻想,而是面對真實的生存遮蔽,探尋真正的自我救贖之路:

你要真靜定,須向狂風暴雨的底裡求去;

你要真和諧,須向混沌的底裡求去; 你要真平安,須向大變亂,大革命的底裡

求去;

你要真幸福,須向真痛裡嘗去;

你要真實在,須向真空虛裡悟去;

你要真生命,須向最危險的方向訪去;

你要真天堂,須向地獄裡守去;……

這種下入深淵,上追神靈的詩句,在詩意貧乏的時代,具有生存感悟的深刻性。作為今天與未來的應答,《夜》幾乎走到了絕望的邊緣,然而正是在這意識的邊緣,詩人握到了轉機和超越的可能性:不是虛無,也不是簡單逃向過去,回到人類的童年,而是更深地進入深淵,在狂風暴雨裡,在渾沌動盪裡,在真實的痛苦和空虛裡,在煉獄和危險裡,尋求真正的拯救與和諧。是的,救贖的可能植根於存在之中並有待於人類自身的超越。正因為領悟到這一點,在這章散文詩的結尾,說話者在歷了真正的焦慮與絕望之後,獲得了心的安寧,從而真正與如同大母的夜取得了和解,站在永珍平等共處的位置上,重新見到了如同源初記憶的湛露的綠草與溫馴的康河。這時候,我們會情不自禁地聯想起禪宗的一個著名公案來:老僧幾十年前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到了後來親見知識,有個人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體歇處,依然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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