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散文有哪些

來源:才華庫 2.61W

余光中是臺灣著名詩人、散文家、批評家、翻譯家。下面一起去欣賞一些小編整理的余光中散文吧,希望對大家有幫助!

余光中散文有哪些

1、聽聽那冷雨

驚蟄一過,春寒加劇。先是料料峭峭,繼而雨季開始,時而淋淋漓漓,時而淅淅瀝瀝,天潮潮地溼溼,即連在夢裡,也似乎有把傘撐著。而就憑一把傘,躲過一陣瀟瀟的冷雨,也躲不過整個雨季。連思想也都是潮潤潤的。每天回家,曲折穿過金門街到廈門街迷宮式的長巷短巷,雨裡風裡,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想這樣子的臺北悽悽切切完全是黑白片的味道,想整個中國整部中國的歷史無非是一張黑白片子,片頭到片尾,一直是這樣下著雨的。這種感覺,不知道是不是從安東尼奧尼那裡來的。不過那—塊土地是久違了,二十五年,四分之一的世紀,即使有雨,也隔著千山萬山,千傘萬傘。十五年,一切都斷了,只有氣候,只有氣象報告還牽連在一起,大寒流從那塊土地上彌天捲來,這種酷冷吾與古大陸分擔。不能撲進她懷裡,被她的裙邊掃一掃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吧。

這樣想時,嚴寒裡竟有一點溫暖的感覺了。這樣想時,他希望這些狹長的巷子永遠延伸下去,他的思路也可以延伸下去,不是金門街到廈門街,而是金門到廈門。他是廈門人,至少是廣義的廈門人,二十年來,不住在廈門,住在廈門街,算是嘲弄吧,也算是安慰。不過說到廣義,他同樣也是廣義的江南人,常州人,南京人,川娃兒,五陵少年。杏花春雨江南,那是他的少年時代了。再過半個月就是清明。安東尼奧尼的鏡頭搖過去,搖過去又搖過來。殘山剩水猶如是,皇天后土猶如是。紜紜黔首、紛紛黎民從北到南猶如是。那裡面是中國嗎?那裡面當然還是中國永遠是中國。只是杏花春雨已不再,牧童遙指已不再,劍門細雨渭城輕塵也都已不再。然則他日思夜夢的那片土地,究竟在哪裡呢?

在報紙的頭條標題裡嗎?還是香港的謠言裡?還是傅聰的黑鍵白鍵馬恩聰的跳弓撥絃?還是安東尼奧尼的鏡底勒馬洲的望中?還是呢,故宮博物院的壁頭和玻璃櫃內,京戲的鑼鼓聲中太白和東坡的韻裡?

杏花,春雨,江南。六個方塊字,或許那片土就在那裡面。而無論赤縣也好神州也好中國也好,變來變去,只要倉頡的靈感不滅,美麗的中文不老,那形象那磁石一般的向心力當必然長在。因為一個方塊字是一個天地。太初有字,於是漢族的心靈他祖先的回憶和希望便有了寄託。譬如憑空寫一個“雨”字,點點滴滴,滂滂沱沱,淅淅瀝瀝,一切雲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視覺上的這種美感,豈是什麼rain也好pluie也好所能滿足?翻開一部《辭源》或《辭海》,金木水火土,各成世界,而一入“雨”部,古神州的天顏千變萬化,便悉在望中,美麗的霜雪雲霞,駭人的雷電霹雹,展露的無非是神的好脾氣與壞脾氣,氣象臺百讀不厭門外漢百思不解的百科全書。

聽聽,那冷雨。看看,那冷雨。嗅嗅聞聞,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雨在他的傘上這城市百萬人的傘上雨衣上屋上天線上,雨下在基隆港在防波堤海峽的船上,清明這季雨。雨是女性,應該最富於感性。雨氣空而迷幻,細細嗅嗅,清清爽爽新新,有一點點薄荷的香味,濃的時候,竟發出草和樹林之後特有的淡淡土腥氣,也許那竟是蚯蚓的蝸牛的腥氣吧,畢竟是驚蟄了啊。也許地上的地下的生命也許古中國層層疊疊的記憶皆蠢蠢而蠕,也許是植物的潛意識和夢緊,那腥氣。

第三次去美國,在高高的丹佛他山居住了兩年。美國的西部,多山多沙漠,千里乾旱,天,藍似安格羅薩克遜人的眼睛,地,紅如印第安人的肌膚,雲,卻是罕見的白鳥,落基山簇簇耀目的雪峰上,很少飄雲牽霧。一來高,二來幹,三來森林線以上,杉柏也止步,中國詩詞裡“蕩胸生層雲”或是“商略黃昏雨”的意趣,是落基山上難睹的景象。落基山嶺之勝,在石,在雪。那些奇巖怪石,相疊互倚,砌一場驚心動魄的雕塑展覽,給太陽和千里的風看。那雪,白得虛虛幻幻,冷得清清醒醒,那股皚皚不絕一仰難盡的氣勢,壓得人呼吸困難,心寒眸酸。不過要領略“白雲回望合,青露入看無”的境界,仍須來中國。臺灣溼度很高,最饒雲氣氛題雨意迷離的情調。兩度夜宿溪頭,樹香沁鼻,宵寒襲肘,枕著潤碧溼翠蒼蒼交疊的山影和萬綴都歇的俱寂,仙人一樣睡去。山中一夜飽雨,次晨醒來,在旭日未升的原始幽靜中,衝著隔夜的寒氣,踏著滿地的斷柯折枝和仍在流瀉的細股雨水,一徑探入森林的祕密,曲曲彎彎,步上山去。溪頭的山,樹密霧濃,蓊鬱的水氣從谷底冉冉升起,時稠時稀,蒸騰多姿,幻化無定,只能從霧破雲開的空處,窺見乍現即隱的一峰半塹,要縱覽全貌,幾乎是不可能的。至少上山兩次,只能在白茫茫裡和溪頭諸峰玩捉迷藏的遊戲。回到臺北,世人問起,除了笑而不答心自問,故作神祕之外,實際的印象,也無非山在虛無之間罷了。雲絛煙繞,山隱水迢的中國風景,由來予人宋畫的韻味。那天下也許是趙家的天下,那山水卻是米家的山水。而究竟,是米氏父子下筆像中國的山水,還是中國的山水上只像宋畫,恐怕是誰也說不清楚了吧?

雨不但可嗅,可親,更可以聽。聽聽那冷雨。聽雨,只要不是石破天驚的颱風暴雨,在聽覺上總是一種美感。大陸上的秋天,無論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驟雨打荷葉,聽去總有一點淒涼,悽清,悽楚,於今在島上回味,則在悽楚之外,再籠上一層悽迷了,饒你多少豪情俠氣,怕也經不起三番五次的風吹雨打。一打少年聽雨,紅燭昏沉。再打中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三打白頭聽雨的僧廬下,這更是亡宋之痛,一顆敏感心靈的一生:樓上,江上,廟裡,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十年前,他曾在一場摧心折骨的鬼雨中迷失了自己。雨,該是一滴溼漓漓的靈魂,窗外在喊誰。

雨打在樹上和瓦上,韻律都清脆可聽。尤其是鏗鏗敲在屋瓦上,那古老的音樂,屬於中國。王禹的黃岡,破如椽的大竹為屋瓦。據說住在竹樓上面,急雨聲如瀑布,密雪聲比碎玉,而無論鼓琴,詠詩,下棋,投壺,共鳴的效果都特別好。這樣豈不像住在竹和筒裡面,任何細脆的聲響,怕都會加倍誇大,反而令人耳朵過敏吧。

雨天的屋瓦,浮漾溼溼的流光,灰而溫柔,迎光則微明,背光則幽黯,對於視覺,是一種低沉的安慰。至於雨敲在鱗鱗千瓣的瓦上,由遠而近,輕輕重重輕輕,夾著一股股的'細流沿瓦槽與屋簷潺潺瀉下,各種敲擊音與滑音密織成網,誰的千指百指在按摩耳輪。“下雨了”,溫柔的灰美人來了,她冰冰的纖手在屋頂拂弄著無數的黑鍵啊灰鍵,把晌午一下子奏成了黃昏。

在古老的大陸上,千屋萬戶是如此。二十多年前,初來這島上,日式的瓦屋亦是如此。先是天黯了下來,城市像罩在一塊巨幅的毛玻璃裡,陰影在戶內延長復加深。然後涼涼的水意瀰漫在空間,風自每一個角落裡旋起,感覺得到,每一個屋頂上呼吸沉重都覆著灰雲。雨來了,最輕的敲打樂敲打這城市。蒼茫的屋頂,遠遠近近,一張張敲過去,古老的琴,那細細密密的節奏,單調裡自有一種柔婉與親切,滴滴點點滴滴,似幻似真,若孩時在搖籃裡,一曲耳熟的童謠搖搖欲睡,母親吟哦鼻音與喉音。或是在江南的澤國水鄉,一大筐綠油油的桑葉被齧於千百頭蠶,細細瑣瑣屑屑,口器與口器咀咀嚼嚼。雨來了,雨來的時候瓦這么說,一片瓦說千億片瓦說,說輕輕地奏吧沉沉地彈,徐徐地叩吧撻撻地打,間間歇歇敲一個雨季,即興演奏從驚蟄到清明,在零落的墳上冷冷奏輓歌,一片瓦吟千億片瓦吟。

在舊式的古屋裡聽雨,聽四月,霏霏不絕的黃梅雨,朝夕不斷,旬月綿延,溼黏黏的苔蘚從石階下一直侵到舌底,心底。到七月,聽颱風臺雨在古屋頂上一夜盲奏,千層海底的熱浪沸沸被狂風挾挾,掀翻整個太平洋只為向他的矮屋簷重重壓下,整個海在他的蠍殼上嘩嘩瀉過。不然便是雷雨夜,白煙一般的紗帳裡聽羯鼓一通又一通,滔天的暴雨滂滂沛沛撲來,強勁的電琵琶忐忐忑忑忐忐忑忑,彈動屋瓦的驚悸騰騰欲掀起。不然便是斜斜的西北雨斜斜刷在窗玻璃上,鞭在牆上打在闊大的芭蕉葉上,一陣寒潮瀉過,秋意便彌溼舊式的庭院了。

在舊式的古屋裡聽雨,春雨綿綿聽到秋雨瀟瀟,從少年聽到中年,聽聽那冷雨。雨是一種單調而耐聽的音樂是室內樂是室外樂,戶內聽聽,戶外聽聽,冷冷,那音樂。雨是一種回憶的音樂,聽聽那冷雨,回憶江南的雨下得滿地是江湖下在橋上和船上,也下在四川在秧田和蛙塘,—下肥了嘉陵江下溼布穀咕咕的啼聲,雨是潮潮潤潤的音樂下在渴望的脣上,舔舔那冷雨。

因為雨是最最原始的敲打樂從記憶的彼端敲起。瓦是最最低沉的樂器灰濛濛的溫柔覆蓋著聽雨的人,瓦是音樂的雨傘撐起。但不久公寓的時代來臨,臺北你怎麼一下子長高了,瓦的音樂竟成了絕響。千片萬片的瓦翩翩,美麗的灰蝴蝶紛紛飛走,飛入歷史的記憶。現在雨下下來下在水泥的屋頂和牆上,沒有音韻的雨季。樹也砍光了,那月桂,那楓樹,柳樹和擎天的巨椰,雨來的時候不再有叢葉嘈嘈切切,閃動溼溼的綠光迎接。鳥聲減了啾啾,蛙聲沉了咯咯,秋天的蟲吟也減了唧唧。七十年代的臺北不需要這些,一個樂隊接一個樂隊便遣散盡了。要聽雞叫,只有去詩經的韻裡找。現在只剩下一張黑白片,黑白的默片。

正如馬車的時代去後,三輪車的夫工也去了。曾經在雨夜,三輪車的油布篷掛起,送她回家的途中,篷裡的世界小得多可愛,而且躲在警察的轄區以外,雨衣的口袋越大越好,盛得下他的一隻手裡握一隻纖纖的手。臺灣的雨季這麼長,該有人發明一種寬寬的雙人雨衣,一人分穿一隻袖子此外的部分就不必分得太苛。而無論工業如何發達,一時似乎還廢不了雨傘。只要雨不傾盆,風不橫吹,撐一把傘在雨中仍不失古典的韻味。任雨點敲在黑布傘或是透明的塑膠傘上,將骨柄一旋,雨珠向四方噴濺,傘緣便旋成了一圈飛簷。跟女友共一把雨傘,該是一種美麗的合作吧。最好是初戀,有點興奮,更有點不好意思,若即若離之間,雨不妨下大一點。真正初戀,恐怕是興奮得不需要傘的,手牽手在雨中狂奔而去,把年輕的長髮的肌膚交給漫天的淋淋漓漓,然後向對方的脣上頰上嘗涼涼甜甜的雨水。不過那要非常年輕且激情,同時,也只能發生在法國的新潮片裡吧。

大多數的雨傘想不會為約會張開。上班下班,上學放學,菜市來回的途中。現實的傘,灰色的星期三。握著雨傘。他聽那冷雨打在傘上。索性更冷一些就好了,他想。索性把溼溼的灰雨凍成乾乾爽爽的白雨,六角形的結晶體在無風的空中回回旋旋地降下來。等鬚眉和肩頭白盡時,伸手一拂就落了。二十五年,沒有受故鄉白雨的祝福,或許發上下一點白霜是一種變相的自我補償吧。一位英雄,經得起多少次雨季?他的額頭是水成岩削成還是火成岩?他的心底究竟有多厚的苔蘚?廈門街的雨巷走了二十年與記憶等長,—座無瓦的公寓在巷底等他,一盞燈在樓上的雨窗子裡,等他回去,向晚餐後的沉思冥想去整理青苔深深的記憶。

前塵隔海。古屋不再。聽聽那冷雨。

2、九張床

一張比一張離你遠。一張,比一張荒涼,檢閱荒涼的歲月,九張床。

第一張。西雅圖的旅館裡,面海,朝西。而且多風,風中有醒鼻的鹹水氣息。那是說,假如你開啟長長的落地窗,披襟當風。對於宋玉,風有雌雄之分。對於我, 風只分長短。譬如說,桃花扇底的風是短的。西雅圖的風是長的。來自阿拉斯加,白海豹群吠月的巖岸,自空空洞洞的育空河口吹來。最難是,破題兒第一遭。寂寞 的史詩,自午夜的此刻開始。自西雅圖開始。西雅圖,多風的名字,遙遠的城。六年前,一個留學生的寂寞也從此開始,檢閱上次回臺的歲月,發現有 些往事,千里外,看得分外地清晰。發現一個人,一個千瓣的心靈,很難絕對生活在此時此刻。預感帶幾分恐懼。回憶帶幾分悲傷。如是而已。如是而已。蝕膚酸骨 的月光下,中秋漸近而不知中秋的西雅圖啊,充軍的孤城,海的棄嬰!今夕,我無寐,無鼾,在浩浩乎大哉,太平洋蒼老而又年輕,藍浸四大洲的鼾聲之中。小小的 悲傷,小小的恩怨,小小的一夜失眠。當你想,永恆的浪潮拍著宇宙的邊陲,多少光,多少清醒。

第二張浮在中秋的月色裡。西雅圖之後,北美洲大陸的心臟,聽不見海,吹不到風。該是初秋的早寒了,猶逗留燠熱的暑意,床單逆拂著微潮的汗毛。耳在枕上, 床在樓上,紅磚的樓房在廣闊的中西部大平原上。正是上課的前夕,明晨的秋陽中,四十雙碧瞳將齊射向我,如欲射穿五千年的神祕和陌生。李白髮現他的句子橫行 成英文,他的名字隨海客流行,到方丈與蓬萊之外,有什麼感想?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投倒影在李白樽中的古月,此時將清光潑翻我滿床。月光是史 前誰的魂魄,自神話裡流瀉出來,流向夢的,夜的,記憶的每一角落。月光光,誰追我,從臺北追到西雅圖追到皮奧瑞亞。如果昨夕無寐,今夜豈有入寐的理由?月 光光,照他鄉……抗戰前流行的一首歌,在不知名處嫋嫋地旋起。輕羅小扇,兒時的天井。母親做的月餅,餅面的芝麻如星。重慶,空襲的月夜,月夜的玄武湖,南 京……直到曙色用一塊海綿,吸乾一切。

第三張在愛荷華城。林 中鋪滿輕脆的幹橡葉,十月小陽春的夜裡,一個畢業生回想六年前,另一季美麗,但不快樂的秋天。六年前,金字塔下,許多木乃伊忽然復活,且列隊行過我枕上。 許多畸形的片段,七巧板似的合而復分,女巫們自“萬聖節”中,拂其黑袖,騎其長帚,挾其邪惡的笑聲,翩翩起飛。重遊舊地,心情複雜而難加分析。六年前的異 域,竟成六年後某種意義下某種程度上的故鄉。畢竟,在此我忍過十個月(十個冰河期?)的真空,咽過難以消化的冷餐,消化過難以下嚥的現代藝術。畢竟,在此 我哭過,若非笑過,怨過,若非愛過。當長途汽車迤迤進站,且吐出灰狗重重的喘息,當愛荷華大學的象徵,金頂的州議會舊廈森然自黑暗中升起,當舊日的老師李 鑄晉與安格爾,和今日的少壯作家,葉珊、王文興、白先勇,在站前接我,一瞬間竟有重歸故鄉的感覺。

第四張在愛荷華城西北。那是黃用公寓中的雙人床。重遊母校的第三天,和葉珊、少聰並騎灰犬,去西北方百英里的愛姆斯,拜訪黃用和他的新娘。好久不寫詩的 黃用,在五年前現代詩的論戰中,曾是一員驍將。公寓中的黃用,並不像寓公。伶牙俐齒,脣槍舌劍之間,黃用仍令你想起離經叛道、似欲掀起一股什麼校風的自行 車騎士。賓主談到星圖西傾,我才被指定與葉珊共榻。不能和戴我指環的女人同衾,我可以忍受,必須和另一男人,另一件泥塑品,共榻而眠,卻太難堪了。要將四 百多根雄性的骨骼,舒適地分佈在不到三十平方英尺的局面,實在不是一件易事,而是一件藝術,一件較之現代詩的分行為猶難的藝術。葉珊的寐態,和他俊逸的詩 風頗難發生聯想。同床異夢,用之形容那一夜,是再恰當不過的了。他夢他的《水之湄》,我夢我的《蓮的聯想》。不,說異夢也是不公平的,因為我根本無夢,尤 其是當他鼾聲的要衝。這還不是高潮。正當我臥蓮欲禪之際,他忽在夢中翻過身來,將我抱住。我必須宣告,我既非王爾德,他也不是魏爾侖。因此這種擁抱,可以 想見的,甚不愉快。總算東方既白,像《白鯨記》中的依希美爾,我終於掙脫了這種睜眼的夢魘。

第五張歷史較長,那是我在皮奧瑞亞的布萊德利大學,安定下來後的一張,我租了美以美教會牧師杜倫夫婦寓所的二樓。那是一張古色古香,饒有殖民時期風味的 雙人床,榻面既高,床欄亦聳,床左與床尾均有大幅玻璃窗,飾以捲雲一般的潔白羅紗,俯瞰可見人家後院的花圃和車房。三五之夜,橡樹和楓樹投影在窗,你會感 覺自己像透明的玻璃缸中,穿遊於水藻間的金魚。萬聖節的前夕,不該去城裡看了一場魅影幢幢的電影,叫什麼Witchcraft的。夜間猶有餘悸,將戲院發 的闢妖牌(witchdeflector)懸在床欄上,似亦不起太大作用。緊閉的室內,總有一絲冷風。恍惚間,總覺得有個黑衣女人立在樓梯口上,目光磷 磷,盯在我的床上,第二天,發起燒來,病了一場。

幸好,不久布萊德利大學的講課告一段落,我轉去中密大學(Central Michigan University)。

第六張床比較現代化,席夢思既厚且軟。這時已經是十二月,密歇根的雪季已經開始。一夜之間,氣溫會直落二十度,早上常會冷醒。租的公寓在樂山 (Mount Pleasant)郊外,離校區還有三英里路遠。屋後一片空廓的草地,滿覆白雪,不見人蹤、鳥跡。公寓新而寬大,起居室的三面壁上,我掛上三個小女孩的合 照,佛洛斯特的遺像,凡高的向日葵,和劉國鬆的水墨抽象。大幅的玻璃窗外,是皚皚的平原之外還是皚皚的平原。和芬蘭一樣,密歇根也是一個千澤之國,而樂山 正居五大湖與眾小澤之間。冰封雪鎖的白夜,魚龍的悲吟一時沉寂。為何一切都離我恁遙恁遠,即燃起全部的星斗,也抵不上一支燭光。有時,點起聖誕留下的歐薄 荷色的蠟炬,青熒熒的幽輝下,重讀自己國內的舊作,竟像在墓中讀誰的遺書。一個我,接著另一個我,紛紛死去。真的我,究竟在何處呢?在抗戰前的江南,抗戰 時的嘉陵江北?在戰後的石頭城下,抑在六年前的四方城裡?月色如幻的夜裡,有時會夢遊般起床,啟戶,打著寒顫,開車滑上運河一般的超級公路。然後扭熄車首 燈,扭開收音機,聽鋼琴敲叩多鍵的哀怨,或是黑女肥沃的喉間,吐滿腔的悲傷,悲傷。

另一張也在密歇根湖邊。那是一張帆布床,也是劉鎏為我特備的陳蕃之榻。每次去芝加 哥,總是下榻城北愛凡思頓劉鎏和孫璐的公寓。他們伉儷二人,同任西北大學物理系教授。我一去,他們的書房即被我佔據。劉鎏是我在西半球最熟的朋友之一。他 可以毫無忌憚地諷刺我的詩,我也可以不假思索地取笑他的物理。身為科學家的他,偏偏愛看一點什麼文藝,且喜歡發表一點議論。除了我的詩,於梨華的小說也在 他射程之內。等到興盡辭窮,呵欠連連,總是已經兩三點鐘。躺上這張床,總是疲極而睡。有時換換口味,也睡於梨華的床—— 於梨華家的床。

第八張在豪華莊。所謂豪華莊(Howard Johnsons MotorLodge),原是美國沿超級公路遍設的一家停車旅館,以設計玲瓏別緻見稱。我住在豪華莊,在匹茨堡城外一山頂上,俯覽可及百里,寬闊整潔的稅 道上,日夕疾駛著來往的車輛。我也是疾駛而來的旅客啊!車尾曳著密歇根的殘雪,車首指向蓋提斯堡的古戰場。惟一不同的,我是在七十五英里的時速下,豪興遄 飛,朗吟太白的絕句而來的。太白之詩tempo最快,在高速的逍遙遊中吟之,最為快意。開了十小時的車,倦得無力看房裡的電視,或是壁上掛的費寧格爾 (Lionel Feininger)的立體寫意。一陷入黑甜的盆地裡便酣然入夢了。夢見未來派的車輪車輪。夢見自己是一尊噬英里的怪獸,吐長長的火舌向俄亥俄的地平。夢 見不可名狀閃避的車禍,自己被紅睛的警車追逐,警笛曳著淒厲的響尾。

好——險!鬼哭神號的一聲剎車,與死亡擦肩而過。自夢魘驚醒,慶幸自己還活著,且躺在第九張床上。床在樓上,樓在鎮上,鎮在古戰場的中央。南北戰爭,已 然是百年前的夢魘。這是和平的清晨,星期天的鐘聲,鼓著如鴿的白羽,自那邊路德教堂的尖頂飛起,繞著這小鎮打轉,歷久不下。林肯的巨靈,自古戰場上,自魔 鬼穴中,自四百尊銅炮與二千座石碑之間,該也正冉冉升起。當日林肯下了火車,騎一匹老馬上山,在他的于思鬍子和清癯的顴骨之間,發表了後來成為民主經典的 蓋提斯堡演說。那馬鞍,現在還陳列在鎮上的紀念館中。百年後,林肯的側面像,已上了一分銅幣和五元鈔票,但南部的黑人仍上不了選票。同國異命,尼格羅族仍 卑屈地生活在爵士樂悲哀的旋律裡。“一隻蕃薯,兩隻蕃薯”。“跟我一樣黑”。那種悲哀,在咖啡館的酒杯裡旋轉旋轉,令人停杯投叉,不能卒食,令人從頭蓋骨 麻到腳後跟。所謂自由、平等、博愛。從法國大革命到現在。比起他們,五陵少年的憂鬱,沒有那麼黑。你一直埋怨自己的破鞋,直到你看見有人斷腳。

鐘聲仍然在敲著和平。為誰而敲,海明威,為誰而敲?想此時,新浴的旭日自大西洋底堂堂升起,紐約港上,自由的女神凌波而立,矗幾千頓的巨集美和壯麗。想此 時,江南的表妹們都已出嫁,該不會在採蓮,採菱。巴蜀的同學們早畢業了,該不會在唱山歌,扭秧歌。母親在黃昏的塔下。父親在記憶的燈前。三個小女孩許已在 做她們的稚夢,夢七矮人和白雪公主。想此時,夏菁在巍巍的落磯山頂,黃用在愛荷華的雪原,望堯旋轉而旋轉,在越南政變的漩渦。蒲公英的歲月,一切都吹散得 如此遼遠。

想此時,你該仰臥在另一張床上,等待第一聲啼,自 第四個幼嬰。浸你在太平洋初春的暖流裡,一隻膨脹到飽和的珠母,將生命分給生命。而春天畢竟是國際的運動,在西半球,在新英格蘭,從且剎比克灣到波多馬克 河到塞斯奎漢娜的兩岸,三月風,四月雨,土撥鼠從凍土裡撥出了春季。放風箏的日子哪,鳥雀們來自南方,鬥嘴一如開學的稚嬰。鳥雀們來自風之上,雲之上,越 州過郡,不必納稅,只須抖一串顫音。不久春將發一聲吶喊,光譜上所有的色彩都會噴灑而出。櫻花和草莓,山茱萸和苜蓿,桃花綻時,原野便蒸起千朵紅雲,令凡 高也看得眼花。沿桃蹊而行,五陵少年,該不會迷路在武陵。至少至少,我要摘一朵紅雲寄你,說,紅是我的愛情,雲是我的行跡。那種熾熱的思念,隔著航空信 封,隔著郵票上林肯的虯髯,你也會覺得燙手。畢竟,這已是三月了,已三月了啊。冬的白宮即將雪崩。春天的手指呵得人好癢。鐘聲仍在響,催人起床。人賴在第 九張床上。在想,新婚的那張,在一種夢谷,在一種愛情盆地。日暖。春田。玉也生煙。而鐘聲仍不止。人仍在,第九張床。

3、寫給未來的你

孩子,

我希望你自始至終都是一個理想主義者。

你可以是農民,

可以是工程師,

可以是演員,

可以是流浪漢,

但你必須是個理想主義者。

童年,

我們講英雄故事給你聽,

並不是一定要你成為英雄,

而是希望你具有純正的品格。

少年,

我們讓你接觸詩歌、繪畫、音樂,

是為了讓你的心靈填滿高尚的情趣。

這些高尚的情趣會支撐你的一生,

使你在最嚴酷的冬天也不會忘記玫瑰的芳香。

理想會使人出眾。

孩子,不要為自己的外形擔憂。

理想純潔你的氣質,

而最美貌的女人也會因為庸俗而令人生厭。

通向理想的途徑往往不盡如人意,

而你亦會為此受盡磨難。

但是,孩子,

你儘管去爭取,

理想主義者的結局悲壯而絕不可憐。

在貌似坎坷的人生裡,

你會結識許多智者和君子,

你會見到許多旁人無法遇到的風景和奇蹟。

選擇平庸雖然穩妥,但絕無色彩。

不要為蠅頭小利放棄自己的理想,

不要為某種潮流而改換自己的信念。

物質世界的外表太過複雜,

你要懂得如何去拒絕虛榮的誘惑。

理想不是實惠的東西,

它往往不能帶給你塵世的享受。

因此你必須習慣無人欣賞,

學會精神享受,學會與他人不同。

其次,孩子,

我希望你是個踏實的人。

人生太過短促,

而虛的東西又太多,

你很容易眼花繚亂,最終一事無成。

如果你是個美貌的女孩,

年輕的時候會有許多男性寵你,

你得到的東西太過容易,

這會使你流於淺薄和虛浮;

如果你是個極聰明的男孩,

又會以為自己能夠成就許多大事而流於輕佻。

記住,每個人的能力有限,

我們活在世上能做好一件事足矣。

寫好一本書,做好一個主婦。

不要輕視平凡的人,不要投機取巧,

不要攻擊自己做不到的事。

你長大後會知道,做好一件事太難,

但絕不要放棄。

你要懂得和珍惜感情。

不管男人女人,

不管牆內牆外,相交一場實在不易。

交友的過程會有誤會和摩擦,

但想一想,

諾大世界,有緣結伴而行的能有幾人?

你要明白朋友終會離去,

生活中能有人伴在身邊,

聽你傾談,傾談給你聽,就應該感激。

要愛自己和愛他人,

要懂自己和懂他人。

你的心要如溪水般柔軟,

你的眼波要像春天般明媚。

你要會流淚,

會孤身一人坐在黑暗中聽傷感的音樂。

你要懂得欣賞悲劇,

悲劇能豐富你的心靈。

希望你不要媚俗。

你是個獨立的人,

無人能抹殺你的獨立性,

除非你向世俗妥協。

要學會欣賞真,

要在重重面具下看到真。

世上圓滑標準的人很多,

但出類拔萃的人極少。

而往往出類拔萃又隱藏在卑瑣狂蕩之下。

在形式上我們無法與既定的世俗爭鬥,

而在內心我們都是自己的國王。

如果你的臉上出現諂媚的笑容,

我將會羞愧地掩面而去。

世俗的許多東西雖耀眼卻無價值,

不要把自己置於大眾的天平上,

不然你會因此無所適從,人云亦云。

在具體的做人上,

我希望你不要打斷別人的談話,

不要嬌氣十足。

你每天至少要拿出兩小時來讀書,

要回信寫信給你的朋友。

不要老是想著別人應該為你做些什麼,

而要想著怎麼去幫助他人。

借他人的東西要還,

不要隨便接受別人的恩惠。

要記住,別人的東西,再好也是別人的;

自己的東西,再差也是自己的。

孩子,還有一件事,

雖然做起來很難,但相當重要,

這就是要有勇氣正視自己的缺點。

你會一年年地長大,

會漸漸遇到比你強、比你優秀的人,

會發現自己身上有許多你所厭惡的缺點。

這會使你沮喪和自卑。

但你一定要正視它,

不要躲避,要一點點地加以改正。

戰勝自己比征服他人還要艱鉅和有意義。

不管世界潮流如何變化,

但人的優秀品質卻是永恆的:

正直、勇敢、獨立。

我希望你是一個優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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