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訪燕麥河徵文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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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的一個上午,時隔二十多年之後,我又一次走進了關山深處的燕麥河。

重訪燕麥河徵文的散文

燕麥河,地處甘肅省華亭縣西南部,關山深處,原始森林腹地。關於燕麥河,《華亭縣誌》只有寥寥數筆:燕麥河,隸屬馬峽鄉,村委會駐王家灣,74戶,271人。面積46.08平方公里,耕地1634畝。轄王家灣、二道溝、圈場3個合作社。

我在馬峽讀高中的時候,同班有三個燕麥河的同學,他們很少回家,差不多一個學期都不回去,伙食費都是從山裡到馬峽趕集的家人帶來的,不常回家的緣由就是太遠了,但是到底有多遠,我不知道,反正同學的家人從燕麥河到馬峽趕一趟集需要兩天時間,頭一天從山裡出來住在馬峽,第二天早上買好所需的東西往回趕。三十年前,我的一個好兄弟為了謀一份職業,到燕麥河村的東溝初級國小任教。從兄弟的敘述中,知道了燕麥河的廣袤也知道了燕麥河的偏僻,我心裡對燕麥河神往極了,因為我不相信還有比我生長的大山還大的山。可惜的是我那兄弟進山一個多月了才回來一次,我們約好等他第二次回來再進山的時候領上我一起去。

走燕麥河的時間終於到了,那是一個深秋的天氣,天高雲淡,陽光燦爛。大約是上午十點許,我們在他家吃過早飯,就開始了燕麥河之行。走燕麥河沒有公路可走,全是山路,有的只是彎路和捷徑的區別。我們沿著據說是一條捷徑行走,剛開始的二十多里路還算好走,雖然崎嶇蜿蜒,但總算屬於路的範疇。等到了關山林緣地帶,所謂的路就是犛牛和野獸踩踏出來的的了,人穿行在毛竹或者灌木叢中,手腳並用,坎坷難行。我那兄弟揹著三十多斤麵粉,我給他揹著一瓶油一小塑料桶醋和兩袋子食鹽,外加一罐他老孃給炒的酸菜,回來一趟不容易,油鹽醬醋必須置辦齊全才行。經過一番艱難的跋涉,我已經腰痠腿疼,渾身乏力了,看看太陽已經西斜,大概下午兩點多了,我那兄弟說才走了一半的路程,我幾乎要暈過去了。

一路坎坎坷坷,跌跌撞撞,筋疲力盡之後,終於在夜幕降臨之前我們到了教學點所在地——燕麥河東溝。我算是體會到了遙遠的意思,也真正體驗了什麼叫坎坷難行。我雖然自幼生長在關山林海之中,但是這麼遙遠的山路這麼崎嶇的山路還是第一次親歷。我那兄弟還忙著燒炕,收拾東西,疲憊至極的我和衣而臥,昏昏沉沉地進入了夢鄉。午夜時分,我被一陣又一陣尖厲的呼嘯聲驚醒,靜聽似乎萬馬奔騰,又好像雷聲隆隆,驚慌失措的我搖醒酣睡的兄弟,讓他傾聽,他習以為常地翻了個身,嘟囔了一句:“颳風麼,大驚小怪的!”我在那尖厲的呼嘯聲中坐到了天亮,因為那聲音太恐怖了。第二天早上,我走出房門才看清楚了周圍的環境:無邊無際的山巒,一律黑魆魆的冷硬,衰草遍野,森林無邊。學校是三間土坯瓦房,孤零零地坐落在半山腰,距離學校兩千多米的西南角,有三座茅屋,屋頂有煙霧瀰漫,在學校的背後,相距不到一百米也有一座茅屋,只是靜悄悄地矗立著,沒有人居住的痕跡。這就是燕麥河啊,簡直就是傳說中的蠻荒之地麼!

我那兄弟的教學點設一二三四年級,一年級兩個娃,二年級沒有,三年級兩個娃,四年級一個娃,一共五個學生,其中三個學生是一家的。學校的三間土坯房裡面隔開一間,算是老師的辦公室兼臥室了,兩間教室,地面凹凸不平,四張飽經滄桑的原木桌凳分兩列擺開。一塊舊床板做成的黑板被釘在泥皮牆上,脫落的牆皮處,有黑洞洞的窟窿,好像沒有生機的眼眶,令人心生恐懼。趁著朋友給娃娃們上課的空隙,我沿著人和牛踩踏出來的山道,找到了距離學校很近的那幾座茅屋。茅屋外面是很陡立的“人”字形,上面苫著毛竹和茅草,門窗都比較小,屋裡光線很暗。屋裡很逼仄,我不能直立身子,因為屋子裡還搭著樓棚,是山裡人用來薰大黃的。主人熱情地把我扯到炕邊落座,等眼睛適應了我才看清楚裡面的陳設:茅屋本身就比較低矮,裡面又搭了樓棚,左邊一盤大土炕,右邊裡牆角壘一臺鍋灶,正中間靠牆支著兩個看不出色彩的木櫃,做工粗糙,櫃上的瓶瓶罐罐和屋頂的椽子一樣,泛著黑漆漆的亮色。一個破鐵鍋做成的火盆差不多佔去了土炕的一半,一個頭髮長鬍子濃密的中年漢子正在熬罐罐茶,不由分說先給我倒了一盅,雙手禮讓著要我喝下去。那茶汁黑得粘稠,我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味苦如藥,難以下嚥,急忙還給主人。主人笑呵呵地塞給我一個烤得焦黃泛亮的大洋芋:“喝不住茶了就吃個洋芋!”主人姓邱,祖籍河南,到燕麥河落戶也有二十多年了。當他聽說我也是老師,到這來是為了看望朋友時,一邊誇讚我的兄弟敬業愛生,一邊又誇我情深意長,我受不了屋內濃濃的柴煙,稍坐了一會就告辭了。

兄弟做的早飯是洋芋面,和飯的菜是自家醃的酸白菜,沒有一星半點綠色。兄弟笑著說,因為你來了我才把面取得多一點,平日裡哪敢吃這麼稠的,都是清湯寡水的吊命飯,你也走了一回了,從家裡往來拿點東西多不容易啊!我知道,如果不是為了十幾年的書不白念,給自己將來爭取一個跳出農門的機會的話,誰願意為了二十多塊錢的工資跑到這深山老林裡來呢?我們這些平頭百姓布衣子弟,為了一點點的希望,竟然要遭受如此磨難,我真想放聲大哭一場。

一年之後,我那兄弟被調到燕麥河國小任教了,說是國小,其實還是他一個老師,只不過學生由五個增加到八個了,而且王家灣的路道要比那個東溝好多了。依然是深秋的一天,我和另一個朋友沿著關山公路去燕麥河王家灣,看望我們的兄弟。我們坐班車到關山頂上的鄧家崖下了車,沿著林場伐木時修的簡易便道而行,比上次我們走的那羊腸小道好走多了。只是那天濃霧瀰漫,能見度很低,我們走到一個山樑的岔路口時迷路了。就在我們不知所措的時候,一陣馬蹄聲從山道上傳來。不待我們辨清方向,一群黑犛牛擁擠著從我們跟前跑過,緊隨其後的是一個騎著一匹棗紅色馬的漢子。那漢子身穿光板羊皮襖,腰裡繫著一條紅布帶子,蓬亂的頭髮上掛著水珠。我們攔住騎馬的漢子,詢問去王家灣的路,他翻身下馬,把我們帶到一個溜道口邊,說從這下去就是王家灣了,已經到跟前了,要不是霧大,都能看見了呢。不等我們道謝,漢子又縱身上馬,驅趕著犛牛遠去了。那溜道是山裡人拉柴或者掃帚客拉毛竹的時候溜出來的,幾乎是垂直的陡立,我們抓著兩旁的灌木戰戰兢兢地往下挪。好在我們沒有什麼行李羈絆,書包裡揹著一瓶酒和一本書,算是給兄弟帶的禮物。好不容易挪到了平坦處,我們渾身已經被露水溼透了,頭上冒著汗,身子卻冷得哆嗦著。

一盤只能睡兩個人石板炕,中間放著一個原木的小板凳,上面放著一盞用墨水瓶做的煤油燈,還有一盤兄弟調的幹蕨菜,三雙筷子,一瓶廉價的白酒,三個二十出頭的男人,一人一口酒,一人諞一版,就那樣消耗了燕麥河的一個晚上。那個空氣清新,林濤低鳴青春飛揚的夜晚至今記憶猶新。

第二天清早,我們趁學生還沒有來,出去在學校周圍溜達了一圈。王家灣的地勢比較平坦,因為是村部所在地,有兩座三間的土坯瓦房,在低矮醜陋的茅屋中間真正的鶴立雞群,醒目突出。一座是學校,一座是村委會的辦公室。距離學校二三百米遠,散落著三座茅屋組成的院落,意味著有三戶人家。我問在村委會駐地怎麼只有三戶人家呢?兄弟說這已經算是大村子了,在燕麥河,一兩戶人家就是一個自然村呢,常常是兩個人在各自的院邊端著飯碗喊著咣閒呢,可是要見個面,最少也得走上八九里山路才行呢!看著那些栽種著大黃的地塊,形狀不規範且幾乎筆直,又問這樣的地塊怎麼耕種呢?兄弟說這裡的人都不養牛,栽種是一钁頭一钁頭挖,收穫的時候還是一钁頭一钁頭挖,說白了就是靠力氣吃飯。看著那些壁掛式的土地,那細瘦如繩的山路,我能想象得到一個人揹著上百斤重的藥材,在崎嶇陡峭的山路上身子拱成一個球狀,氣喘如牛。我的眼眶溼潤了——因為我也是山裡生長的,深知山裡人生存的艱辛。就在我們回學校的途中,一個頭髮長,鬍鬚灰白,背微駝,臉呈赭紅色的老漢攔住了我們,說今天是他的孫子的滿月,一定要請老師和客人到家裡吃酒席。山中無常客,見個人都稀罕啊!

還沒等到中午,那老人家又來請我們了。盛情難卻,我們只好隨著老人到他家吃酒席。我們被安排在屋子正中間的位置上,我知道那應該是媳婦孃舅家人的位置,那是我第一次被人誠心誠意地敬重。席桌上滿滿的十大碗:四碗蘿蔔菜,上面苫的是黃蔥蔥的臘肉片子,這是四個“柱子”,中間是豆腐燴菜,炒洋芋粉,粉條丸子之類的,冒著尖的十大碗熱菜,饃是燕麥麵餅子,很酥散的。老人姓馬,祖籍河南盧氏,二十出頭的時候跟上父親逃難到燕麥河,無論從相貌還是口音,都已經是地地道道的山民了。老人很健談,說燕麥河因為高寒陰溼,只能種植燕麥這一種糧食作物,故而叫燕麥河,居住的二百多口人,河南人幾乎佔了一半,其餘的有四川、陝西、河北、寧夏等地的,還有鄰縣莊浪、張家川的,有六省十三縣之多。老人說在燕麥河找媳婦比上天摘星星還難,眼看著兒子快三十歲了,沒法子了才拿女子弄了個兩換親,媳婦是燕麥河墩墩石樑家的,祖上也是河南人。來祝賀的親友都是生活在燕麥河的,約莫三四十人,男人大多背微駝,臉赭紅色,那是長期背部負重的結果,手指扭曲變形,好幾個人的手指沒有指甲,那是手長期在地裡摳挖的結果,手掌粗糙如礪,捏在手裡硌得人手疼。女人也是背微駝,粗糙的紅臉蛋,看到陌生人垂眉低首,羞澀一笑。男人們輪流和我們兩個山外來客划拳喝酒,同行的哥們三兩下就被放翻了,一番嘔吐之後被安頓到石板炕上躺著。我和兄弟輪番上陣,最後還是醉倒在燕麥河的石板炕上酣然入睡了。

後來,我那兄弟實在熬不住了,就放棄了那份清貧的職業,回家另謀出路了。從此,燕麥河不再和我有牽掛,只是偶爾出現在記憶裡了。

一位從市上調到縣上任職的朋友說想去燕麥河看看,因為他沒有去過燕麥河,想了卻一個心願。丙申年仲夏的一天,天空碧藍如洗,浮雲如絮,我們一行五人乘坐越野車,沿著去蓮花臺的公路,一個多小時就到了燕麥河大牛窯的山樑上。二十多年前步行八九個小時的路程,現在一個多小時就到了,真有恍若隔世之感。

以前定居在燕麥河的人,在十多年前就紛紛外遷,有回了原籍的,也有在本縣西華、馬峽等地新農村入住的,在此常住的人已經很少很少了,據說不到十個人,多以種山莊為主。我們在山樑上看見半山腰的兩座茅屋前好像有人,就決定下去看看。留下司機看車,我們四人沿著山路盤旋而下,半個多小時就到了茅屋跟前。一大一小一黃一花兩隻狗膽怯地吠吠著,隨即一個老婆婆出現在我們的視野裡。我們隨著老婆婆進了茅屋,兩間茅屋,一進門就是一個大鐵鍋做成的火盆,一個火撐子上架著一口鐵鍋。正面靠牆支著一個嚴重變形了的原木櫃,上面的瓶瓶罐罐已經被灰塵矇蔽,看不出什麼顏色了。左邊一盤石板炕,炕上的被褥已經失去了本色,至少有多半年沒有洗過了。還是早先的樓棚子,漆黑髮亮,使人不能直立。屋裡只能容納兩三個人,我只好退出茅屋,一邊諦聽著屋裡的談話一邊瀏覽外面的景色。

我們所在地是燕麥河的大灣子,遠眺可以看見我曾經到過的東溝,那幾座茅屋也依稀可辨,彷彿朽壞的蘑菇。王家灣背後的山峁也可以看見,那兩座土坯房卻看不見,想來早已經塌垮了吧!這塊隱藏在林海深處的地方,曾經庇佑了兩百多口人在此繁衍生息,人間煙火延續了近百年之久,現在卻是人跡罕至,不聞雞犬之聲了。

老婆婆很健談,首先介紹她姓朱,是莊浪韓店人,三十多歲帶著小兒子改嫁到這裡,後來男人又跟上別的女人跑了,他就和小兒子相依為命。八年前,小兒子在蘭州打工的時候出了事故,死了。現在就只有她一個人了。大兒子家在莊浪,想接她到家裡去,可是兒媳婦又不接納她,再說她也習慣獨自一人生活,在山裡也挺好的。大兒子隔上十天半個月,給她送點油鹽醬醋之類的生活用品,日子能推前去……剎那間,西面的天空升起了一大塊烏雲,我急忙催促朋友起身,免得被雷雨滯留在山中。朋友留下了他們帶來的一箱方便麵,又給了老婆婆二百塊錢,準備告辭了。老婆婆執意不要錢,說政府給她發養老金著哩,她養的土蜂一年也要買一兩千塊錢呢。朋友說來看老人家不曉得買啥好,留點錢給她,想吃什麼就買著吃點,七十五歲的人了不容易呢!老婆婆收下了錢,不住聲地說著感謝的話,我們走出很遠了,她還在院邊看著我們。朋友說要有關部門把老婆婆從山裡搬出去,我說她會不習慣的,她已經在深山裡生活了四十多年,清新的空氣,寂靜的環境,無拘束的暢快都是山外所不具備的。我燕麥河的一個同學,在九十年代初攜妻帶子回了河南老家,可是呆了不到兩年又回來了,因為幾十年的林區生活,他怎麼都融入不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更不習慣錙銖必較,金錢至上的冷漠現實,乾脆重回山林了,至今還在燕麥河以種大黃為生。

朋友作為政府官員,關注民生是他分內的事,也是一個有擔當的官員的職責。只是,人和樹一樣,一旦在自己適應的土壤上生存慣了,就很難在其他地方生根,就算在另一處活下來了,也肯定不暢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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