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老院老事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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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適合收藏,有些人適合懷念。而老房子,如同活著的人,匿著溫暖,奢侈在歲月裡。

老房老院老事散文

小時候父親家的老房子在街坊間算得上氣派。一溜排八大間,黛青的磚牆,翹角的簷,素樸到極致,卻不露聲色的透些冷傲。四四方方的大院子,從院門到正屋足有十幾米長,寬敞通達。院子正中青磚鋪地。兩邊花草四季氤鬱,各有個性,卻是融洽怡和。整個佈局酷似北方的四合院。唯一不同的是,北方的四合院四面都是房,而我家的老房子除正北是一溜排高大的瓦房,東西南三個方向都是院牆。

院牆足有兩米高。正南的中間開了一扇木門,檀褐色的木門稍一碰觸,便吱吱嘎嘎地呻吟。門上的油漆斑痕累累,些許幽暗的光澤,彷彿潮溼著回望的意念。老院牆極其老素,磚縫裡的泥沙寂寂的裸露在外面。陪伴它的唯有春天時,牆根下那野生的幾簇開著啞紫的馬蘭花。

母親特別鐘意馬蘭,不僅因它味涼,清熱解毒之功效,亦因其頑強的生命力。只要你願意,挖一些馬蘭的根,由你種在盆裡瓦里,家前簷下,它便沒心沒肺的蓬勃了。母親常常帶一些寵愛的語氣稱它為野孩子。春風得意時,牆邊一叢叢馬蘭便精神的有些撩人。幾場春雨一過,便近清明,馬蘭越發嫩綠。母親便拿個小剪刀剪了滿滿一小籃馬蘭頭,回家洗淨,放在開水裡焯一下,撈起切成碎末狀,滴上香油,味精.鹽和白糖。那清香便溢得招搖。

四月的江南人家,涼拌馬蘭是斷然不可缺少的佳餚。特別是喝一口稀飯,夾一筷馬蘭,那種清涼甘甜裡夾裹著的清香,讓你沒齒難忘。長大後再吃馬蘭,彷彿咀嚼著童年的味道,不驚不乍在心裡流淌。馬蘭一直吃到五月,葉子漸漸發毛,然後不急不慢探出一些小花朵。馬蘭便從飯桌上悄然消失。

不知道從哪天起,密密匝匝的爬山虎突然綠了眼眸,把本就不喜爭歡的馬蘭遮了個嚴實。先是一兩條枝蔓悄悄向上,漸漸的便囂張起來,霎眼間便替代了老牆。朝暮或是晴雨時,那浩蕩的.綠,綠得越發驚心動魄。卻又緊附著院牆,像失了魂似的。一些藤蔓攀過牆門,霸道地探進院子偷窺。突然有些懷念老牆,在眼裡完全看不到它的模樣之後。

父親喜歡花草,靠南牆用枯竹搭了一米高的架子,花裡胡哨的布帶纏了一道又一道。父親細心地翻土,澆水。把浸泡過的黃豆植入泥土育肥。沒多久,喇叭花,牽牛花,五角星花爭先恐後爬滿竹架,又從架子繞過一路蜿蜒,最後風情萬種落在爬山虎上,猶如碧波中突然浮出一朵白雲,一抹紅霞,在滿院瀰漫的光暈中自在坦蕩。

老牆的東邊,安置著大大小小五顏六色的花盆和罈罈罐罐,各種開花和未開花的都翠綠著。有一小塊泥地,那是父親特意留下種了些小蔥小蒜還有香菜。母親煮了魚湯,西紅柿湯或偶爾下個麵條,便去摘幾根,切碎,湯裡灑上一些蔥花,香色盎然,立馬有了食慾。母親骨子裡也透著小資,她在泥地四周用青磚斜角壘了個花邊,別緻得很。側邊則種了月季玫瑰,山茶美人蕉。美人蕉葉茂寬大,父親總說它不夠疏朗,不受端詳。倒是偏愛那棵木犀花樹,花開時,人跟院子便泡在了香裡。

院子的西北有一棵粗矮的桃樹。剛種時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第一年便開了花,雖然沒結果。幾十朵怯怯的花蕾掛在枝頭,整個院子一下鮮活了起來。但沒過幾天,一場莫名其妙的雨,竟使片片殷紅落滿磚苔。小小的心裡,傷感的幾天都拒絕吃我最愛的炒米《爆米花》。

滿院的妍妍不分季節,這得歸功於父親的講究,耐寒的花草是父親的首選也是最愛。但讓我最鐘意的卻是桃樹旁那一大叢白色的薔薇花,是母親特意從親戚家折回栽種。因為多刺,父親將它種在最靠牆的地方。綻放的時候,那恣意的模樣,團團簇簇,斜斜依依。真個是《不搖香自亂,無風花自飛》,一派天真。

父親是個十分懷舊的人。小時候常聽他講一些老事,尤其關於他爺爺的過往。老房子是他爺爺那輩承建。坐北向南,陽光充足,大門是請了當地有名的木工用香樟樹製成,兩扇對開,歲月淡褪了老門上曾經炫目的硃紅。門環是青銅鑄制,自成氣派。老房頂樑及所有次樑都是粗粗的圓木,《那個年代頂樑全木是很少見的》。所有內室牆壁一應木質結構,只刷了些桐油,原木原色卻氤著一種低調的奢華。每間臥室屋頂都開著正方形的玻璃窗,如同西洋物一樣讓人稀罕。月華如練時,真個滿室生輝。老房子後門單開,門邊另有一扇一米多高可以直接取下的木達門,達門上端是活動的木窗。秋夏家裡悶熱時,可以把達門上部往外推,用一細細的木棒支起,家裡即刻涼爽。小時候,老聽爺爺吩咐父親,奈個《達門》開出來吹吹。

老房子是爺爺的榮耀,也是父親的榮耀。只是後來因鄰居家一場火災受累,老房也損失了兩間。春去秋來,那些被火焚過裸露在外的橡木.山牆逐漸被茂盛的爬山虎遮掩,再不見滄桑。而爺爺卻對鄰居家一直耿耿於懷。後來,老房子再次經歷了一場劫難。在那場人人皆知的運動中,老房裡所有活動的板壁都被拆下充公,爺爺只得買來青磚砌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爺爺整天擰著眉,時不時從嘴裡嘣出一句(萬神朝厭)。這是爺爺獨有的口頭語,並不是蘇州方言,沒人能懂。但時間久了,大家都估摸著應該是句半氣鬧半罵人的話。因為爺爺每次跟奶奶生氣時,他便像魚吐泡泡般衝著奶奶一連串的(萬神朝厭),惹得一家人竊笑不已。

多年之後,憶起老房子格局,依然對當初建房子的師傅無比膜拜,因為那達門簡直就是為我設計。我常常踩在木作的小板凳上,兩手掰著達門口,踮起腳眼巴巴地看湖裡來往的船兒,盛開的荷蓮和偶爾掠過的小鳥。後門開啟,幾步便到湖邊。兩岸花樹繁茂,垂柳戲水。夏季多雨,湖水會漫過石階,也有人家是青磚砌成。溼滑。梅季時更會生出綠苔,每跨一步都得小心。常常聽到誰家孩子被淹了,還有我那雙胞胎姑姑,其中一個在八歲時也在那湖裡淹沒了。

因著姑姑的原因,父母對我看管很嚴。後門幾乎不開,只開扇達門允許我瞅一會。但兒時的心對外面的世界充滿著好奇。更別說到了夏天,看著那麼多玩伴在湖浜裡游泳嬉戲,把我羨慕的兩眼發直。有時趁父母不注意,偷偷拉開門栓,一步一回頭走到石階上,小心翼翼剛把腳背伸進水面,還未來的及驚喜一下,便覺後背一緊,整個人便像小雞般拎回了家。接著便是父親沒完沒了的教訓,甚至揚著那根不知被他舉了多少次的細柳,警告下次再犯一頓柳條鞭子,而最終都會在我極不耐煩的撒潑中結束。

江南的春夏秋,多雨.潮溼。蚊蟲小事,特怕那種細細的水蛇,大都是湖浜裡潛來,一高興便溜進人家作客。常聽左鄰右舍說起"昨額夜來關門,關勿上,奈個喜脫蛇勒得門框榔,嚇煞特哉。’’雖說無毒,聽多了,半夜做夢蛇在被窩裡,嚇的臉色煞白嘴脣發紫,聲嘶力竭地怪叫。來年春天,父親竟買回許多風仙花種子,均勻地灑在房子四周,說風仙花有驅蛇蟲之功效。不知此花是否真有其效,只是直到我出嫁,再也沒做過那惡夢,也沒看過那可怕的水蛇。倒是那風仙花,在我的童年裡賦予我更多的樂趣。

鄰居家的風仙花大都是單色空心,廖廖三兩個花瓣。而我們家的都是雙色實心。層疊的花瓣有的紅心白邊,有的白紫融和,有的整朵粉色,但用手輕撫其花蕊,才見深處那一點梅紅,仿如處子般嬌羞。更有硃紅花心裡似人為地點了一抹流雲,雅如仕女。六七月時,花正放。我便邀幾個玩伴,採摘一些開的正灼的花朵,我是隻喜硃紅或粉色,把花瓣兒用手指捻至出汁,按壓於指甲十幾分鍾後,顏色便上了。小夥伴們有的把指甲染成紅一個紫一個。有的幾種顏色混合染,然後伸出雙手嘻嘻哈哈互相臭美。

記憶裡貯滿了老房子的滄桑和滿院的清香。每每憶起,心存溫暖。老房老院伴著我渡過了童年.青年直到出嫁。婚後第三年因著城市建識發展的需要和整體規劃,老房一帶被列入拆遷範圍。。整整一天,父親沉默地坐在後門那棵粗壯得沒心沒肺的葡萄架下,顆粒未進。母親啞了聲音勸說著,父親充耳不聞,只是迷茫地看著湖浜,湖浜亦如父親一般沉默。暮色將合時,父親顫著起身,一遍遍的繞著老房,不停地撫著青磚.老門,像撫著自己的孩子。

當轟隆隆的推土機把第一堵山牆推倒時,父親身體不自覺的晃了下,我趕緊扶住。父親終於落了淚,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親流淚。父親有些神經質地搖著頭,漸漸的喉嚨裡發出嗚嗚的低咽。半天時間,老房成了一片廢墟,滿眼頹圮,唯有岸邊那棵掛滿果實還未來得及成熟的桔子樹,孤獨地在風中搖擺。

窄窄的小巷裡,除了推土機的轟鳴聲,偶爾見到幾個拿著花草盆罐的鄰居,熱情的跟我們打著招呼,父親機械地點著頭。我默默的跟在父親身後,午後的陽光將父親的身影拉的細長。走出弄堂口時,父親忽然一個趔趄,旋即又挺起身子,慢慢往前走。其實新房離老房子步行最多十分鐘,設施綠化都是一流。我知道父親是個識大體的人,他只是放不下老房子裡故去的親人。這棟在太爺爺手裡承建的老房,包孕著幾代人的念想。這裡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浸潤著親人的氣息,徜徉在時間.空間,寧謐於心。

歲月在靜好與懷念裡悄然流逝。稍有空閒父親便與母親常常去老房子那裡轉轉。如今那裡成了市區最繁華的商業區,購物,娛樂,商辦極教育化一體,環境,交通更美更方便。看著日新月異的變化,父親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如今,他最愛說的一句話便是"停滯原地,終會被歷史所淘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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